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抬头却已经挂泪。
“你们瑾国的将领,折磨我妹妹,害她惨死,如今要我们息事宁人?真是,令人作呕。”
我难堪地别开头,哽咽着道。
“我也不过是个为人所使的刀罢了。不要为难我,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这一切的事端,是高位者挑起来的,我对此很抱歉,我无能为力。如今南蛮败局已定,你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了。快走吧,再不走我也无能为力了。寻一个杳无人迹的天涯海角,好好生活,告慰你妹妹在天之灵吧。”
他笑得癫狂,出了遇风即冻的泪,但,怎么也止不住。我无话地袖手旁观,宁愿自己只是个残忍愚昧的刀。他笑完,哭毕,这才堪堪支撑起因为泡过血而一绺一绺凝结得不像样子的脑袋,牙关几近咬碎。
“即便如此,你也不可饶恕。你是平庸的恶人,是纵容生灵涂炭,两国交战的帮凶。我可以逃跑,可是我不能。我妹妹的死,我不可能放得下。你,就接招吧!”
这次,他刀出的更为凶猛,裹挟着玉石俱焚的信念,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我最后凝望着势不可挡的森然刀口,重重叹息一声,换上了冷峻的面容。
刀轻轻一顿,偏转好似惊鸿,汲汲营营,刀锋轻轻一点,就已停驻。刀光飞舞,砍刀断落,重逾三刀的大砍刀,被我一倒转反压劈成三瓣。
他却餍足而安心地贴着我暴烈的去势划过一道优美而壮烈的弧线,然后,沉甸甸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啼血的哀鸣。
我刹那失语,两个字如哽在喉,嗫嚅半晌,这才低低道。
“小满。”
第四十五章 二十四节气
那少年萧索倒地后便再也爬不起来, 他苟延残喘般痛苦地抑制着咳嗽,每咳一声,都带出满口血沫, 观之,骇然。我欲盖弥彰地背过身去, 心底泛酸。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是啊, 他的痛楚, 我又怎么不身历其境?就像我心心念念的执着于要苏家为我母亲陪葬, 这就是我活下去的全部维系,血海深仇, 要我, 怎么熟视无睹?一如他明知前路黯淡无光,却还是选择一意孤行。
他傻吗?不, 定局是一回事,去做,是另一回事。悲剧是注定的, 他却不是。我看似赢得光彩,却输的彻底。我骗的过自己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的内心。他说的没错,我伪善至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将自己的痛不可触的脆弱化为利器,践踏了另一个自己, 虽然我说的句句属实, 我无计可施。
我收拾好心绪回眸时,那欣然赴死的少年已然咽气, 那双洞穿了我心脏的如秋水般缥缈的眼睛,却还是惘然若失地望向天际,望向,他妹妹去往的地方。
一名瑾国士兵为我们的谈话所感染,眼泪湿了衣襟,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替他合上不甘与释然矛盾并存的眼睛,却被我轻声制止。他困惑地望向欲说还休的我,手僵在了北风里。我按纳不下的失神落魄跃然脸上,嘴中却是不咸不淡的。
“随他去吧,就让他,看向他放心不下的所在。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安详沉睡的。有些人,本身就是困逆。”
言尽于此,我又小心翼翼地拾起他被我一击打掉的砍刀,容色肃穆地放在了他身旁。做完这一切,静默凝滞的双方这才重新打量起对手,还是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的血色瞳孔,但是在那最深处,我还是看见了第三种情绪,没有能应运而出的另一种可能。
我悲悯又决绝地挥出长生,风云变幻几许,还是那个开天辟地的自己,与除之而后快的刀法,喧啸相继。
一个人高马大的南蛮人越众而出,脸上是与我同频的寡淡,手中双斩刀却啸鸣不息,俨然难以对付。我先是微微愕然,继踵而至的却是若有妙无的挂起一丝笑意。他只是似笑非笑地持着双刀,刀口低垂,全无率先出手的意思,只是闲云野鹤般立于那处,像是绅士的邀请。我深凛,这样不显山露水的对手,才是最捉摸不透的,也需要时刻堤防的。我迁就般颔首,微眯起眼,下一刻,以诡异的速度侧滑过去,以贴山靠的姿态,目中流露出捉狭的言外之意。
他却似乎浑不在意,纵容我意有所指的寻衅,双刀摩擦出亟不可待的火花数朵,开在漫天蔽野冷絮之中,显出凄凉的美感。我轻盈无感地贴住地面,并不减速,釜底抽薪探去对方的刀柄。他却并无骤不及防的辞色,南辕北辙,他奚落之色了了可见。不妙的预感涌现,我一跺脚,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双刀起起伏伏,错落有致,情急智生,长生刀迎头直上,声如洪钟,震得我虎口发麻。我吃痛,却没有心思转圜,翻身就是轻移莲步,错身而动,让那沉重的力道落了个空。
我心有余悸地望着硬邦邦的刀过处,鼻子无端一酸,倒提起长生刀就是拔地而起的一式千钧斩。对方从容一闪,举重若轻。我节奏陡然乱开,心头发虚。坏了,他掐准了我的步调,方才他一定仔细观摩了我的攻防风格。我心下略定,滋生了荒谬的念头。
摒弃开行到小满的二十四节气,我徐徐吐气,一股凛若冰霜的笑爬上了眉梢,在料峭的天气里,结成风刀霜剑。朔风起,岚山吟,我躬身凝结起飒然的的刀风,推太极一般一改方才的大开大合,变得收刀带水,断水流,斩不断,见者愁。拢起的剑花没有挽起的肃杀,却尽显完满,冲撞而去,长驱而入,宛若雾里看花,看不分明。就在对手恍然的档口,我龙腾虎跃,成破竹之势之势,直取那人面门。
他脸孔一变,却只是晃眼,恢复如初,阵法亦如是。我悚然目视稍纵即逝的局面,对上了他付之一哂的轻描淡写。我心里的小火苗起落半晌,还是熊熊燃烧起来,成燎原之姿。我一咬唇瓣,却觉得浑身血液都烧将起来,传到四肢百骸的,并非失控,而是跃跃欲试。我笑得无所畏惧,他回以落落穆穆的略一点头。
我终于调动起周身的气息,找回了那日力压苏长青的底气,或者说是,风发意气。
在我眼中,不再是不知底细的对人,洞若观火似的,是苏长青和黄祁山的交叠。苏长青的步步为营以及黄祁山的不露机锋,可是他并不得知的是,双刀,我未必生疏。
我从曲将领那,领教过江海。一念及此,我刀法转暖,破入杀伐果决,宽泛展开力道,却雁过无痕。他恬淡无为的面孔终于隐现狐疑,随之双刀一动,掀起刀斧之风。我拨转长生,退却两文,复而以退为进,疾步飞跃,临飞间,倒插刀柄,沉香劈山呼之欲出。
是了,既然他看穿了我的走步,那我便反其道而行之,给他一个里外不是人的画地为牢。他环顾我沉滓泛起的走位,坚不可摧的眼神终于产生动摇的端倪。我微微一笑,继续绕着他掠影浮光地闪躲,浅尝辄止地突袭,打得他顾此失彼,双刀的暴虐完全受我钳制,只能发威出皮毛。他淡然处之的面色终结于我巧笑倩兮的一式破风里。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我比他死去的弟兄叮嘱的更为可怕,我不仅是李家后人,还将赵家等习气尽其所长。
他疲于奔命的双刀勉强应付得了我推搡他的身形,却不是长久之计。思至此,他一下决心,双刀出手,荡开一周,反客为主。我目色一震,身形随之一顿,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手,他还当真是下得去。
他的快刀斩乱麻比我预想的更为雷厉风行,我堪堪收刀闪开,却始料未及地被扫开去,在半空中跌跌撞撞几回还是摔了个半死不活。我踉跄起身,手还没握上长生刀,对方已经施施然挑起我的刀,毫不留情地扔出十丈开外。
……
我脸上的情绪潮起潮落还是化为虚无的一叹,而对方复归波澜不惊,却肉眼可见的疲乏与虚脱。我见他气喘,五十步笑百步道。
“仁兄真是硬气,对自己这么狠也。”
他莞尔一笑,反唇相讥。
“能打倒你,都行。至少,结局确实是你趴下了,我还气力尚存,不是吗?”
我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投去烟雾弹。
\"不知南蛮有没有一句话。”
我一边不急不徐,一边悄然调整了重心。在他稳操胜券的目光里,我毅然决然地摸上了他冷冰冰的刀尖。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一个肘击,腿风劲扫上他猝不及防的正脸。他闷哼一声,斜斜跌出去。我瞅准时机,夺过双刀,稳稳卡在了他咽喉处,血管清晰可见,激烈跳动的大动脉带动着刀面隐隐颤动。我目若寒星,又似冰霜,没有多余的光彩,却还是染上了一丝惺惺相惜。
不该有的心疚又一次腐蚀着我的理智,我闭上眼,感受到朔风的拂面,刀刃压下去三分,血汩汩而出,终是狠下心,一个从臂膀推到手腕的干脆使力,我血腥的杀戮,又增添一笔。
我睁眼,对方气绝,我又还剩多少呼吸呢?是了,他能折自己锐气杀出一线生机,我也能用血肉之躯匹敌新发于硎的刀尖。我不知痛痒般淡然低下头瞟了一眼鲜血淋漓,险些见骨的双手,给出了对方已经听不到的答案。“中原话中如是。
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
望着遍地狼藉,我嘘唏不已。一朝阴谋与考验,牵连甚重,可是我们,身不由己。提着最后将咽不咽的一口气,我们扫荡了残余南蛮势力,反败为胜。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欢欣鼓舞,而是低落的一声叹息。
“小大寒。”
至此,二十四节气突兀却命数般问世,首尾相连。不为我所知的是,到此为止,倾四海落幕,二十四节气取而代之,叱嗟四海。我的姓名,切切实实地刻在了大地上,落到了实处,以长生刀的字句,撇捺行云,一笔一划。
回程之时,我们的队伍喧嚣又沉寂,仿佛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却不嫌吵闹,只是投以熙和的注目,向着与我出生入死又杀出重围的战友们点头致意,温润而泽。
在视角的盲区,我却从衣衫里摸出一条单薄的衣带,残破而灰暗的,是偏将的。
我恬淡地凝视着在风雪里飘摇的衣带,于无人处,泪湿衣襟。
我阒然握紧了破旧不堪的衣带,目光转寒。
一何至此,心心念念的,仅存的念想不过是回到京都,为他和千千万万战死的人们,留下历史上可以窥见的浅淡一笔,虽是带过。
而我,也会珍重地将这仅存的苍白无感的衣带,随同我对他并不深刻的印象,一同埋葬在避人耳目的衣冠冢里。
破例,僭越,无可如何,都换不回他的鲜活生命。
第四十六章 战火复起
平安抵达营帐之后, 庆祝的心思不谋而合。我含着和暖的笑意目视着载歌载舞,推杯换盏的诸位将领,面上是一派喜色, 可实际上我内心深处却隐隐浮现出翻江倒海的倦意与无名情绪,我归结于对偏将愧疚与伤感交加的缅怀。只是, 暴风雨掀起的前夕都是风平浪静的, 哪怕我不确定。
明面上看, 南蛮看似绝迹, 但是深谙瑾国外交与战略的内行人看, 这却算不得好消息。以南蛮人的民族血性和彪悍的民风,势必垂死反扑, 毕竟倾巢而出是模糊的概念, 他们的大本营还是藏污纳垢,后患无穷。此番按兵不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南蛮人寂然不动,极有可能留有后手。可是, 有勇无谋的南蛮人又能如何节上生枝呢?
虽然心头阴霾不去,我并未打搅众人的兴致,而是妥帖地发扬着一个将领的自矜与稳重,于座上微微笑着,藏匿起不安的心绪, 祈祷我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可是,我天赐的敏感总是屡试屡验, 让我头疼不已, 苦不堪言。
一纸急报穿过如晦风雨,沾染着酒渍和欢笑破入我的面前, 不轻不重地下达了圣上的第二道旨意。
我敛眸,失笑,收下,起身。
俄而正色的肃容让一众高高举起的酒杯悬在半空,寸步难移。我面不改容,声线却犹如将崩不崩的琴弦,低哑而彷徨。接收到我眼色的仅存的寥寥高级将领霍然起身,在鸦雀无声的帐中突兀地引起一阵椅子与地板摩擦生出的刺耳音节。
“末将不才,愿带兵阵前,殊死一战。”
我却不予理会,慢条斯理地托起了斟了许久的酒盏,吹去了漂在浊酒之上的浮沉,堪堪付之一笑。我的嗓音合乎我的刀法,四平八稳,脸色亦安然如故,可在众人目光所不能触及的杯身背光处,是我青筋隐现的拳掌。我松快地嫣然一笑,不急不徐道。
“徐将军,何出此言。”
带头的徐将领微微一愣,见我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继而吞吞吐吐。
“末将知道,此次边扰事关国运,不敢懈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恳请苏将军给末将这个机会,末将,万死不辞。”
我任由他铿锵的字句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目光变幻几许,翕然叹道。
“徐将军,这回凶险,不可轻举。恕我独断,坐阵前线,全军听我调度。”
他瞳孔剧烈地颤动了半晌,微微俯首。
“是,苏将军领兵堪称起死回生之效,我们有目共睹,末将等全听苏将军号令。”
我惬怀地报以一笑,方欲部署,却听得帐外讥讽的一声朗朗。
“且慢。”
我心烦意乱地眉锁,却投去惴惴一瞥。来人清濯端方,笑得恰如其分,却让我心底寒意攒动。果不其然,他温凉的声线温和地抚过我的眉间,猝然成川。
“各位幸会,我乃圣上钦点的新任统帅,我姓刘,还请多多指教。”
阒无人声,似乎与他的温润与松缓格格不入,南辕北辙的,他的和和气气让整个营帐都寒上了三分。一旁的徐将领好整以暇,笑里藏刀。
“苏将军大捷,旗开得胜,为何无故换帅?临阵换帅,当慎之又慎。”
刘运慈眉拢揶揄,眼含戏谑,出口凿凿,无可置辩。
“徐将军的意思是,圣上失察,欠了考虑?”
徐将军一个激灵,躬身下去,面无人色。
“末将不敢。”
我冷眼旁观刘运慈的惺惺作态,心下了然。这是输了要降罪于我,赢了要剥夺于我的两全之法呵,难为三殿下费心,妙哉。对峙无果,刘运慈不着痕迹地将烫手山芋递转给我,水到渠成,笑得人畜无害。
“苏将军,依您的意思呢?”
我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既然圣上发话,自然是作了周全的打算。吴将军英姿勃然,钟离自愧不如,即无授意,亦欲让位。”
圣意不可违,当下也只可委曲求全。刘运慈顺心遂意,稍稍颔首,对一干敢怒不敢言的注目熟视无睹,开怀道。
“那大家畅饮罢,刘某就不打断了,我去和苏将军交接一下各部事务。”
我不置可否地朝忧心忡忡的各位略一点头,拂袖而去。
桌案上稳稳立着的酒杯里,影影绰绰,并未浅下去半分。
步至帐外,寒风灌袖,我脸色一僵,笑得勉强。刘运词慢悠悠地踱步至帐外,脸色倏然一变,乌黑的瞳色里,是我看不清的情绪。
“苏将军,圣上的意思是,斩尽杀绝,收服南蛮,你怎么,抗旨不遵呢?”
嗬,这是要我担上乌台罪名的意思了?我清澈见底的眼眸退散去温和,讶异之色心贯白日。他冷峻的面色罩住了我,我却坦然地回望他,倒是他,做贼心虚了几分。他虚与委蛇的样子让我心下发笑,碍于上下级关系,我可不想被穿小鞋,只是磊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