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化零为整。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我带你们玩一场游戏!”
灰头土脸的将士们虽心存疑窦,却并未声张,一步到位。我心平气定,长生一挥而就,躬先士卒,漾开一股烟尘,遁入敌阵。僵局顿破的棋局,又一次搅浑。凛冽的刀剑刺入血肉,在另一端破出,荡然无遗,捅个对穿。看似杂乱无章的对策,却是走马于胸中,恍然是张怀民那句笑言。
“自在胸中?但愿如此,可我信你。”
我旋着长生刀,砍瓜切菜,血肉横飞,几乎迷了眼,我却比任何时刻都独清独醒,马不停蹄,冒死切断了藕断丝连的南蛮与援兵的防线,烟尘四起,飞沙走石之际,逐渐障目。我放眼杀成一片,不分彼此,仅凭盔甲交缠的战局,眉梢轻佻,斜飞入鬓,粲然的,一笑。
我遥相呼唤,召集起一支精锐小分队,于乱军中,有条不紊地潜伏走位,无声无息地绕到了“一网打尽”的南蛮与援军侧方,眯起了眼。一念之后,猛攻发起,埋头拼杀的南蛮此时惊奇地发现,侧翼溃退,一发不可收拾,薄弱的防线化为虚无,全军崩溃。
我气定神闲地挥开长生,刀口缓缓跟着所向披靡的兵风划去,送佛送到西,尖刀指处,纷纷一触即溃。
阴谋与堂皇,尽在不言中。我嘴角适时勾起,一如长生的刀锋,讥讽而猖狂。我淡漠的视线轻轻巧巧穿过漫天漫的尸山血海,面无表情地对准锁住了南蛮统领惊惶万状的瞳孔,就在电光火石间,我派出的偏将一举击破了南蛮中军,其间南蛮将帅,无一铩羽而归,全数死于乱军熙攘。
于是,他在那一瞬,望见了死神的慷慨。
但听的嗤笑在前,箭色在后,破空而去,将那悲愤交加却无所适从的总领将帅,射下马去。我嫌恶地吹了吹微凉的指尖,偏转马头,执刀合去,血洗一方。
仅存的南蛮将领被团团包围,保护在中央,负隅顽抗。我置之一笑,目色揶揄,手指捏紧长生,血液浓重,风过不寒,温度徐徐上传到掌心。我调度全军,一拥而上,全歼南蛮。
可是我并未沉浸在绝地反击的腺上腺素飙升中不可自拔,余光里,我眼尖地瞥见了效仿我奇兵出之的南蛮援军,掩耳盗铃似的蹑手蹑脚到我军右翼。我不容细想,眉眼稍弯,长生盈满,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清冷的刀法首当其冲,向着援军砍去,笑意加深,我的合围,来者不善。
他们勃然变色,下一秒,怛然失色。他们依葫芦画瓢的突击落了空不说,还}人地发现,在他们沾沾自喜地以为套住了瑾国军的主力的空当,凶险的一着,我已不动声色地落子。
他们以为自己抄了我军右翼,大获全胜,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里外夹攻,请君入瓮。却不料,囊中,空空如也。我顺水推舟,唱了一出好戏,粉墨登场的,是他们的反受其咎。
我早已将其一举一动,收入眼底,了如指掌。喧哗顿起,以奇制胜。我微微一笑,诚如揣摩,奇虽行之有效,但长此以往,会全军疲乏,为人所察,抓住疏漏,正如南蛮。所谓出其不意,一彼一此。
黄祁山未曾教与我这个道理,但是他也提点过,在雨覆云翻的纸上,在每一此险象环生,一念之差的交锋之中,与刀法相通,打通经脉,血液流转,不过如此,彼此不分家。
曾经张怀民告诫我不可三番五次使出同一杀招,会为对方掌握诀窍。今日,自模拟推演之中反复打磨,淬炼而出的我在无眼的刀剑里,顿悟了奇正相生,领悟了攻守对调里的玄机与灵活。我恍若回到了那个云与风俱走的出游之日,第二次站在了草场上,方与张怀民堪堪打成平手,只是这一次,我释怀了。
无人能立于不败之地,而这正是奇之诀。而张怀民令我整肃心气,横向摸索射御,兵法,双刀的苦心,就在此处。神清气爽,散闷消愁,长生在手,我洗礼般,荡开了刀锋,展颜一笑。刀拖过处,铮铮有声。肃清残兵败将,此役,便画上完美句号了。思及此,我二话不说,扬起血淋淋的长生,冲锋陷阵,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夫当关。河出伏流,淹没四面楚歌的垂死之师。
就在我面色不改地劈开不知第几个士兵的身子时,日光淡漠垂到山头的那处,远远传来,是尖利的咒骂,伴随着滔天的马蹄声。回天无力的棋盘,复又雨覆云翻。我眉宇紧锁,啐了一口唾沫,殷红的长生扛在肩头,不甚发作。
“得,有完没完。”
颓然不过一息,不周过后,还是那个纵横开阖的苏钟离。天色已晚,云海翻滚,我沉郁的面色下,山川隐没在滔滔水声,暮色四合,夜行动物伏在大地,月升西南。我不经意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望见了璀璨炫目的漫天星辰,映亮了天穹,层星尽染,平白眼里发热。遥想传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辰,那么偏将等若干献身国家的热血儿郎,又是这漫天漫地的哪一颗呢?
怔然间,大军压境,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来者甚重。甲似龙鳞,趁着稀落的夕阳余晕,金光晃目,海市蜃楼般,虚缈又蒸腾。漫不经心地只眺望了一眼,我不咸不淡地扯下一段破烂不堪的褪色衣摆,小心翼翼地缠绕在疮痍包裹的手上。继而平复了气息,我灿然笑对众人,无悲无欢,无牵无挂。
“挑灯。”
众将士悲从中来,恸然之色跃然脸上,乌泱泱之中,传来抑制的小声呜咽。我怒不可遏,厉声打断这低迷的氛围,横眉倒竖。
“血可流,泪不可流。”
我突兀地噎住,众人面色复杂地望向语塞的我,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头顶传来笑叹,不待众人捕捉,就随风散去。
“好了,想哭就哭吧,发泄出来,就好了。我会陪你们,战斗直至到生命最后一刻。至于是生是死,交予天说。”
我涩然的字句落在众人心上,俱是一软。大家黯淡无光的眼睛顷刻死灰复燃,炽烈地投向我,几近将我点燃。我微微一笑,即使惨淡。
“我们,要把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而我,绝不让你们白白送死。”
字字句句,是灯枯油尽的反义词。士气隐隐回潮,检阅了面貌奕奕的将士们,我却心乱如麻。欺骗得了别人,唯独难说服自己。
这一战,多少人有去无回,无可穷尽。令人心悸的是,可统帅“三军”的高级将领,仅我独活。我一旦殒命,就是全军覆没,回天乏术,为我陪葬。死讯传回京城,必教三皇子借势大做文章,届时向东宫发难,与此同时,撇清与苏家的关系。我的死活,与朝局,息息相关。
可是怀民啊,他说的是,可以战败,平安归来。我又怎么能辜负他的低微央求,欣然赴死,终其一生为风沙掩埋?
眼色深凛,我夜色浓重的眸子肃杀初显,长生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调动起我的五感。
“冲啊!”
一声气冲霄汉的号令,全军大振,海沸山摇,死心塌地扑袭向来者。我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是从容不迫。我断不能慌乱惊惧,我不全盘坍塌,就还存转圜余地。在众人簇拥下,我气压山河,却半藏气力,不轻举妄动。
持而盈之,揣而锐之,韬光养晦,防患未然。
就在我踩着节拍,如鱼得水,运斤成风,不紧不慢抡动长生之际,一人一马不知好歹地拦在我面前。在夜色里,手中刀淋漓尽致地拉满,萧索地掠过一丝胆寒。
我定定看去,愣在了当场。
半明半暗之间,我瞳孔放大,但见对面双刀切过一个角度,在凄楚的月光流泄中,让人脊背生寒。
第四十九章 穿林打叶
我晦暗涩然的眸子里翻江倒海的, 是道不明的凄凉与无奈。长久的叹息过后。我语意淡然,如山风一般空洞无可依。
“是为兄弟来报仇的吧?”
对面冷笑,幽幽道。
“知道就好。还不拿命来。”
我徒留恻隐, 扼腕叹息。
“恕难从命。”
声落处,长生出鞘。在墨色稠如琼浆玉露的寒夜里, 闪过三道刀光, 撩向面色阴沉如天色的来人。
对面嗤笑一声, 双刀轻悠悠地出手, 恰到好处地封住了我的汹汹来势。我眉目一凛, 上身转成猛虎下山一式,俯首探刀, 径直刺去。对方又是浓重的一声叹息, 不屑于闪躲,徒手接下了我势如劈竹的一刀, 反其道而行之,蹿越到我上方,双刀错手, 凝眉直劈。
我眯眼成线,牙关紧咬,心知不会再有第二个舍身忘死的偏将,即便有,我也不会再让本可活下来的人替我勾去生死簿上的那一道。这, 有损阴德!
即便是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心间还是冒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念头。G, 不对, 切实与死神擦肩的时刻,我是全身心的无暇顾忌旁的, 就像历次的二十四节气,历次的倾四海,历次的动念起,杀招随。
我心头剧震,恍然惊觉。这意味着,我仍未全力以赴,我的潜力,不可估量!
我直挺挺地望向杀气腾腾的他,手腕拧过一个轻微的角度,挑起微弱的一束刀花,面无惧色。来者眸光一动,瞧见了我的小动作,却并未放在眼里,嘴中是不加遮掩的轻讽。
“哦,苏大将军挽起的刀花,当真好看。”
我眉眼弯弯,良善一笑,下一刻,双眼眯起,骤然发力。瞬息之间,刀挽成剑,在两人不到三寸的天地间猝然转圜,继而发难。几近湮灭的朵朵浪花乍然成滔天之势,风潇雨晦,根本不给对手避开的空隙,倒山倾海,一刀动山河。反手成刀,侧肘为剑,刀刀剑剑,绕口令般,使对面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
眼见着就要身死,顺理成章地去陪他的好兄弟,却见的天空暴起一阵刀雨,狂暴卷席,冲垮了定局。
寒光凛凛的长镖刀滚滚而来,以劈头盖脸之势,狂风骤雨似的拍打我的周身。顷刻间,衣衫破出数道口子,鲜血淋漓。雪上加霜的是,我的腰间佩刀被生生打飞,惟留手中苦战了从白天到黑夜的长生。
即便是刃如秋霜的良刀一口,也禁不住这样消耗。一旦刀断,我可就是两手空空,难不成以手为刃,以肉相搏?
可是迫在眉睫的是,我避无可避地迎来了第二位对手,以一敌二,还是以人困马乏的姿态,以周身酸痛,伤口复裂的方式,胜算又有几许。
我不得而知,因为,已经罔存时间与我思考了,对面飞起两道残影,合刀一处,成夹击之势,直取马上孤坐的我,手抹长生,迟迟不见动作。
我拔剑四顾,围绕在四周影影绰绰的是拼死厮杀的小兵,作为仅剩的一位将领,我不能输。念消刀纵,心不茫然,我执刀横去。
从马下混战的士卒的视角看去,但见得明月朗朗入怀,长生破入长空,我飘飘而起,好似飞升,一刀封喉。
举重若轻的想法是好的,却是不切实际的,特别是在各怀心思的人面前。就在我刀剑将触不触对面刀合处之际,两人俱是诡秘地一笑,臂膀内拐,猛然发难,汇聚之力完好无损地传导到四刀交合处,一股潜游的劲道倒海移山,全然冲向我薄薄的一片剑刃。
我暗叫不好,却毫无收刀的可乘之隙,一阵刀光掀起,耳畔传来令我心碎的风声。噌愣一声,长生坼裂,我的希冀,一应分崩离析。
场面静止一瞬,然后两边是截然不同的气象。笑得前仰后合和泪花点点的二人,以及,愣在马上的我。
我百感交集,心口发酸,手也隐隐作痛。旧伤复发,洇出的血渍染透了我缠绕在手上的布段,我却无感。
风荡起我露出一角的衣摆,发出敲打盔甲的细细簌簌声,灌入耳内,是那么悱恻缠绵。
突然,我暗淡的眸子里亮起一道光晕,映亮了周身。除却风吹衣摆,衣捣盔甲的声响,你听,还有风过竹林,仿若碎玉的竹海涛涛。
我思生马倒提,凭空转过马头,双腿狠狠一夹,座下乌骓习惯了我的一出一出,即刻了悟,玩命撒开四蹄就直奔不远处的那片竹林。两人交换一个眼色,齐齐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我刮起似风的乌骓。黑色的马影宛若鬼魅,未待我呼吸几次,就稳稳在竹前站定,气息如初。
我来不及抚摸他的脖颈以示嘉奖,慌乱地抱住外侧最粗壮的一支,并无顾虑,使出了悉数的气力。紧追在后的二人见我这节外生竹的荒谬行径,干脆停马环抱双臂,饶有兴味看戏。是了,人性不过如此,欣赏垂死者的表演,是恃强凌弱者的恶趣味。
竹叶细碎,发出箫声,音律起伏,我苍白的面色因为蛮力而涨红,竹影稀疏,温润似雨,打在我心。我闭起眼,堪堪运力,别转角度,骤然发力。却听得竹根破裂,泥土溅出,那是,新生的拟声词。
我倒拔长竹,环抱胸前,引起二人狂笑。
“怎么,小妹妹,黄泉路上,要捎上一根竹子,害怕孤单呢?”
讥讽之语源源不断地从那一开一合的嘴中喷薄而出,我却无心去听。思绪复而远去,这一次,我见到的是,威风凛凛的曲将领。我怀着伤感上前一步,语近哽咽。
“曲将领。”
他讶异地偏转头来,困惑道。
“钟离?怎么这副委屈模样,谁还敢在你头上动土?”
虽是戏言,我却破涕为笑,手中长生轻飘飘地扔开,语气波澜不惊。
“钟离听曲将领讲过,兵之利,不在器,而在用。”
他愕然的面色转而开怀,爽朗道。
“是的,我说过。刀剑固然挥之生风,肃杀锋利,但对上善假于物的智者,愚不可及。”
我眸色不动,悠悠牵引话头向更深远处,不急不徐。
“那么,以曲将领之见,如何以器物,敌过无眼刀剑呢?”
他哈哈大笑,拊掌道。
“钟离好问题。你仔细听去。”
我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低语只道。
“我一定记下。”
他卷起风吹鼓起的衣袖,高声道。
“四两可以拨千斤。”
衣袖翻飞,风过后,手中赫然是一支遒劲的树干。我定睛看去,树枝在曲手中竟显得锐不可当,与之交手的一柄宝剑反倒单薄。
“使器物当避重就轻,不可以卵击石。”
说罢,木枝轻如鸿毛地递出,恰如其分地追着对方的刀背,兜转一周,不见高下。我叹服,正欲出声,却忽见曲眉目微动,嘴角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笑逝木振,转守为攻,压住了对方泛着日光的刀刃,应付自如。我眼直,紧紧攥住的拳头津津生汗,却陡然解脱似的,松开了手掌,弹指之间,凉爽的风从指缝疏然落下,热感退去。
我如饮醍醐,就在这一刹那,竹节不轻不重地点上了刀口,竹节与嘴角同勾,化虚为实,燕子点水,归于一式形神合一的劈山斩。
刀背陡然失准,倾斜仰面,高低错位的短暂,流转的竹节泛起一抹生动的青绿,映亮了我的眼底慨然。悠长而极具质感的抨击之声,刀尖微微顿撤,而竹间行云流水,点住了刀身。刀被暗流汹涌的余震带起,点到为止的掀翻却裹挟着匿迹潜形的惯性,连人带刀,被遛得团团转,近在咫尺的竹端破入,不由分说,荡平过去。
刀与人被打包起来,横摔出去。我正看的入迷,却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