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书？
她来做什么？
苏渺疑惑着跪下行礼迎接沈令书，又在沈令书踏进御膳房时，投以一个询问似的眼神。
可沈令书在望见苏渺的眼神之后，只是笑着跟她点点头，随即免了众人的礼，让身边的随行侍女拿来一个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财宝，没有山珍海味，有的只有一册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食谱。
苏渺定睛一看，这竟是那天她给宁渊出示，拜托他问沈确求来的那一本。
再次望向沈令书，沈令书已经开口：“母后听闻你今日与莫御厨共同操办中秋家宴，念你才忙完茶歇，兴许有些青黄不接，便请父皇赐了一册藏书。”
说着，沈令书给了随行侍女一个眼神，侍女上前将装着食谱的盒子呈上前给苏渺。
沈令书温声道：“若能帮上你便是最好了。”
苏渺连忙谢恩，可行礼期间又思索了许多事情。
她确实是拜托宁渊去让沈确想办法从陛下那里要来这册食谱，可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会是沈令书做了这个事情？
而如今沈令书带着皇后懿旨来，莫不是也有一层在莫焕山面前给她撑腰的意思？
苏渺就这么半懵半懂地接下这个赏赐，沈令书走上前两步：“你去忙你的吧。”
大概翻阅了一下手里的假冒食谱，苏渺抬眸问沈令书：“要留下吃些东西吗？”
两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沈令书这个时间赶过来，肯定是紧赶着来帮苏渺完成这件事。
所以沈令书多半是没有用膳。
沈令书问：“会叨扰吗？”
“不会，”苏渺心说一句果然，“正巧我一会儿要做些东西。”
沈令书环顾了一眼内庭，苏渺很快与孙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
就见孙掌事转眼便差人过来，为沈令书专门安排了坐榻茶水。
忙碌期间，苏渺也假装翻阅了几遍食谱，对莫焕山说：“我见这上面有几个还不错的菜，正巧你还没定菜，不如让我带他们试试？”
莫焕山瞥了一眼苏渺手上食谱，没多干涉：“你不介意的话，我自然没意见。”
莫焕山都答应了，这整个御膳房也没有能反驳苏渺的人了。
一切准备就绪，苏渺也着手开始计划。
“俞芮，”苏渺与俞芮交换了一个眼神，“替我取一下围裙。”
说着，苏渺又叫来了分配给莫焕山的那些新人，围在了主膳房里。
“难得有御赐的方子，不试试可惜了，”苏渺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掠过，“就当给你们开小课。”
话说出去，短时间内倒是没有人神色有什么破绽。
苏渺从俞芮手中接下了围裙，将赏的那一本食谱放进了围裙布袋里后，便开始说：“今日试一个古法红烧肉吧。”
人群中果然有人问：“何为古法？”
苏渺抬眸望了眼，果然是没记下的面孔。
不过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也难怪苏渺没记住他的名字。
“古法，便是古人最早的做法，”苏渺头都不抬，“你若是还听不明白，我也不介意你去认几年字再回来。”
那人立马收声，而在主膳房重新安静下来的功夫，苏渺也从冷库里拿来了一条上好的五花肉。
切肉期间，苏渺还说：“我们常用的做法，向来是先将肉焯水，然后炒糖色，再用熬过糖色的水，来炖煮肉块。”
说着，苏渺将肉切完放置一边，又开始起锅烧油。
“但以这本食谱的记载，却是熬糖之后，直接下锅炒肉。”说话间她又熬起了冰糖。
直到冰糖在油锅里融化，沸腾，转而变成比琥珀色还要再深一点的颜色，苏渺将肉倒下锅翻炒。
“知道为什么不焯水吗？”苏渺问了句，同时又扬下一勺黄酒，让这一锅肉在黄酒转瞬蒸发的同时，将香气扩散得淋漓尽致。
就听江彤在人群中开口：“以前人不讲究，”将所有视线都引了过去之后，她才正色道，“不过也能最大可能保留肉汁，吃起来自然更浓厚一些。”
苏渺目光带了一眼江彤的方向，垂眸轻笑：“说得不错。”
话毕，苏渺开始给红烧肉调味。
一勺生抽，两勺老抽，还有几滴陈醋，再切上两片老姜。
仅一个翻炒的功夫，锅中的红烧肉倒是已经有些像模像样起来。
等着每一块肉都均匀沾上了调制过后的料汁，苏渺让俞芮取来一瓶黄酒。
她没带半点犹豫，将整瓶黄酒倒了进去，倒到了几乎是平时加水的高度，才说：“食谱上所记，是纯用黄酒炖煮，不加半滴水。”
“可有人知道为何？”她又问。
一阵沉默，有些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江彤和柳绵绵。
柳绵绵觉察到那些目光，睫毛扇动几下，也跟着看向江彤。
就见江彤带着些鄙夷扫过这些人，眉心微蹙地应答：“是……黄酒炖煮来得香。”
这个问题江彤是真的有些心里没底，但好巧不巧倒是真的蒙对了一半。
“黄酒炖煮香味会更浓郁，这是一方面，”苏渺道，“但另一方面是，黄酒会比水更好炖一些。”
经过酿制的黄酒在高温炖煮之下，会进一步加快炖煮进度，也会让肉汁更为鲜美。
只是这样的手法造价高，又可以用时间来弥补，所以后人便更多选择了用水炖煮。
看着锅中汤水沸腾，苏渺调整了一番炉灶火候，改文火开始炖煮。
可这个点正好也是御膳房该放饭的时间，随着肉炖得入味，香气飘散环绕，偌大一间主膳房逐渐找不到一处地方规避饥饿的滋扰。
看着一群新人在那守着一锅红烧肉咽口水，苏渺不动声色地笑了下，打开了锅盖。
一锅肉汤已然炖得油润有光泽，而在一点点收汁，汤汁变得浓稠后，每一块肥瘦相宜的五花肉上，也都裹上了酱香醇厚的汤汁。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苏渺，也是拿着锅铲小心翻动，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让酥烂的红烧肉坏了形状。
紧接着，她熄了火，挑出几块炖得最好看的肉装盘，又舀出几勺汤汁，浇在了肉上。
油花在肉块四边缓缓渗开，油亮的表面映在灯下，看得人食欲只增不减。
而最后苏渺又在那一碗红褐色之上撒上一把葱花，让色泽和香气顿时攀升顶点。
“做完了，”苏渺将红烧肉放在了桌上，却开始准备起餐盘，似乎并没有让他们品尝的意思，“你们便按照这个来做，明白我意思了吗？”
在围观众人开始哀叹的时候，苏渺已经将红烧肉摆上了餐盘，又备上一碗米饭。
离开之前，苏渺从围裙的袋子里摸出了那册食谱，放在灶台上。
“食谱放在这里了，”苏渺环视一圈，缓声道，“你们按需查看便是。”
说完，苏渺便端起餐盘，转身走向外面。
见苏渺来，沈令书远远地就开始扬起一个笑意：“我在这里便闻到香气了。”
苏渺在沈令书身边站定，将餐盘放下：“趁热吃吧。”
沈令书在侍女伺候下端起了碗，可侍女正要伺候着夹菜，却不小心让这红烧肉从筷子中溜了出去。
早已炖得酥烂的五花肉，仅仅是筷子不小心夹在了肥瘦相间处，便化开似的变成了两半。
侍女惶恐，苏渺主动接下了这工作。
苏渺靠近沈令书，半弯下腰小心夹起一块肉，放在了沈令书碗里的米饭上。
沈令书也动了筷，用筷子将肉分成容易入口的小块。
只是在动口之前，沈令书侧眸轻声问：“赏赐的东西，这样放在桌上，当真不要紧？”
苏渺会了意，垂眸笑笑，随即悄然用目光将沈令书的视线引到了自己的围裙布袋里。
从沈令书的视角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苏渺布袋里放着的东西。
――那是御赐的食谱！
沈令书意外地看向苏渺，苏渺也含着笑，以只有两人之间才能听清的声音说：“若是有人提前知道了测验答案，在这场题出坏了的测验里，为了摘清自己嫌疑，他会怎么做？”
沈令书稍忖，很快明白过来：“你等他故意做坏来浑水摸鱼？”
“是，但不全是，”苏渺笑笑，冲沈令书使了一个眼色，“我把题修好了。”
第29章 古法红烧肉（二）
听完苏渺的话, 沈令书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之间没再多说什么，沈令书也动筷开始用膳。
已然炖得酥烂的红烧肉极好入口，用筷子简单分成小块后, 便可直接送入口中。
沈令书本想着先吃一口肉, 再紧随其后吃一口饭。
可让沈令书意外的是, 还没等她将米饭送进嘴里, 肉便已经化了开来。
望着碗中尚且完整的红烧肉，沈令书略显错愕。
而一旁的苏渺则是看透了沈令书的神情，轻声笑道：“这不焯水直接下锅与糖浆翻炒, 便能以更高的温度将肉块表层烫熟。”
“这样一来，最高效形成的外壳便能最大可能将原汤锁在里面，”苏渺话里带着些小骄傲，“还能完美保留肉汁本身的鲜美。”
听着苏渺的解释, 沈令书动筷在装着红烧肉的碗里，夹开一块肉。
果不其然，正如苏渺所说一般，在筷子夹开的截面上, 外表红褐色的五花肉内部，竟然一点多余的颜色都没有。
视线所及，只有泛着油光的清澈肉汤, 正在顺着精肉的肌理, 缓缓汇聚，与浓香料汁混合在一起。
聪明的人理解做菜原理也要来得快许多, 沈令书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玄妙：“这样一来，也能因锅温让肉块外形更稳固, 是吗？”
苏渺笑道：“公主聪慧。”
说话间，沈令书又在苏渺侍奉下又添一块肉。
可这次苏渺却说：“方才你就着饭吃了肉, 这次不如单独品尝一口红烧肉的滋味？”
话说完，沈令书都尚未来得及表明态度，身边另一位嬷嬷就开口道：“公主殿下素来不食重油之物。”
苏渺没理会，只是静静望向沈令书，似乎在用目光表述着对这道菜的肯定。
沈令书垂眸望着苏渺夹给她的红烧肉，稍忖后对嬷嬷说：“偶尔尝尝也无妨。”
说着，沈令书便直接用筷子小心夹起红烧肉，直接咬了下去。
可这一下，沈令书脸上的意外，倒是比刚才还要多上几分。
舌尖最早触到的，是汤汁中的甜，还有炖煮而成的酱香。
而随着一口咬下，内里鲜润的肉汁又顿时随着肉的散开，与汤汁完美融合。
约莫是炖得久了，看似完整肥厚的肥肉，早就成了一抿即化的浓厚汁水，和着汤汁，带着肉皮上保留的劲道，将风味和口感发挥到了极致。
难得吃上这样清爽不油腻的炖肉，沈令书眼底藏不住喜色，对苏渺道：“当真是一点都不腻，确实好吃。”
可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以沈令书的食量来说，能吃上几块肉也已经是顶天的食量了。
虽说细嚼慢咽费时间，但苏渺见沈令书没吃完便停了筷，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今日准备得匆忙，不然还能为你备一些其他的解腻小菜。”
“已经很好了，”沈令书道，“你也有要忙碌的事情，不必要为了我打乱你的节奏。”
大概是怕苏渺心里有负担，她又说：“我倒是还想留着些肚子，陪你试试菜，”说到这里，沈令书又想起什么，“说起来，他们是不是也该好了。”
大部分麻烦的流程都完成了，唯一留下的也就是炖煮上的问题。
虽然估摸着时间是差不多了，但等到所有人都将菜装盘，还是在又半个时辰过去之后。
一张搬来的大木桌上，摆了各型各色十来碗红烧肉。
沈令书起身走到苏渺身边，仍旧压低声音问她：“同一道菜，放在不同的人手里都能显出优劣，你如何辨别有意无意？”
苏渺侧眸轻笑：“我在一处特别容易尝出区别的地方下了手脚。”
沈令书凑近耳朵，表示愿闻其详。
“其实古法食谱上，还多一步调味，”苏渺道，“古法红烧肉源于南方，实则口味偏甜，所以会在熬完糖色那步之后，于炖煮期间再加一份糖。”
“而你刚才没有加，”沈令书会了意，“若那人心虚不去看食谱，便会如你一般少了这一步。”
“也就是如同你手里被改过的食谱一样，会侧重咸鲜口味的呈现。”
苏渺点头，望着面前那些红烧肉：“所以，谁能还原我手底下的风味，便是与假食谱相关之人。”
“可有一点我也好奇，”沈令书问，“若在这里找不到那人呢？”
苏渺耸耸肩：“那御膳房便安全了，我也乐得自在。”
小声议论结束，苏渺便示意莫焕山还有孙掌事一起，带着沈令书开始试菜。
一直到桌上的红烧肉都吃得差不多了，几人放下碗筷。
孙掌事不清楚苏渺的想法，便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
而莫焕山则是在尝完了一圈之后，眉头紧锁起来。
沈令书没说话，漱了口便静候苏渺开口。
“尝完了，”苏渺掸掸手，神色舒展，“柳绵绵，这次中秋家宴，你当我的副手。”
众人都投来错愕的目光，其中江彤尤为震惊。
可苏渺却是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们或许也发现了，这一道菜便是一道抽测。”
“为的是看你们是否有一一记下我做菜时的细节，”苏渺闻声笑道，“可惜，只有柳绵绵一人，没有参照食谱，完全按照我的做法，呈现了这道古法红烧肉。”
很快，人群中便传来议论声：“那……那您给的这册食谱，难道是假的吗？”
苏渺笑着反问：“真的假的，重要吗？”
“所谓食谱，无非是参考。若当真有本事，便应该自己创造，”苏渺说着，望向柳绵绵，“你说是吗？”
柳绵绵愣了半天，神色有些僵硬。
也说不清是出了冷汗吹了风格外冷，还是苏渺含笑的目光带着寒意。
一直到开口，柳绵绵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是，”柳绵绵呼了一口气，如往常一般笑起来，“苏御厨说得极是。”
苏渺满意地笑起来：“好，那就这样决定了，”她伸手遣散其他人，“都散了吧，锅里多的肉便当作加餐了。”
其他人唉声叹气地离开，苏渺则是看着他们的模样笑道：“别忘了将锅还有灶台清理干净。”
在哀叹声中，苏渺心里感觉到了不止一点的愉悦。
就像是所有事情都要比想象中简单一般，也好像就如这炖肉一般，一番算计仅仅用筷子挑破，便顿时豁然开朗。
苏渺让柳绵绵等在了一边，又冲莫焕山那里带了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