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体弱些, 并不常出家门, 一年有大半年还要去云中水城养病,自然更鲜少来沈府。
所以今日一齐到访, 定然是有什么大事。
江行舒听闻,拱手就准备要走:“莲子饼也做好了, 等一会儿凉些沈小姐先尝尝合不合味口, 既然府上有客人到访,那行舒就先回房了。”
他都这样说,沈窈也只好点点头:“那我一会儿叫人把晚膳送到江公子房里。”
这种情况她确实不好开口挽留,毕竟她也不知道程家到底是要说什么事,只能等下次再叫江行舒一起用晚膳。
想着也是两家人聚在一起的正经宴席,沈窈送走江行舒又赶紧回院子换了身行头。
待赶到前堂门口时,沈窈掩在门后先往里瞧了一眼, 见程伯伯和伯母则都已经在偏座坐了下, 倒是没见程见书和温绰的身影。
沈老爷子还没到,沈窈想着总得有人先去待客, 就赶紧迈进门槛上前,正纳闷那两人去了哪,才一进门,就差点同程见书撞起来。
“沈窈!”程见书见是她来不禁一喜,伸开手掌给她看:“你看,这是我爹去燕城大漠带回来的稀奇玩意儿,叫墨虫,放在用特殊的无根之水写过的纸张上,它便能自己爬到字上去,显出墨色来。”
程字白奔走生意四处出差,经常会给程见书带回些新颖东西,比如云中水城的金鱼花灯,赤峰谷的火药小弩箭……有些东西只能摆着看个新鲜,有些他也用不上,程见书自己一个人玩未免无聊,就会带来给沈窈看,让她也涨涨见识。
沈窈被他突然出现在门口吓了一跳,正要埋怨,目光就被他所说的那个墨虫给吸引了住。
只见那虫子模样有几分像菜里的青虫,唯独不同的是浑身通黑如砚石,只有两只眼睛是白的,还真是虫如其名。
但是弯在手心爬来爬去,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寒恶。
先不说这东西到底能活多久,她更好奇,伸手朝它的白眼睛戳过去,问道:“特殊的无根……的是什么?”
无根水她知道是雨水或是雪水,那特殊的又是什么意思。
“特殊的无根水就是……”
程见书晃头晃脑,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情,刚想卖弄解释一番,就见她的手指正朝墨虫的眼睛戳去,连忙用手捂住阻止:“哎!别戳它的眼睛!”
他越是不让她就越是好奇:“戳了又会怎样?”
它眼睛看起来白白的,应该也看不见东西吧,话说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程见书其实也不知道戳了会怎么样,只是他爹给他时就嘱咐过不要戳,他也没想戳过:“戳了就……戳了它……或许就死了。”
但这不是重点。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同你说,这个特殊无根之水呢,就是要取十一月里雪最大的那日的清晨收水,然后在午时阳光最盛之时写下,傍晚才能显露……”
沈窈觉得他在胡扯,哪有那么神神叨叨的规矩,要么就是他爹糊弄他玩的,怕他乱用,不过是个虫子,能不能活到下雪还难说。
但程见书显然还没卖弄够,滔滔不绝讲着,他手中的虫子则拱来拱去,沈窈趁他没注意,还是忍不住动手戳了戳墨虫的眼睛。
然后……
墨虫就不动了,骤然被按下了停止的机关一般。
“完了,它不动了!我都说了你不要戳!”程见书看那墨虫突然奄奄一息,急得嚎了起来。
但这也无济于事,它仍然就这样瘫在他的手心,一动不动。
“你把我的墨虫戳死了!”
“……对不起”
她真的没忍住,她只是怎么看那都不像条活的真虫子。
“你赔我。”
“好好好。”沈窈只好答应着,心里却想她去哪里给他再找条一样黑虫子。
这么恶心的东西,也就他当个宝捧在手心里,她不过轻轻点了一下就死了,这也绝对活不到下雪吧。
“要一摸一样,第三只脚上也有白点的。”看沈窈答应,程见书甚至讲起了条件。
沈窈:?
呢虫子那么多脚,也亏你看得清它第三只脚是白的啊。
不过下一刻看程见书他爹程字白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沈窈也没敢再说什么,装作没看到行行行的应着。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程字白就抬手给了程见书一个脑瓜崩,训斥道:“要要要!你这混球,多大了还跟窈窈要东西,还不快滚去洗手!”
程见书只觉十分委屈,捂着头回首:“爹,我还什么都没做.”然后就低头看见原本在他手心一动不动的虫子,已经化开,变成了一滩墨水,正从他的指缝缓缓滴下,他的手也被完全染成了墨色。
“爹!墨虫它!”化了.?
谁来给他解释一下,虫子怎么能变成一滩墨水?
结果一回头又对上了他爹凶神恶煞的表情,只好灰溜溜先去洗手。
“程伯伯好。”
程字白都走到了门口,她也只好赶紧打声招呼。
“沈老爷子是中午喝了些又躺下了?”
程字白倒是很了解沈老爷子平日做什么,现在沈家的商铺都分给了许多人纵横管辖着,根本就不用沈老爷子亲自费心,沈窈又小,倒也还不用她来过账目,沈老爷子日常的生活那自然就是要么上街串串门,要么就是在府里闲来无事喝几口小酒,睡一觉。
到现在还没来,说不定就是中午小酌了一壶,又睡下了。
沈窈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而后又想起程见书手中那虫子,问道:“程伯伯,那墨虫是从燕城大漠何处才能得来?我方才不小心给他戳死了,明日就派人也去寻一条还他。”
她都能想到她要是忘了此事,程见书得记仇多久。
还记得有一年沈老爷子不知从何处弄来了楼兰的圣果给她尝鲜,其实也就是裹着一层浓厚奶皮的蜜枣,味道香浓醇厚但甜到腻牙,小小一盒只有几颗,老爷子吃不得太甜的,沈窈也不是特别爱吃,吃了没几个就随手扔给了程见书。
没想到程见书也只吃了一颗便将盒子又盖了起来,沈窈还以为他也不爱吃,就趁他去出恭把剩下的都倒在了金豆子的饭盆里。
回来把程见书可急坏了,要不是她拽着拦着,差点就要跑到狗窝跟金豆子抢回剩下那几颗蜜枣,最后还是沈窈答应再让爷爷托人给他捎一盒,他才安静下来。
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沈窈很快就忘了这回事,但程见书却一种记得,还总问起来,就连生辰愿望也告诉她是想吃那日吃过的奶枣,无奈之下她只好又让沈老爷子又托人捎了来,此事才算真正的罢休。
再加上方才也确实是她手贱了一点给他戳死的,赔他一条也是理所应当。
“赔?赔什么赔,不过是条生在燕城陈玄墨缸边的一条吃墨长大的菜虫子。”
“可程见书说,他能在无根水写过字的纸上……”
“那自然是逗他的。”
瞧着程字白那张及其严肃的脸说着这样随意的话。
沈窈有些笑不出来,不过想想倒也合理。
程见书整日沉迷武侠话本子,学什么飞檐走壁又学什么凌波微步的,偏偏拳脚功夫学的极慢,又爱研究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都差点把程府给点了,程字白可能也就想着能让他老实几刻,才给了他只怪虫子玩。
然后她就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黑夜如陈玄,挥发一笔,香名永存。
那就是……燕城出了名的陈玄墨汁,好像出了名的非常难洗。
……
程夫人温婉地招呼沈窈坐她身侧,熟络着拉起她的手,摸了又摸,见她今日穿了条碧色烟纱罗裙,外面还套了间雪色软绸,衬得她双颊粉嫩如花,那一双秋水明眸,清丽而楚楚动人,与记忆中那张面容几乎交相重叠。
于是她又开始惆怅起来:“我们窈窈也长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了,要是朝露郡主还在……定然也会喜极而……
而她口中的朝露郡主,指的便是沈窈的生母,程夫人嫁来金陵前曾也是朝京城的权贵之女,与朝露郡主见过几次面,虽算不上熟悉可也是认识,朝露郡主可是有名的美人,只可惜生下那两兄妹就早早撒手人寰,实在可惜。
她也算是看着沈窈长大的,从前觉得她与朝露郡主并不像,现在越长反倒是越来越有朝露郡主的模子了,只可怜这孩子从小便没了母亲……
沈窈反握了握程夫人的手示意她都过去了,没事的,又问候她的身体,得知她已大好不少这才放下心。
程见书顶着一鼻子灰回来,见到的便是他们三日在慢声闲聊的和谐场景,沈窈自小没娘他也是知道的,所以有时候程夫人与她走得近些他也觉得没什么。
但沈窈现在坐在了程夫人身旁,他就只能坐沈窈身边的空位上,毕竟他爹的上座是要坐沈老爷子的。
想了想,他便也走过去搓着手坐了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洗了半天也没洗出来,那黑墨好像扎进了皮肤里。
过了一会儿,沈老爷子也来了,身后还跟着打扮得十分得体的温少主。
沈窈这才想起来她忘记跟温绰说今晚不要来的事,就听沈老爷子已经开始介绍起来,自然是以她的哥……就是远在朝京的沈同尘的好友相称。
而温绰则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站在了程见书身后就开始打招呼,一直等到程见书坐不住站起来又往边挪了一位,他这才坐下,也不解释是为什么。
不过好在不过是一个极小的插曲,桌上的人都没有在意。
酒过三巡,程字白也这才同沈老爷子说起正事来:“近些日子还要劳烦沈老帮忙,派人时不时来照看一下程府了。”
沈老爷不明白他的意思:“字白可是又要出远门?所谓何事?”
若是生意上的事,他也必然不会来摆脱沈老爷子,所以显然是别的事。
“实不相瞒,老家云中水城的老府生了变故,再加上老太爷仙逝,这一趟回去,应当会带着妻儿回去呆上几月,处理好家事再回金陵。”
沈老爷子听完还没来得及应,就见沈窈先开了口:“程伯伯,那腊月二十四前能赶回来吗?”
程字白也不敢保证,只能摇着头应她道够呛。
沈窈听了,则眉眼低垂下来,好似格外多了几分悲感。
程见书一看连忙安慰道:“不过是几些个日子就回来啦,你也不要太伤心。”
唉,虽然不知道腊月二十四是什么日子,……窈不愧是他的好兄弟,她这样他都要不舍得走了啊。
而后便听到沈窈小声嘟囔着:“这下连垫底的都没了,那我考试那日便也装病请假好了……”
程见书:?
说好的友情深似海呢?
第038章
说完正事, 沈老爷子便又拉着程字白喝起酒来。
程字白酒量并不算好,可难得见沈老爷子高兴,又是他们有事来的府上, 也索性放开了喝,陪着沈老爷子聊天说地, 不一会儿面颊便被酒气染得酡红, 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沈老爷子也捏着酒盏眼神飘忽, 平日里鲜少有人陪他喝这么多,也一时喝得有些飘飘然。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缺人陪老爷子喝, 别说是金陵城内的, 来往商贾那么多, 哪一个不想认识认识沈老爷子, 请帖宴席日日有人来请,都是些想与沈府攀上些关系的人。
沈老爷子自然也不屑于去。
月上枝头, 酒饱饭足过后没一会儿,桌上端来了下午做好的几盘莲子饼与程家带来的甜酥。
金陵人民风淳朴好客, 平日里都习惯在饭后再上些点心, 再配上香茗,便既能为客人醒酒又能延长些相聚的时长,所以平常人出门拜访也时常会带些点心一同前往。
两位长辈酒还没喝尽兴自然不急着吃饭后茶点,程夫人则体弱不能久坐就先让下人陪同回了府邸,于是此时桌上便只剩下了程见书沈窈与温绰三人,对着点心面面相觑。
那莲子饼被做成了绿豆糕样的形状,上面还按印了一朵小小而盛放的莲花, 看起来其实模样还是不错的。
但沈窈却不敢第一个吃, 毕竟她帮忙时也不过是递递东西,并未注意江行舒有没有将那苦的莲子芯剔除, 再回过神的时候,那莲子与其它食材都已经一同被研磨成粉了。
所以要知道苦不苦,她得先找人试试毒。
而这人也没有别的可选,温绰看起来就是对这碟子莲子饼毫无兴趣,自然不可能替她先品尝,那么,就只剩下程见书了。
程见书哪里知道,他伸手就向甜酥而去,那是他爹一并从燕城大漠带回来的,他还没尝过呢。
但谁知刚要下手,盘子就被沈窈端了走,她想的理由也十分正当:“这甜酥掉渣,你用你那黑黢黢的手一捏,剩下的我们还怎么吃啊,你先吃别的吧。”
她指的,自然是他那双被陈玄墨染黑了的手,尽管他方才洗了有好一会儿,回来果然还是满手斑驳墨迹,也不知道还得洗多久才能消退。
而此时也不知温绰是不是故意,伸手从沈窈端走的盘中捏起了一块甜酥,那一双手指骨修长,在烛光下都泛着玉泽的白意,让人瞧起来便赏心悦目,与程见书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程见书禁不住盯着自己这一双宛如挖过煤石的手,抬头又对上了温绰那双神色不明的眸子。
“.”
你们俩合起伙来故意的是吧。
他不吃了还不行吗?至于这时候跟他比吗!
说着,沈窈顺势把莲子饼推到他面前:“你先尝尝这个。”
程见书:“这是什么?”
“点心。”
“.”他又不瞎,他问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吗。
虽然莲子饼看起来好拿些,程见书想了想还是放弃用手,拿起筷子夹起来一块,扔进嘴里。
见沈窈一直盯着他瞧,程见书眨眨眼不明所以,这糕饼外面似乎是裹了一层薄薄的糖霜,入口先是丝丝的甜,在口中融化开来,一直甜到了喉咙,和寻常糖霜糕饼没什么两样。
可没想到下一刻咬开来却不是想象中那般绵密的口感,是一股清淡的苦味席卷舌尖,但却又很香,与外面的糖霜融合得正好,总结来说,是一种十分解腻的糕饼。
正巧他才吃完烧肉有些腻,于是咽下这块又夹起一块,一连好吃了好几块才停下。
见他这反应明显是不难吃,沈窈也不再怀疑,捏起一块也放进嘴里。
入口清甜微苦,咽下去还有回香,味道不错。
这下至少江行舒问起来,她算是有话说了。
而且吃起来还让人有些瘾一般,一连配着茶吃了几块,还有些勾人回味。
她想了想还是问了温绰一句:“温少主也尝尝?确实是好吃”
温绰没有回应,但见他俩吃得正欢更是一脸嫌弃,拿糕点的手都特意避开了莲子饼。
叫他吃那半吊子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