“得三殿下赏识,钟离大幸。”
他喉结止不住地一颤,似乎顺好了气, 终于向着小黄门使了个眼色,继而道明了来意。我只是笑得人畜无害,却对他的屡加冒犯嗤之以鼻。小黄门不敢看我,只是垂着头,一副意欲点头哈腰却碍于是三殿下人只好强撑着挺起腰杆的混样, 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模样。我冷笑着听他絮絮叨叨,有名火起。
“苏家长女, 贤良淑德, 三殿下赏识钟离奇才,惜才使然, 特送来精雕宫品,望您喜欢。”
从头到尾,字字句句,字如刀锋,踩住我的痛处摩擦,都在膈应我。我却还是皮笑肉不笑,没有撕破脸,不卑不亢道。
“钟离谢过三殿下好意,这一次,我就收下了。只是钟离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与否。”
三殿下玩味地盯着我宠辱不惊的面色,漠然开口。
“钟离但说无妨。”
我笑意浅淡,只是大大方方地敷衍他的“好意”。
“首先,臣直属东宫,望三殿下还是不要越过兄长来寻我比较好,臣担待不起。况且臣位卑浅陋,不足以得殿下如此关照;其次,臣虽然是苏家女,却承受不起这个长子,臣不过是苏家武场一枚小小弟子,但求公平竞争,清清白白地打造自己的履历,请不要再给我加上这些隐形的红利,我现在归东宫指派;最后,我既然选择了野蛮生长的习武之路,打打杀杀就沾不上贤良淑德,臣不才,也不高尚,贤良淑德,臣配不上,三殿下这样的好东西给我,就是暴殄天物,还是送与您的好妹妹来的好。”
此话一出,两方鸦雀无声。黄祁山虽站得远,耳力却尚可,听的一清二楚。他捏了一把冷汗,心里像是捶鼓,如雷灌耳。小黄门的脑子也止不住地嗡鸣,心里打着颤,只求这场对峙早点平息,不要祸水东引,他还不想掉脑袋。
三殿下眼中的恼火却最终没有燃烧起来,他只是宽厚地付诸一笑,点头称好。倒是我深感意外,歪过头,探询的眼神如狼似虎,恨不得在他风平浪静的脸上烧出一个洞来。他最后只是吩咐小黄门把那从头到尾都没有得我一眼的白玉镶金如意簪递上,然后潇洒离去。我目送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若有所思。脑中一句话不轻不重,低低盘旋。他没有情绪的一句状若无意的提起,让我觉得不爽盖过了从前。
“听说,东宫上下都唤你苏将军,当真是有意思。”
可是我只是打哈哈地一掠而过,心中却生出芥蒂。我不快地捏紧那簪子,堪堪上马,快马加鞭。在黄祁山和诸位弟子的困惑目色中,在疾风穿过耳鬓嘶鸣,霎时找回了意气风发的自己的心之所归。但见我终于正眼望了那还挂着珠玉的簪子,叮叮当当,虽然悦耳清雅,我却眼前晃过张乔延阴云密布的双眼,只觉得心烦意乱。
我利落地扯过仅剩的一支箭,了无牵挂般将珠钗随意系在了箭尾,笑得猖獗,不似娇花,不似春雪,倒如极地边寒,狼烟滚滚,阵法初显。万般畅意,风有风的来意,箭有箭的去处。顺着风的方向,我深深呼气,继而眯眼,箭已离弦。在场的人第一次听见风的呼吸,伴之环佩叮当的脆响,呜呜咽咽,其应若响,一时激起千层浪。众目睽睽之下,空止响腾,余韵徐歇。一箭贯穿了所有的偏见,撕碎了所有的契约,昭告天下,在下苏钟离,直属东宫。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始作俑者,静默在风里不发一言的我,一时哗然。因为那一箭,射穿了靶子,靶子却稳稳立着,“安然无恙”。我叹笑一声,目色空蒙,超然物外,与山色浑然难分。黄祁山见状,赶忙打起圆场。
“大家说,苏将军是不是箭法出神入化。”
众人情绪高涨,赞美之声洋溢周场。我却只是颓然宣布下课,折返回住处。外面还是喧哗了一阵,毕竟如此大戏,千年难遇,暗流涌动,道尽双方剑芒。这样的烂摊子,交予黄祁山,整顿了队伍,众人叽叽喳喳地散去。我用被子捂住头,头痛欲裂。寒凉的夜风吹过草场,风吹草低现珠钗,任凭珠玉叩击,隐隐作响,无人问津。我头痛般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挥之不去的是那场坠马,以及不知所踪的珠钗。为什么,心会这么慌呢?我,遗漏了什么呢?可惜,我不得而知。
次日,我面色如常地前往草场督察,不料我一出现,就被团团包围 ,水泄不通的人群里,黄祁山冒出了头。
“好了好了,苏将军来了,你们别惊吓了苏将军。”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面色窘迫的黄祁山。
“什么情况?”
黄祁山丢脸。
“这帮臭小子看了你昨日的卓越风姿,不听我管教了。”
我哭笑不得,对上他怨念的眼神,微微一笑。
“我来。”
我翩然回身,慢声细语道。
“大家安静。”
我的声音和风一样低柔,却药到病除般瞬息止住了场面的喧哗。我瞥了一眼汗颜的黄祁山,轻轻叹气,回头却是少有的声色俱厉。
“人皆慕强,无可厚非。但是,尊师重道,也是人之常情。”
说到这,无端的,我内心隐隐哽咽。
“我也不过是黄将领的弟子,闻道先于你们而已,刻苦而已,我昨日耍尽了本事,也不过如此。可是黄将领,他深藏不漏,静水流深,他久经岁月,更是几番披挂上阵。你们太浮躁,只见我的威风凛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我立眉竖眼,扫了一眼场下已经不敢直视我的众人,放缓了语气。
“你们当中,有人前一日还看轻我。”
近乎凝滞的熙熙攘攘之中,几个人身形肉眼可见地晃了一晃。我嗤笑,并不指名道姓,颜色不变。
“也有人,今日并非乌合之众。平白蒙冤,陪你们接受我的训斥。”
我感受到几道视线烁烁投向我,问心无愧。我别开视线,看向感同身受的黄祁山,略一点头。
“你们爱戴我,我很荣幸。但是,我只为披星戴月者指点迷津。如若有那个悟性和决心,我乐意奉陪,如果没有,我好心提醒,别到战场上送死,趁早离开,还能尽孝。”
我能感知到,昔日的赵延勋的影子,与我的身影,不断重叠。如此高谈阔论,或者说是由衷之言,从他们死灰复燃的双眼中,我笃定,大多数人,都听进去了。我言毕,甩袖离去,匆匆忙忙,因为有些小道消息,已成燃眉之急。黄祁山手把手地开始了正式的授课,这一回合,无人不严阵以待,因为他们知道,我会回来。我草草整理了衣衫,深深呼吸,进而踏入。
张怀民面容竟显得有些憔悴,尖削的下颌此刻如刀,深邃的眉眼隐隐下凹,这精神不振的状态,我差点没认出他。久久望着盯着茶几陷入沉思的张怀民,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打断,却在下一秒,张怀民笑得眼含春水。
“卿来了。怎么不唤我?”
我疾步上前,他却早一步止住了我下跪的动作。不急不徐地倒了一杯茶,气定神闲地缀了一口,继而将我的那盏缓缓推到桌沿。我脸色紧绷,因为我分明看见,他握住茶杯,隐隐发白的骨节。我收敛了神情,冁然而笑。
“怀民召我前来,有何吩咐?”
他好像在隐忍,在按耐住一种怒气,又似乎将要落泪。他却舒出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生硬地展开,憋不住的痛楚分布在了他瞳孔的血丝上,让人倒吸一口冷气。在我情不自禁后撤一步的同时,张怀民前趋一大步,大力地搂住了我的腰际。我吃痛,刚想责骂他的不知深浅和反常,却陡然望见他抓狂的双眼。
我一下呆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他。室内焚着檀木,随着空气升温,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心里狠狠一顿,我忽然别开头,不愿看他。他低沉的声音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参杂着无力挽回的颓然。
“卿,我尽力了。”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好沉好沉,明明已经瘦脱了相,却犹如千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愕然侧视,他少见的柔弱一面,就那样无所顾忌地着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我抿嘴,悄声道。
“怀民,发生什么了?”
他呓语般喃喃道。
“张乔延,向来不是个莽夫,可是,他眼里容得下沙子,却容不得珍珠。”
语韵悠长,恰逢我听的一愣一愣的,还不知所云之际,他已经清醒过来,却不愿起身坐正。而我恍若未觉,就任由他这么靠着,露出伤神的神情。我苦思半晌,蓦然转头,又一次堕入他不可测的眉眼。他轻佻而专注地端详着我的面色,手中捏着的檀木手持缓缓转动,一时我心跳息止,忘了呼吸。他暗哑笑道。
“卿怎么了?一反常态,不追问张乔延的后续部署吗?”
我猝然回念,仓皇道。
“如何?\"
他微微眯起眼,笑起来就像狐狸一样佻巧。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我却并不觉得厌恶,反倒是觉得,有些……撩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后怕地捂住了嘴。察觉失态,我勃然正色。他不动声色地将我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按下不表。只是付之一叹。
“张乔延的好兄弟,联名上书,内容是,让你带兵,攻打南蛮。”
我被这看似没头没尾的平地雷炸了个七零八落。我连连后退,堪堪站定,难以置信道。
“我?”
我很快找回了声线,但是情绪再难平复。
“那,圣上的意思呢?”
他又是一叹。
“准了。”
我只觉得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冰寒彻骨。
舒缓摩挲的檀木手持,在这一瞬间,终于失去了神安气定的节奏,片刻僵住。
第四十一章 临“危”受命
须臾, 我没事人似的耸了耸肩,笑眯眯地回话。
“无妨,读万卷书, 还要行万里路呢。对于武将来说,这是必修课。不然纸上谈兵, 何其无趣。”
张怀民纹丝不动, 深不见底的双目却死死盯住状似轻松的我, 缄口不言。我备受煎熬地紧紧凝视着他托起茶盏, 抿了一口, 慢慢放回,檀木手持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落落起身然后, 一步一步,走向我。我故作镇静,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缩起来。眼见着他慢条斯理地靠近我,温热的鼻息可闻,我被他身上的檀木香裹挟, 一时喘不过气,脑子闷闷的,好像一场大雾即将降临,不知深浅。他轻轻笑了,猝然发问。
“钟离, 你拿什么担保?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我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 辩解得苍白。
“也许是机遇。”
我一顿, 慌乱地低下头,睫毛盖住了上方避无可避的视线, 悲伤水漫金山。
“哪怕穷途末路,我也躲不掉的。圣命难违,你知道的。”
倾洒在我头顶的目光暗了暗,失去光泽的笑容,何其弱不禁风。我只是风平浪静地静静注视着强颜欢笑的张怀民,语色清冷。
“我们别无选择,希望上苍保佑我们,您是太子,是正统。哪怕我真的马革裹尸,也是无上光荣的事。这仍然有人情味的世间,我也算来了一趟。”
他近乎惊恐地抬眸看向面沉似水的我,眼光徘徊数息,还是语出惊人。
“可以战败,安然归来。”
我坚毅的容色一刻崩塌,我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连同我卑劣的感情,触动我每一寸的神经,传达至空白的脑海,覆水难收。我焦灼地闪避他的靠近,不知道在仓皇什么,却觉得额角的血管,在突突跳动,好像大地的脉搏,与此刻的我,默契的好像经年的故人,久别重逢,随着本能,同频共振。
我们平复了气息,又一次目光对接,只是这一次,谁都没有逃窜,有的,只是死心塌地。我们望着彼此不浊的瞳孔,破颜一笑。并肩走出时,我们惊觉,漫天飘雪,淅淅沥沥,又厚重柔软,落在每一个怀揣秘密的人心底,穿过山风,润世间万物,也阒然无声地浸润他们,无暇的明天。
接过圣旨的那一刻,我的笑容,令人挑不出错来。果然,真情实感,才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上上签。
张乔延恬不知耻地“路过”之时,打着探望我的名义来看我笑话,却没想到好巧不巧吃了个苍蝇。我笑容恬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派头让他傻了眼。不过,三殿下就是三殿下,他不露辞色,秉持着言多必失的信条,匆匆撂下三句话并两句话的道贺过后便着急走了。
我凝望着他气冲冲的凌乱步伐,笑得前仰后合。出征之日迫在眉睫,我也该磨磨刀了。张怀民立在风雪之中,心无旁骛地看我磨刀,气笑道。
“这就是你的磨刀?\"
我见怪不怪地瞥了一眼大惊小怪的张怀民,慢悠悠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是啊,殿下有何指教?要不你来露一手?”
张怀民哭笑不得。
“不再温习一下金海晏教与你的兵法?不在回顾一下曲渊提点你的双刀要旨和各路兵器的关节?就,单纯擦刀?临阵磨枪,不快也亮啊。”
我充耳不闻,细细用火淬了一遍,这才抬头,略一抬眉梢,好笑道。
“殿下,定法自在胸中。庸人自扰只会自乱阵脚。”
听我反唇相讥,以下犯上,张怀民习惯般摊开手,不再过问。
日子就像案牍上的册子,风轻轻一吹,就翻了无数页。坐在愈发抓不知的日光里,我消磨去了所有的棱角,心里澄澈的,只余下横横纵纵,起起伏伏的立体演变。
这不,晴空万里的吉日,我一大早就穿戴齐整,五次三番地深呼吸后,我从房间推门而出,明媚的阳光照的我快睁不开眼。领兵出城时,无数百姓围观,众人纷纷看直了眼。马上高坐,手执新刀,英明神武,戎装外披金甲,不怒自威,长袍金线压边,凌厉逼人,阳光下,波光潋滟,目不能视。是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女子领兵,奔赴极寒边地,一去不知何时返。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前人开道,心情却颇为沉重。手里攥着缰绳,座下是张怀民悉心挑选的一匹乌骓。此乌骓性情不似先前那匹性烈,却也气盛,鼻息打个不停,四蹄烦躁地踱来踱去。好在我驾驭住了,在战场上,得良马有如平地起飞。
欢送的人渐渐抛在了大队人马之后,我不舍地回望京城,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回来。就在我转身要打马加速时,我捕捉到了城楼上那抹熟悉的清冷身影。我眼皮一跳,摸了摸眼睛,复又定睛望去,顷刻之间,心绪如麻,肺腑好似挠抓,却又前所未有地舒心。
察觉到我的视线,张怀民似笑非笑地对着我默念。我竭力去辨认,咄嗟之间,泪流满面。他说的是,无恙归来。一旁的偏将关切地挨近,不解道。
“苏将军是风沙迷了眼?唉,去了边境,那才叫风沙漫天。苏将军你第一次接触,慢慢就适应了。”
说实话,偏将也是个孩子而已,还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孩子,但是我风雨飘摇的心,好像找到了定海神针,俄顷支住。我破涕为笑,朝向他,喜怒不显。
“无妨,我粗着呢。”
话不落地,我不再看懵懂的偏将,利落地一拧双腿,乌骓心领神会,一马当先,加快了整个军队的步伐。目的地,就在前方,昼去夜来,人困马乏,终会抵达。纵然边地风沙迷眼,掩埋了人的念想,钝化了人的感官,但是遥在来的方向,有人为你挂怀,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