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生理上的厌恶高度,恶心的感觉翻滚在我的心头,我一个没遏制住,大口干呕起来。洛桑担忧而惊吓地回眸,见我难受不已,关切道。
“阿依慕,怎么回事?要不要紧,你……是恐高吗?”
我艰难地咽了咽唾沫,稳住心头箭矢般飞射而来的恐怖片段,目色凄厉。
“不。”
我定定望见洛桑的不安与局促,因为他显然并不了解我的过去,而我亦未做好向他敞开心房的勇气布局。
我的性子如此,一向如此,我不喜欢将自己的柔软和脆弱暴露于天地。我不希望别人同情我怜惜我,我宁愿别人看见我强大的一面,心存敬畏与三份惧意,不敢再靠近我。
我习惯了独来独往,这样热切的,如同家人般不掺杂利益的关怀,我反倒……适应不了,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洛桑试探地观察我变化多端的面色,我青一阵紫一阵的面容,深深知道我在挣扎什么他不知也帮不上忙的梦魇,安定于一旁,使我安心沉淀。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我主动开口,他已然无怨无悔地等待了十八年,还差这一会吗?阿依慕被太多所信之人伤过,设防是她生存最后的屏障,他不该剥夺或者失望,他也不过是初次进入他的人生,他凭什么这么快取得她的真心呢?
我平息呼吸,瞳孔缩放半晌,周身都是隐隐的战栗。而不知为何,洛桑那悠远而虔诚的目光于虚空中安抚了我,
我嗫嚅了一会,还是微微笑着开了口。
“洛桑……”
“我在。”
“我最好的战友,为了掩护我攻入,就是从这么高的城墙跌落,而他于下坠之际还对我微笑着说,让我替他活下去,他死亦无悔。”
我终于忍不住崩溃折磨的情绪,嚎啕大哭。
洛桑紧紧抱住满脸是泪的我,轻轻拍打我的后背,还刻意避开我的三处伤口,轻声呢喃,小心安抚道。
“不哭不哭,阿依慕,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战争的错,这是他美好的祝愿,所以阿依慕,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我抽泣不止,眼角泪珠滚烫滴落,弄湿了斑驳的地板,发出啪嗒响声。原来,一举一动乃至脚步声都可以掩饰,却唯独泪水掉落的声音,如此清晰可闻。
我虚弱地抬手擦了擦泪,洛桑抬起袖子替我将散乱得不成样子的碎发别到而后,泪水打湿了发烧,我整个人都破碎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洛桑温柔到声似柔水地哄劝我,深邃的眉目清浅。
“那么,阿依慕,介意我抱你下去吗?”
我堪堪收住眼泪,抽抽搭搭地还没能正常说清楚字句,断断续续且难以置信地开口。
“抱……抱,我,下去?”
洛桑郑重地颔首,一脸期许与肯定,我似笑非笑。
“洛桑,我没关系的,这么高,抱我下去,你是不要命了么。”
洛桑却意味深长地笑了,倾身向我,一字一句,语声诡秘。
“阿依慕,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我能不能,是另一回事。”
我见他如此执着,释然笑了,权当他是想力证对我的在意,并不会实践,于是退让道。
“好好好,洛桑,我愿意。”
却不成想,就在我满面笑意地答应的那一秒,身前人得逞似的一把抱起我,然后就迎着初升的火红太阳,一跃而下。
呼啸的风声响彻在还未恢复灵敏的耳旁,我花容失色,惊声呼喊道,
“洛桑,你疯了吗!”
洛桑却气息不乱,心跳微微,镇定自若道。
“阿依慕,别乱动,我自有分寸。”
我内心崩裂,无语又惊惧,身体被失重感裹挟,却不敢动弹半分,只能任由他抱着,一路向下。
振起树木掉落的叶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我们周围,竟然有些该死的……浪漫。
光线透过茂密的树冠落在我们的脸上,织金般明亮而惊心动魄,从天而降的,我别无选择地紧紧依靠在洛桑胸口,不发一言。
洛桑见我安静地窝在他怀中,轻轻一笑,脚下着落点快到看不清,最后踩住一根粗壮的树枝,他面色一凛,借力滑落,稳稳落地。
我感受到平安抵达地面,心石也这才落地。听风声渐止,这才小心地睁开眼,映入眼帘是洛桑不变的灿烂笑脸。
我哭笑不得地掐住他的喉咙,抗议道。
“好你个洛桑,趁人之危是吧?等我痊愈,有你好看!”
洛桑委屈巴巴地撇嘴,小声辩解道。
“是阿依慕你同意了我才这么做的嘛,你怎么这么狠心。”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道谢服软。
“好吧,是我没理了。洛桑,谢谢你带我下来,我这病体可真是不争气。”
洛桑气笑,恨铁不成钢地训我道。
“身中一刀三箭,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了。不好好修养,还在这唉声叹气,阿依慕,你可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我努了努嘴,自知理亏,别过头生闷气。
下一刻,我却咦了长长一声,望着面前不太对劲的景色,诧异出声。
“这里,怎么树高谷深草稀的?”
漫天繁星隐去,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响成一片,喧嚣而隐密。不声不响地,洛桑站在我身后,慢慢踱步立定,然后轻声侧在我耳畔,声音磁性而暗哑,一改之前的欢悦。
取而代之,是庄重而肃穆的语气。
“这里是西戎禁谷,族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此地不时野狼出没,据祖先说能杀死十头野狼的人,就能一统西戎,击退中原之师。”
他明亮的眸子琥珀透亮,深深凝我。
“阿依慕,在瑾国人来之前,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说你爱我
截然不同的树木景观, 闷热潮湿的谷底环境,峡谷深处微微开裂的地表,湛蓝如洗的天上流云漂泊, 烈日时隐时现。
我越看越觉得心惊,心中低呼山路迢迢, 一夜工夫, 洛桑背着我跋山涉水横跨如此大的维度。
思索之下, 一口唾沫生涩地滑落喉咙, 我偷眼睨了面不改色的洛桑一眼, 只道人不可貌相。
然后莫名沧桑地慨叹,年轻人, 就是精力充沛。
洛桑引路回头见我一副自我脑补的沉思模样, 啼笑皆非,打趣道。
“怎么?吓住了?”
我没好气地收回我对他的赞美之词, 溢于言表是嫌弃与高傲。
“吓住?在我这里,从来没有这种情绪。”
洛桑笑而不语,甩手向前, 头也不回地招呼道。
“那就好,提高警惕,这里随时会有野狼出没。念及你伤还没好透,我们先找高处安营扎寨,走为上策, 再修养两日,就去寻这些野崽子。”
我舔了舔破皮的嘴角, 不以为意道。
“戚, 姐姐我哪怕伤没好透,一人打三只还是不成问题的。”
谁料洛桑一本正经地回转身子, 前所未有地严肃叮嘱我。
“阿依慕,这回,我可没有开玩笑。每一个部落的继承人都需要独自来此处生活一个月,才能获得竞选的资格。”
他眼眸闪烁,还未待我看清情绪几何,他淡漠道。
“与我前来的扎兰族人有三,只有我平安回去了。”
我望着他落寞回身的背影,忽然噤若寒蝉,冷汗浃背,心生敬畏。我悻悻跟紧他,腹诽他的恐吓伤了我还未痊愈的幼小心灵,却还是乖乖左右四顾,生怕一个不留神杂草遮蔽的乱石堆里蹦出一个三尺高的龇牙咧嘴家伙。
怀着忐忑的心,我们寻了一颗较为高挺的歪脖子树木,开始捡拾壮实的木材,搭建房屋作庇护所。
忙碌了一上午,我满头大汗地就地坐下,瘫软成一滩,液体似的没了形状,仰天长叹。
“这工程到晚上太阳落山前能造完不?”
虽然看起来是自言自语,欲问苍天,我的眼神却偷摸摸溜达到了还在埋头干活的洛桑身上。
洛桑却依旧动作,头微微低下,汗水浸透的鬓发掉落在脸庞,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吸引力,是可靠的感觉。
我痴痴望着从无怨言的洛桑,偷懒的心思方才停留在感慨究竟他会娶什么样的姑娘之际,洛桑幽幽开口,开口即是毒舌,打破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依慕,你知道吗,和我同来的候选人中,第一个死的就是来的第一晚没能及时搭好屋子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瞧呢,尸骨都已经被野狼叼走磨牙去了。”
我冷汗直冒,似乎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眼睛冒着幽幽绿光的野狼,啊呜啊呜地冲我吼叫了。嘴中还衔着那死去者的遗骨,我汗毛瞬时都竖起来,细细碎碎的噬咬密密麻麻布在我的四肢百骸之上,虚浮的血肉剥离一般,周身大穴都是血槽一空。
洛桑盈盈笑意的眼底,是我跟炸毛的猫一样惊恐万状。
我正毛骨悚然着呢,扭头却见洛桑和善而温存的笑面,我死死盯着笑容清雅的洛桑咬牙站起身,闷声干大事,撸起袖子就是一顿乒乒乓乓。
日暮低垂,风吹草地,却无牛羊,干旱处寸草不生,峡谷处传来幽幽狼嚎,我打了个寒颤,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木块,叉腰向洛桑投去挑衅的笑。
“如何,洛桑?”
洛桑也将才做完手中的活技,软绵绵地站起向我这边看过来,然后愣住。
但见眼前女子清绝无妆,满面红润,汗水滴落面颊,却妩媚清丽并存,笑眼弯弯,无限欢喜。
他心底一软,而女子身后的树上木屋,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结实的墙面,严丝合缝的设计周全顾及不会漏风,向南取暖,东开活动窗,通风顺畅,精巧而哲思。
洛桑没有吝啬赞美,朝我大咧咧露出一口洁白的牙,虎牙俏皮,勾动天边灿烂明媚的日光,一线牵引。
“真不错啊,阿依慕。没想到你身为武将却不是粗线条,能工巧匠也是你。”
我洋洋得意地昂头,照单全收,笑意荡漾。
“我可是阿依慕啊,西戎人的女儿,区区小事,难不倒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舒畅无比,心底坦途,一扫疲惫。
是啊,我是这片大地孕育的女儿,这些原始的生存本领,从我出生之日起,就从无停歇地活跃流动在我的血液里了。
我站在过很多战场的地面上,却从无现在这般踏实过,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我的归属,是我抹不去印记的故土,哪怕我一无所有,她也会笑着对我招手。
欢迎回来,我的女儿。
洛桑却笑容近乎雅致,沉淡的笑眼深处是动容与惊艳,还有一眼万年。
他记得那天天高云淡,阿依慕的母亲手掌轻覆他幼小的手掌,这样对他轻柔道。
“洛桑,如果将来有一天,吾达的孩子回来,请你费心了,带一带她,只需要稍稍引领,她会领悟并很快适应的。”
年少但懂事的小洛桑眨了眨在阳光下呈现些许金黄的琥珀色大眼睛,迟疑道。
“阿依,可是如果洛桑认不出你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女人温婉的脸上眉眼深深,柔情似水的眼眸之中尽是信任。
“洛桑,阿依保证,你在人群中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能认出她了。”
洛桑疑惑地歪头,似懂非懂地咀嚼面前女子笃定无疑的面容,最后颔首。她深深笑了,嘴角扬起清冽的喜悦。
“我的女儿她啊,会很像我,所以洛桑。”
她眉眼深沉,似乎与交付部落一般慎重地将这件私事委任给了这个和自己蹲下来才能平视的小男孩身上,语重心长道。
“麻烦你,也容许我自私地让你心中留存一份空缺给这个孩子。默默守候在扎兰,先行等待她很多年了,她会生命力满满昂扬地从天而降在你眼前的,我的洛桑。”
洛桑将信将疑地望着眼前渐行渐远的女人,视线模糊起来,最后归于清明。眼前的阿依慕是和女人描述言语之间,如出一辙的模样。
窈窕而不失力量,温润而明媚,生命力呼之欲出地感染着他,带动着她身边的万物,哪怕周而复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每天都有了不一样的色彩点缀,那是致命的吸引力,人们常称之为天赋。
洛桑垂眸笑了,他也曾怀疑这样茫然无目的地等待一个人是否值得,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多已经认定了生命中的伴侣,携手甜蜜。
他家里人也曾为他介绍了部落里美丽聪慧的姑娘,门当户对,也谈得来。
可是他每次都只是噙着疏离礼貌的笑意,止于礼节,无疾而终。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在等待怎样的命定之人,草原上的人们不就是这样吗,找一个还算顺眼或者有点心动的伴侣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了却一生,留下一代人,延续下这样淡如水的一生,反反复复而已。
可是洛桑却觉得,并不是这样,如果没有觉得非她不可,他宁缺毋滥。
他慢慢发现,这个本该蜷缩在自己心房角落的位置开始扩散,直到霸道而温和地占领了他整个生命。
他太好奇了,他崇敬的前部落首领郑重嘱托给他的女子,会是怎样的模样?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还是完全不一样的英姿飒爽?她会优柔寡断吗,会孤独吗,又会不会心灵感应到在西戎还有一个人无怨无悔地等待与她见面?
他就那样执着地坐在小小的山头上,看日出日落,瑰丽的晚霞,也有她的一半,他替她看了整整十八年。
草木拂过他的巴掌,一年又一年,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长成了翩翩少年,俊朗无双。
然后他真的等到了她,阿依没有撒谎,她真的是从天而降的,以杀气腾腾,无人可挡的方式,勒马挥刀,气势汹汹地降临到他面前。然后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滴答一声,永久地夺走了他的心。
他热血上涌,赌上一生去帮她,在没有正式与她互道身份的危险境况下,赌上整个扎兰部的命运去就她,或者谈不上救吧,她自己总能搞定的很好。
蓝世砚着急忙慌甚至于是连滚带爬地跪倒在他面前哭诉来龙去脉之际,他望见蓝世砚因为偏将疑似被当做挡箭牌与牺牲品而与她产生纷争和嫌隙,以至于一气之下离开的全过程,他都坚信着,她一定不会做出拿别人性命为自己开路的事情。
她虽还姓苏,自己还没有机会告诉她她的名字叫阿依慕,可是她绝不会是第二个苏长青!
她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她故意赶走了蓝世砚,就是做好了以死相赴的准备。
以死谢罪,是一个武将最无奈也最血性的抉择,战死阵中,是一个将军最光荣崇高的礼遇。
但是如此万般为他人,自己欣然赴死的人,他第一次活生生地看到。
那一刻,他就认定了,这就是他被托付的姑娘,一个心怀苍生,堪负重任的姑娘。
眉眼重叠,我看见洛桑望向我的眼神深沉似海,不见底的割舍不得,疑惑问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