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呢?”
我狠狠一闭眼,泣血般道。
“我断后。”
他大惊失色, 方欲讨价还价,我却递给他一个凄凉而悲壮的笑。
“去吧。”
此后, 一波新的箭呼啸而至, 我回身奋力厮杀,不再多话。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或者说是血,掉转马头,决然而走。感受到身后的累赘少了大半,我这才忍住落寞,含着苦涩的笑意,轻轻发话,不同于出师前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歉意。
“对不住了各位,我任性挑选你们陪我断后,大概率是有去无回的。但你们放心,我留了信给太子殿下,你们战死,家人会获得保障,即便无人收尸,也会留名在册。”
手下人一言不发,我心中一寒。就在心灰意冷之时,一个小兵振臂高呼到。
“说到做到,至死相随!谢将军恩典,我们死而无憾!”
一人带头,呼声贯彻云霄,经久不散,在逼仄的山谷里回响,叩击在每个人难凉的心上。我感激地向大家深深一礼,抬眸是视死如归的泪光。
“各位将士听我命令,从山侧包抄而上!”
心中深凛这种进攻方式的风险与损失,我却无可奈何。命令下达后,死战拉开了序幕。我既然选择了这种前一批人倒下后一批人补上前赴后继的敢死队式打法,自然是做好了身先死的最坏结果。在我的拼杀之下,没有人临阵脱逃,齐心协力,众志成城,莫过于此。
事在人为,群情鼎沸的氛围持续到了最后。不久,我们终于到了南蛮军面前。而此时,我军已经死伤大半。我最后回望了一遍目前为止的幸存者的面孔,试图将每一个都深深刻进心里,风还在扑打我们血污已干的面颊上,事不宜迟,我哑声道。
“如果不能活下来,黄泉路上见吧,各位。”
饱含深情的结语没有来得及传入每个人耳中,新一轮的苦战已然展开。咫尺之距,就是贴身肉搏。血雨腥风里,我提着最后一口气,好似切萝卜狂暴的手起刀落,砍去了成百上千的脑袋。双眼已经恍惚,被漫山遍野的血色所蒙蔽,看不清多余。只知道,我会为国捐躯。
就在我即将脱力的那一刻,一根狼牙棒当头砸来,我正在对付团团将我围困的一路小兵,全然无暇顾及,等到我发现威胁,已经来不及转刀抵挡。我认命般闭上了双眼,安详得一如梦境,也许,我还是,死在这里。
预想中的痛感没有出现,只听得卡崩一声,身前传来刀剑相击的铿然响声。我陡然睁开了眼睛,赫然在目的,是拼死抗住那一棒的偏将!
平日畏畏缩缩的偏将眼下舍命用那质地平平的无名刀,生生架住了飙举电至的彪形大汉的全力一击。我心下潮起潮落,刚想突出重围,为他解围,并斥责他为何违抗命令折返,却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南蛮人毫不留情地用手中马革刀将偏将拦腰斩断。血液像喷泉一样,直冲天际,足足飙起一米高。
我不敢相信地注视着眼前一幕,面比纸白。那两人以为我吓傻了,提着还止不住流着热气腾腾血液的凶器意欲将我杀之后快,前后脚送主偏将上黄泉。我却周身扬起一股抟扶摇而起的情绪,愤怒有之,悲伤有之,后悔有之,偏偏没有,是绝望。
我晦暗不明的脸色在渐晚的天色映衬下显得有些丧心病狂,面前两人却笑得浑身颤抖起来,谈笑风生着,一边举着武器向我逼近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起之后的庆功事宜。我终于抬起看似颓然的脸,露出走火入魔的温和一笑,然后举重若轻地掂起长生刀,挽起两个灿烂的刀花,完美地把两人的头颅完完整整地削了下来。
而两人脸上,还原封不动地保持着诡异的喜色。
周围的南蛮人见此景,纷纷倒退,面面相觑间,都是恐色。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甚至,保护不了保护了我的人。
我心里撕心裂肺地呐喊着,面上却是出奇的平静之色。
周围的南蛮人人数上显然占了压倒优势,却迟迟不敢上前动手。他们捉摸不透我是回光返照,还是气力尚存,谁也不愿白白成了我的刀下魂。为首的领导者轻蔑地环顾进进退退,不敢贸然行动的众人,身先士卒,一个飞扑,对准我的方向就是全力一砍。我无力地双肩内扣,腰都乏困地塌了下去,好像风烛残年的老者,灯枯油尽。风沙很大,就像昨日一样,扎根于大漠的草木瘦弱地不堪一击,就好像即将为黄沙掩埋。两个魁梧的南蛮人成左右夹击之势,显然是要我面目全非。我还是一动不动,余光里,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是一览无余的漠不关心以及癫狂。
就在两件杀器卷着刮在脸上生疼的北风离我只剩下一丈之际,我抬起了沉重的头,以及轻飘飘的长生刀。他们看见的,不是害怕与绝望,而是阴冷而倔强的目色。他们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阴寒,马革刀和狼牙棒却还是完满地抡了过来。就在漫山遍野的北风里,在天寒地冻的寂寥中,所有人看见了比这更为彻骨的情绪,迸发出的,却是无穷的光热。
但见长生刀轻叱一声,其声宛如天籁,一唱三叹,紧接着就一展到底。血痕未拭,在稀薄的日光里并不闪动冽骨冰寒,却幽幽散发着危险的味道。我发涩的喉咙爆发出人最本能而原始的呜咽,来自天地间,来自全无杂念,来自对偏将的悼念。
长生刀随着我矮下去的腰腹放低了姿态,我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了核心处,在双腿支撑濒临极限时终于爆起,以一个下腰的姿势腾空而去,带起了长生刀的寒凉。恰好避开两件杀招,马革刀和狼牙棒收止不住,当头相击,发出可怖的杂音,让人听得头皮一麻。
两人急切地拽回刀棒,气急败坏地想调整姿态,卷土重来。可是,我等待的,就是他们收回的空暇。长生刀俏皮地偏头,继而托风而上,正对着离它最近的马革刀穿风而去。因为对方身高九尺,长生掩盖在阴翳之中,阴阳两面反转,颠倒了光阴与,我辨不出情绪的眼神。乍一看,刀柄漆黑,事实上,换个角度看,它的反面,是玉雪冰霜!
贯穿了一切的逆风,刀口破风,缠夹着蜿蜒的偏力,荡然一空。刀锋圆滑,垂直劈向马革刀。马革刀显然措手不及,失却温度的山风抹上薄脆的刃面,让我联想起了那次与苏长青交手之时,一如此风。似是要应验我的猜想,一阵金石轰鸣之响过后,马革刀粉身碎骨。
目瞪口呆地低头望向化为齑粉的马革刀的那位,还来不及做出惊惧的容色,就被我势如破竹的余风撞上胸口,横飞出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宋睿辰那次将我稳准地荡平出去的残影。像折翼鸟一样跌落在地的那位挣扎了瞬息,便气绝而亡。浓重的黑血自嘴角流泻,好像汩汩涌动的春泉。
我略一收刀,刀面掠过一道风寒。
是了,这是,立春一式。祈求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山河为之一动。横纵风雪,却收刀可温存。
我伸展臂膀,走步后撤,淡然摆出山势,龙脉绵长。长生刀在风中缱绻低语,而我云淡风轻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个。那人紧握狼牙棒的手肉眼可见得微微颤抖,可是他凶神恶煞的面容却分毫不改,甚至喋血。我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甩脱长生的刀锋,缀上了似是而非的尾声。
一个旋身,长生以我为中心周转一圈,磅礴又均匀,半径一丈内枯木再难逢春,纷纷断落,低垂下头。劲道的风缠绵着长生的高歌猛进,笼住了慌乱挥舞狼牙棒企图形成屏障的那人。我嘴角噙着的,是冷笑一抹。
我欺身前进,低俯半身,凌空上跃,长生被我一个抖腕,径直拍了出去,淅淅沥沥,纷纷扬扬。气血流转,我虽在半空,却沉腰如钧,刀去尽扫,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雨水一式,加之,倾四海。
狼牙棒威力十足,有拔地而起的惯性,挥就处,血肉模糊。可是,当雨水的以柔克刚,与倾四海的倾轧山河比起来,实在是愚不可及。锐利却厚重的刀背撞上张牙舞爪的狼牙棒,一时间,震耳欲聋。烟尘漾起,以暴制暴。两力消弭,那人一声不吭,怒目圆睁,一口淤血堵在喉头。含糊不清地叫嚷半晌,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刺痛了我佯装清淡的双眼。
太像,太像偏将死去的惨状,好像回放,虽然我反杀了屠戮者,却盖不住悲剧在我心上的反复重演。
最后的最后,所有人终于听见了垂死者崩溃的叫嚣。“那是,倾四海!”
第四十四章 从立春到小满
风清晰地把遗言送到每个人的耳畔, 众人的血液在一息之间,都冰冻起来。倾四海,尘封多年, 却始终萦绕在六合之内的噩梦,再度回来。这次, 南蛮人看向我的眼神, 是离析分崩的。我讥诮地扬起唇畔, 默念道。
“血债血偿。”
立下的誓言说与风听, 骤然飘散。狠戾的面庞裹挟着暴虐的气流倾泻如注, 我摇转刀柄,凭空成阵。
此乃, 惊蛰。
曾经囿于狭隘中, 诞生于掩人耳目中的惊蛰,为张怀民所颔首的惊蛰, 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施展出来。身形提到极致,速度提到极限,身影拉到最短, 虚影一片间,一个挽花,兼之手腕带动肩膀,一振手腕,抖落遍地刀光。乓, 好像千江上的那一声浑厚的击打,穿过经年的江与山, 横亘在我的前方。
一步到位地推出, 内息气贯如虹,沛然冲撞, 吹倒一片虚张声势。察觉我的气韵与周场,本来一心赴死的众兵卒再度聚拢,默不作声地齐刷刷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挑起眉梢,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银光四射的柳叶甲潋滟无双,虽积上了厚厚一层黄土飞沙,血色叠盖了透亮的甲面,却依旧夺目在中央。长生刀好像钟离刀附身,斩断在阵前,起死回生于心上。我笑叹,一如既往地振开了长生,或者说是钟离,复而发难。
众将士虽未开口,却把誓死效忠写在了刀尖,血里,尸首上。他们闻风而动,紧随着我的节奏摆开阵形,杀声鼎沸,杀得南蛮人丢盔弃甲,隐隐呈现转败为胜迹象,让南蛮人大惊失色,却无可奈何。穷寇莫追,也许说的就是这样背水一战,浴血复苏的虎狼之师。我气息悠长,没有片刻的气短,闪身处,退避三尺。漆黑如墨的眼睛锁住的目标,无处遁逃。长生呼啸而起,划破苍穹,排空削去一排面如土色的敌人。
我微微一笑,抖去江河般翻涌的血流,惟只默念道。
“春分。”
上下唇还没闭牢,目光一寒,继而一个左右脚交错,果决地蹬上了犹犹豫豫不敢上去的头阵南蛮小兵的肩膀,在虚空中乘风扭身一记平江踢,隔山打牛,踢倒乌泱泱的一片。众人抱头鼠窜,我却并不放过,长生尖啸,一扫而空,“汪洋辟阖”。
几个侥幸躲开刀光的吓尿了裤子,扯着像破锣一样的嗓子用南蛮话哭爹喊娘,连滚带爬想要逃走,我微微眯眼,脱刀出手,铮鸣纵贯,杀尽活口。我面无表情地回刀,平淡地吐出几个字。
“清明。”
这就是,惹毛瑾国的代价。这就是,激怒我苏钟离的代价。今天来送死的,一个都别想走。至少,你们黄泉路上,并不寂寞。
我眉眼一闪,轻蔑地瞥向了一旁杀出来的,气势汹汹声称要替死去拜把子的兄弟讨命的一位,讥讽地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
“中原官话,下辈子,学好了再出娘胎!”
他枕戈饮血的面容僵硬住了,在我的刀下,又一位欲求不满的魂。攀附缠绕的刀气劈落,阴雨连绵,却清新地扑鼻,粉饰去浓重的血腥。刀柄回转,撇捺尽写意。我抬头望天,惊觉飘起了小雪。感伤地望向刀尖淌血,不禁喃喃自语。
“谷雨。”
密密麻麻的南蛮军已经几近斩杀殆尽,只剩几个将领还在负隅顽抗,其余小兵四散奔逃,丝毫不再顾及如山军令,一盘散沙。我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在我的信条里,只有以命相抵。这边地贫瘠,没有献食,没有玉帛,没有焚香燃纸,没有礼器钟鼓,只有这弥山遍野的陪葬者,用他们的血流成河,祭奠我还没来得及问姓名的偏将。这世上,最无可救药的偏将。
我“乐”此不倦地赶尽杀绝,不为朝廷,不为高官,只为我那不知姓甚名谁的偏将。他来过,也笑过,与我生死与共过,现今与我阴阳两隔。身为他的顶头上司,如果我不能为他报仇雪恨,那我算什么主将。这一仗,虽胜犹耻。一念及此,酸痛的手臂复又扬起,血色浸染的长生已然辩不出原样,徒留血淋。
我从堆积如山的尸体中缓步走出,对上了一位手持长鞭的南蛮将领。我们彼此俱是一笑,很快陷入你死我活。他咬牙切齿地一鞭挥出,迸飞围绕在我们周身飘扬的疏疏朗朗的雪花。我挪开步子,举重若轻地打发了那开合自如的一手笔,随之脸上浮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对方果然气结,咬牙切齿地一甩鞭子,啪的一声暴虐,席卷而来。我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嘲笑,刀转大开大合,簌簌拢起刀眼,蓄紧力道,执刀合去。
刀被严严实实地裹住,动弹不得。对方目露喜色,意欲收网,却被我一股潜伏的暗力带了过去,摔了个头朝地。冬风忽起,雪花迭起,刀光乍起。我情绪不变,嘴抿成线,肩膀打开,一刀置之,血溅三尺,头顶三尺,没有神明,有的,只是我满眼的清明。
我舔了舔嘴边的血污,呸的一声唾弃,执刀赶往下家。与此同时,嘴启如呓语。
“立夏。”
风声过耳,起起伏伏,重章叠句,尾音短促而迅疾,好像夏天的暴雨即将来袭。我轻盈地挑起锋芒,目光又暖上三分,在漫天的雪色中,接下一道又一道血花。冰天雪地里,我的暖意,踽踽独行。
我敛起眸子,睫羽层层叠叠地盖住了情绪,雪落成霜,郁结在心。对面的南蛮士兵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却还是硬着头皮前来送死,他们背后,是脸色铁青的南蛮将领,有退却者,立斩。我心里轻起一层波澜,却闭上了眼,内息流转,良久,从眼神中透出炽热的光。
对不起,虽然我们素不相识,却因为阵营不同,上层利益纠纷,成为他们的刀剑,不得不兵戎相见了。下辈子,不要再见了。
思尽于此,我转刀为剑,暴起数道剑光,可惜光还没行至半途,已半路稳稳杀住,被生生逼退了剑气。我骇然侧目,入目是一个满眼猩红,嘴角流血的少年,他嘴唇发白,甚至轻轻发抖,手中刀却泛过刺目的凛冽,沾染的浓稠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地,滑腻得几不可握。我方欲弹出刀面,一招致命,可是却忽然听得那少年口中嘶哑。
“你害我妹妹自刎,我要你,百倍来偿。”
我眉目间浮泛出于心不忍的意味,被他敏锐地捕捉,他紧紧扣住刀柄的手指青白,与刀刃上的血色对比得扎眼。但见他讥笑冷语道。
“做了这样的事,还一脸情非所以的伪善模样,你们中原人,当真是虚伪。而这,必须付出代价!”
言不待我,他手中的大砍刀已经发出一阵暴虐的狂啸,我纹丝不动,心平气定地看着他,好像我对此,并不关心。他又是一阵冷笑,倒转砍刀劈头盖脸就朝我袭来。
我轻轻叹了一气,刀光一过,骤停。
对面的少年手中砍刀已然掉落在地,他死死捂住发紫的手腕,痛不欲生,却有骨气地把脸上的扭曲憋了回去。我于心何忍,涩然发话。
“你走吧,跑的越远越好,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