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窈回头望一眼,只见沈老爷拄拐站在沈府大门前,面容带笑,模样慈祥,仿佛已经等了她许久。
别人恐是瞧不出,可她却在那张笑颜中一眼就看出了老爷子掩藏的意蕴来。
再一想身侧正站着的温绰主仆和江行舒,她立刻就猜到了――老爷子是在外人面前给她面子,实际上窝着火呢。
虽然不知道老爷子是又因为何事生气,但.这时候服软就对了。
连忙堆起笑容,温软应道:“这就来,爷爷。”
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是收留不了程见书了。
走时还不忘低声为他祈祷,目光像是在看已经奔赴沙场英勇就义的烈士:“回头头七我一定多烧些武侠话本子给你。”
然后在程见书绝望的眼神中,毅然决然转身来到了沈老爷子面前。
沈老爷子好歹是生意人,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老谋深算之人,再加上他又不是不知程府昨夜连夜加高了围墙一事,怎能看不出程见书这点小九九的心思。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怕他再起什么歪主意,沈老爷子甚至特意还向程见书招招手示意:“快进去吧程二小子!你爹也正等你回家等着急呢。”
然后就驻足停在了原地,见沈窈来到面前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目视着程见书哭丧着脸抱着赴死之心一步步沉重踏进了门这才罢休。
生怕沈老爷子提前问罪,回院路上,沈窈赶紧先发制人:“天凉了,爷爷怎么这么晚来亲自来门口等着,家丁都守在门口呢,孙女回来定然就第一时间去问安了。”
沈老爷见她一脸狗腿相,不禁捋着花白的胡须瞥来:“若不是老夫在门口等着,还不知你还要跟程家那二小子说多久。”
沈窈一听反而神色认真起来:“爷爷,我其实正与程见书在谈论绝交一事呢。”
“绝交了还一同出去玩?”
她张口就接:“那是他偷偷扮作马夫跟上的。”先撇清关系再说,再说她说的也是实话。
“偷偷跟上的?可老夫今日与程字白谈起此事,他还说那二小子留了书信说是你喊他一同出去的,原来是在骗他爹?那老夫只好明日再问问是否确有此事.”
沈窈忍不住剧烈咳嗽,再问问?那岂不是把程见书往死无葬身之地里坑。
“先别管那些了爷爷。”连忙扯开话题,指着身后的江行舒介绍给沈老爷子:“这位是江行舒,江公子,我们这一行去洛城逛了一圈,路遇险境,多亏江公子出手相救的及时,才相安无事,只可惜江公子为救我们手臂受了伤,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她也不管沈老爷子一时能否消化得完,便把路上想好的理由全一股脑倒了出来。
结果说完,见沈老爷子莫测而似信非信的神情,沈窈又只好使出了杀手锏:“江公子也曾是兄长的旧识,真是巧啊,呵呵呵.”
其实最后一句她本不想说的,但又莫名觉得老爷子反而有可能会信,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道来试试。
一旁的温绰都看不下去,将头别到一边。
这女人撒谎的水准还真不是一般的差。
说他是她哥哥的旧识也就罢了,哪还能在路边捡到什么人都这样说,谁会信?
可谁知沈老爷子还真就在她说这是她兄长沈同尘的旧识时才勉强信了几分,只点点头让人安排他去偏房歇下好好养伤,便拎着沈窈一同去了祠堂说是还有要事要说。
沈窈跟在后面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今日这么晚了还要来祠堂。
她又哪里惹到老爷子了?好像也没有啊,她还特意嘱咐了庄恭吉让他不要透露她来过的消息,只当是有好心的摇铃医路过救了他们。
但既然爷爷都把她喊来了,那肯定是又要让她开始认错。
不管了,按照流程来便是。
于是沈窈一进祠堂,也不管老爷子去了先去后房要做什么,自己先来到祖宗画像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就开始装作哭天抹泪:“太祖父.太祖母.太太上祖父,曾孙女沈窈,让爷爷又愧对你们了.”
她给爷爷丢脸,那可不就是让爷爷在祖宗面前又了丢脸。
沈老爷子拿着画卷轴出来时听到,差点气得两眼一黑当场寿终正寝:“还不快滚起来!”
整日里就她最泼皮没个姑娘家的正形,怎么到她嘴里反倒成他愧对祖宗了!?
沈窈却赖着不起:“爷爷,要打要骂都行,可让我滚起来,这也太难了点.”
她能打滚,或者滚出去,但滚起来怎么滚?
沈老爷只觉得再同她多说一句都能气死,干脆也不让她滚起来了,拄着拐来到她身旁也就地坐在蒲团上。
“还记不记得爷爷同你说过的那个在边疆与楼兰苦战三年前些日子凯旋而归的李将军,李长归。”
点点头应道:“那位以三千军抵楼兰万军还大获全胜的李大将军?自然是记得。”
李长归谁人不识?
那可是大宋的开国战神,常胜将军。
当今圣上也就是多年前的皇太子,年幼时曾被北边一支异族部落使了歹计掠去,逼迫先王以大宋四分之一的国土换太子,且只能派一人前去送兵防图。
而当初,就是李长归请命只身一人前去敌营,在几千人包围的敌军中生生带着皇太子安然无恙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可谓是足智多谋而又骁勇善战。
而如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李大将军又再次带兵出征去边境平楼兰动乱,不仅胜了,还以少胜多狠狠煞了一番楼兰的戾气,逼迫他们签下降书,还得日后年年向大宋进贡奉品,送质子来朝。
可突然提起这个大人物做什么,沈窈费解,于是问道:“李大将军要来金陵?”
金陵是通商要道又没有战乱,大将军不好好待在朝京来金陵做什么?
沈老爷子摇头置否,边展着手中的画卷道:“世人皆以为李将军只是一介纵马横刀的武夫硬汉,但实际上鲜少有人知道,多年前他也是朝京贵胄公子中样貌十分出彩的翩翩公子,仪表堂堂,风姿英俊.”
沈窈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后听沈老爷子突然夸起他的相貌来就突然意识到什么,两眼都瞪得滚圆:“可李大将军现在不都年过半百了吗!?他都能当我爷爷了啊!”
爷爷他疯啦?为了给她招夫婿,怎么连与他年龄相当的都纳入考虑的范围当中了?!
沈老爷子当即反手一个暴栗就敲在她脑门上:“整日里一张嘴就净胡说八道,他当你爷爷,那老夫当你什么?”
“二.爷爷.?”
沈老爷子听了上手就又要打。
沈窈吓得急躲:“别打别打了爷爷!再打脑子都敲笨了,说笑的,说笑的!”
她这不就是怕他真想不开,那李将军可比她爹都大不少呢。
沈老爷子自然知道她没个正经,此时也展开了手中的画卷,指道:“你瞧,画上的这位公子如何?端着一副书生气,瞧着便温润如玉,谦谦有礼。这位便是李长归李大将军的表亲的表弟家的小儿子,去年刚中了举人的李霁,字初霜。”
沈窈被爷爷一句表亲又表弟都听糊涂了,只想这都表外又表的,好像也跟李将军没什么关系了吧,竟然还能姓李,倒也是令人诧异。
打眼瞧了瞧画上的人,那公子一身纯白儒衫确实长得一脸书生卷气,细长眉眼,模样正派,捧着一书卷站在那里,只是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十分呆板,人还不如他那名字起得有灵气。
“过几日这李小公子会来金陵探亲,届时去见见?”沈老爷子难得好脾气,缓着口气询问她意见。
“有什么好见的,看起来就一读书读傻了模样的书呆子.”沈窈开口就回绝,一抬头却见自己爷爷已经起身,不急不慢从里关上祠堂的大门,伸手就要去墙角捞戒尺。
急忙改口保命:“见!见!爷爷,别,我见!”
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爷爷年事已高想尽快见她成婚的急迫之心,但这又不是给猪配种,给驴配对的事,哪能急得来。
再说她是真觉得她跟这书生也不会合适啊。
……
最后,还是待沈窈再三保证了一番过几日一定会去,沈老爷子这才满意地捋着胡子放人离开。
晚风乍起,府外长街上传来了打更人的敲锣声,沈窈打着哈欠往自己院子走,眼皮都支不住上下打颤。
昨夜没能睡好,导致她现在只想进门就一头栽床上睡到昏天黑地。
好歹在沈府活了十多年,自己院子在哪她闭眼都能走到,所以沈窈也就干脆半闭不睁着走路,直到差点在院门口撞到人,才惺忪睁开眸子。
而那人似乎也被她闭眼走路的模样惊到了,半晌才想起来开口:“本少主还以为你没回来,没想到其实是出去梦游了?”
第034章
沈窈揉了揉眼睛, 直到眼前光景变得清明,才打量起身前的少年。
温绰自洛州城回来换了衣裳,此时正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负手而立于院门前。
银带低低束起的墨发垂在胸前, 其中还暗藏几根极细的长辫,辫尾勾着银环, 白日里或许看不出, 但在月光下却暗暗闪着银光, 十分亮眼。
眉眼如星,他似乎鲜少穿这样素净的色调, 却并不违和, 反而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身侧, 显得随性而散漫。
沈窈一时看呆, 心道能将一袭白衣也穿出风流气,果然也只有温绰这张脸才做得到。
他守在她院子门口定是有什么事找她, 只是这天色这么晚,也不知道他在这已经等候多久。
“温少主找我是为何事?外面天凉, 少主怎么不进去等。”说着, 沈窈朝门口家丁眨眨眼,都在沈府当中,哪还有让客人在院子门口一直候着的,这反倒显得她招待不周了。
家丁受宠若惊,赶紧解释道:“小的也请温公子进去等,可他.”
他非不进去,偏要在门口等着, 他又有什么办法啊!
温绰闻言却皱眉问道:“难不成来人你都往闺房里请不成?”
这是她的院子, 她不在他自然是不能擅入,更怎么能随便就把人往里请。
“怎么会呢, 那传出去我的名声岂不是糟透了。”沈窈边往里走边回道,她不就是怕他在外面冷才随口问的吗。
温绰跟在她身后也进了院门,想也不想就答:“那夜黑风高,本少主孤身一男子进你院子等你回来,这不更遭人误会吗?本少主的名声怎么办?”
她不要名声,他还要呢!
沈窈:“.”
现在金陵又没几个人认识他,显然她的名声比他更重要好吧。
而且现在是在沈府,谁敢出去乱传闲话。
不过她现在还是赶紧问他正事的好,这话题聊下去肯定没什么好结果。
“所以温少主到底是找我何事?”
问着,沈窈已经推门进了屋,当即坐在桌前就给他先倒了杯茶放在眼前。
又给自己倒了杯,一饮而尽后才发现温绰还迟迟站在门口,并未进屋。
而看他那样子,似乎也不打算进来。
“你来门边本少主再同你说。”
沈窈不知道他平白无故别扭什么,指着眼前椅子道:“少主进来说不就是了,进来坐下说。”
院子都进来了,干嘛还要去屋子门边说啊,有风还冷。
温绰却见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反而有些急了,义正言辞道:“都说了本少主不是那种人!”
白日里人多的时候她让进也就进去了,现在三更半夜的,这不好!
她到底是不是女子啊,怎么连防备之心都没有。
还是说.她就是故意让他进去,搞不好那茶水里也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想到这,他更是连连又退了几步,都退到院子中间了。
沈窈:“?”
所以说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什么人,他不是什么人?
反正她只知道他绝对不是什么谦虚之人。
长叹一口气,沈窈只能起身来到屋外,毕竟他要是再退下去,她都要听不清他说话了。
嫌他事多,她又不敢骂人,生怕万一那句说错再惹恼了他,搞不好会出事。
压着脾气,她还是温和开口:“我出来了,说吧,温少主。”
你最好是真有事!
温绰倒是没瞧出她藏着的不耐,见她靠近,这才将背着的一只手伸到跟前,手掌松开,那枚挂着穗子的金纹令牌便落到了沈窈手里,温热着,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
“还给你。”
他只此一句,关于如何捡到的,以及被砸了脑袋的事却只字未提,也不想再多问。
他又不是来讨谢的,救她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温绰也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要走,但似乎又想起什么,半只脚都迈出了门槛又退回来嘱咐道:“以后出门还是小心些吧,若是让别人捡走,可就没这般好运了。”
沈窈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好像冥冥之中看到了命运的齿轮旋转,这几日事多,她都差点忘了令牌的事了。
确实,若当场不是温绰捡到了她的令牌,爷爷也不会那么快找到她,而她现在也不一定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
少年的身影在脑海里层层叠叠。
所以,她是不是对他,也就是这个书中所谓的反派,其实是有什么误解?
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沈窈只觉得握在手中的令牌好像比以往还要沉甸甸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
半晌,她才对着温绰已经隐匿在了夜色中的背影轻轻道了两个谢字。
但没想到少年竟出门拐了个弯又走了回来。
这次伸出的是方才背着左手,而手中放着的,依旧是要给她的东西。
不过这一次,竟是一大朵开得十分极盛的粉芍药,月光散落在它那妃色如烟霞的花瓣上,花香是浅淡的,伴随着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
沈窈不明所以,还未伸手接,就见温绰已经将花和荷包一同放在她手心,而后才道:“你荷包里的花.昨夜放在本少主衣兜里打湿了,这个.就当作赔偿一并还你。”
晚风拂过少年额前的乌发,吹动着银环发出了簌簌响动,见少女茫然的目光望向他,温绰则缓缓别过了头,并不看她。
“那.没什么事本少主就先走了。”
说罢他便逃也似的,大步离开她的院子,兴许是走得急了些,迈门槛时都绊了一下,身形一歪,差点摔了个跟头。
只剩下捧着芍药的沈窈愣在了原地,一时间脑子都有些短路。
温绰竟然送她花!?
荷包她记得是那日她被绑架的夜里她亲手给他的,但.他说的荷包里的花是什么?
她怎么半点印象也没有。
不过,对此她其实更好奇的是,现在是深秋十一月,温绰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盛开的芍药花。
.
温绰这边回了自己房中,却也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