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到了家宴当天,苏渺还是用了柳绵绵做副手。
但也很可惜,苏渺只要了她一人,所以她便不得不始终都停留在苏渺视线可见的活动范围之内。
柳绵绵应了声,将卷着青瓜片,躺着温煮鸡腿卷,点缀着青红时蔬的凉菜装盘。
苏渺沉声:“浇汁。”
柳绵绵看似神色自如,但精神却像是绷得有些过分紧张。
“啊,”柳绵绵拿起苏渺提前备好的汤碗,“是这个吧?”
苏渺不作声点点头,柳绵绵便动手浇汁。
可勺子悬在鸡卷之上,柳绵绵动作却顿住了。
她眸子忽闪了几下,却觉得阵阵冒着冷汗。
一声不带情绪的询问传来:“你在紧张什么?”
“还是我在这里,你不方便操作?”
柳绵绵吓得手中汤勺都抖了抖。
“苏御厨在这边,我自然是要比往常安心的,”柳绵绵端起笑意,“您这说的什么玩笑话。”
苏渺说着又从小冰格中取出一杯剔透的鲜蔬海鲜琼脂冻,简单检查了一番里面凝在高汤中的胡萝卜丁,鲜虾丁,还有玉米粒和青豆,又透过剔透的琼脂高汤观察柳绵绵的神色。
“玩笑?”苏渺歪头,目光从琼脂冻上移开,笑着凝视柳绵绵,“可我看你怎么没觉得好笑呢?”
“约莫是我讲得不够有趣吧。”
柳绵绵面上仍在笑着,手上极尽忍着颤抖,在鸡卷上浇完汁,又端起盘子装进传菜食盒。
“我只是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大场面,苏御厨如此赏识,我有些紧张,”柳绵绵伸手擦了汗,又问,“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前菜鸡卷已经备好,冷菜的鲜蔬海鲜琼脂冻也装盒完毕。
剩下的就是热菜和主菜了。
苏渺收起笑意,目光点点蒸屉那边:“去将炖肉的盅取过来。”
苏渺今日莫名有些喜怒无常,柳绵绵害怕得紧,应了声就照办。
端来炖肉盅时,柳绵绵本是脸上神色略微缓和的,但走到一半,柳绵绵却又一次紧张起来。
苏渺手中不紧不慢地挑起大闸蟹的蟹肉蟹膏准备做一蟹三吃,侧眸看向柳绵绵后,又饶有趣味地轻声笑了起来:“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装进传膳食盒吧。”
柳绵绵应了声,便放在灶上打开查看。
可下一刻,她揭盖的手就顿在半空。
苏渺收起目光,温声问:“怎么了?”话是关切,但目光却满是冷漠。
“苏御厨……这……”柳绵绵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早上蒸上去的,不是陈皮梅子炖肉吗?”
苏渺不以为然:“是啊。”
柳绵绵看着炖盅里的芸豆蹄花,极尽可能压着声音里的慌张:“可这怎么变成蹄花了?”
“哦,”苏渺故作一副恍然的样子,“忘了告诉你了,那份陈皮梅子炖肉,我与莫御厨商量了一下,送去南翎殿了。”
柳绵绵干咽了一下,看向苏渺:“怎会?”
“南翎殿的主子爱这一口,你也擅长做这个,难怪说你们是远亲,”苏渺淡淡地笑道,“所以我便借花献佛一下。”
“说起来,”苏渺又一次恍然,“我还跟莫御厨说呢,这道菜主要还是你替我动的手,这阵子也辛苦你了。”
说到这里,柳绵绵腿上的力道已经软了下去。
就听苏渺就这样静静地笑着说出了柳绵绵最害怕听到的话:“他答应会在家宴上借这道菜来夸赞你。”
柳绵绵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碗盖滑落。
可碗盖的碎裂声并没有与柳绵绵理智的碎裂声一并响起。
就见苏渺稳稳接住了碗盖,面上笑意仍然温润:“这样高兴?手都拿不稳了。”
“来,”苏渺轻轻拍了下柳绵绵肩膀,“帮我把蟹壳丢了。”
柳绵绵如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一般,大脑空空地上前去为苏渺丢蟹壳,处理垃圾。
回头时苏渺已经将蟹粉,蟹膏,还有姜醋与配合着进食的面和饭都精致摆盘装盒。
柳绵绵驻足原地,再次发自内心地感慨。
苏渺这个人,当真太高深莫测了。
她几乎谨慎妥帖到了每一寸算计,以至于尽管柳绵绵参与了每一道菜,却都像不自觉替人作嫁衣一般,转眼功亏一篑。
柳绵绵拖着满溢着忧虑的步子,远远望见苏渺笑着冲她招手,心里又凉了大半。
赶到苏渺身边,就听苏渺已然盖上了一蟹三吃的盖子,递给了她:“好了,最后一道主菜,也交给你了。”
柳绵绵迟疑:“啊?”
“什么‘啊?’呀,” 苏渺笑着嗔怪,又加重了话音,“我说,交给你了。”
“什么交给我了?”柳绵绵从未觉得思考是一件这样累的事情。
苏渺笑道:“这阵子我都不在,想来你也一直在操心。”
“你看我这模样,也不方便去吓着各宫主子是不是?”
“所以啊,这次的家宴我便不参与了,伺候用膳什么的,你全权操办便可。”
见柳绵绵脸上再挂不住笑,苏渺还上去安慰她:“你且放心,虽然那是太子殿下,但他也不是当今陛下,更没有什么天子的威风。”
“你就摆出寻常心伺候就行,千万别去想什么掉脑袋的事情。”
苏渺还不忘跟柳绵绵确认一遍:“你听进去了吗?”
什么“天子”“太子”“掉脑袋”,听得柳绵绵脑子嗡嗡的。
她思绪断了片,只好满目恐慌地望着苏渺:“那您呢?”
就见苏渺忽然撒了手,摆出一副闲云野鹤般的潇洒模样一个转身。
“我啊?”苏渺回眸,又在摆了摆手之后扬长而去,“我翘班去了――”
第39章 中秋家宴(五)
宁渊被带回了沈确这处之后, 就被安置在了偏殿。
刚回来的那个夜晚的确十分危险并且难熬,熬得一众太医都捂紧了脖子,生怕稍有疏漏掉了脑袋。
还好, 宁渊命硬, 求生意志也是出奇地强, 不过一日, 体征便趋于平稳,意识也渐渐分明。
但分明是一回事,真的醒过来又是另一回事。
太子殿偏殿一角。
“诶, 你说这宁哥,不是醒来了么?怎么还成日睡着?”
“我倒不觉得他是真的想睡着。”
“你又有何高见?”
“我倒是觉得,是因为苏御厨在。”
“你又知道了?”
“那可不嘛?不然为什么苏御厨不在的时候他好好的,苏御厨一来, 他便又睡得神志不清了?”
……
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实在是不由衷。
就比如中秋家宴当天,苏渺竟然没有现身家宴,反而到了太子殿偏殿, 坐在那里淡定地剥橘子。
换了别人可能看不出个所以然,但宁渊如今已经对苏渺的性子尤其了解了。
――苏渺越安静,事情却不简单。
虽说宁渊应当能猜到几分苏渺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可苏渺这样静静地, 反而让他在小憩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睁眼。
毕竟之前种种,在宁渊身体恢复之后, 可是一点都不差地回到了脑海中。
不论是渡药的吻,还是颈首相依的路程, 两人的肌肤之亲早已超过了寻常男女之间的界线。
宁渊自知负伤出行造成了马失前蹄的意外,又明白苏渺这般艰险离不开自己的大意。
重点是, 他自知苏渺的举动似乎挖出了几分他从前尚未来得及觉察的含混情愫。
偏殿就这么静了许久,远远看着连角落里两个侍卫都说得累了歇了下去,苏渺声音在榻边响起:“沈确这边的贡橘当真极好,你不尝尝我可要吃完了。”
宁渊睫毛微颤,但神色不动。
苏渺半靠在榻边的雕花木椅上,懒懒地剥开贡橘,往嘴里塞了一瓣:“今日你可只在早晨用了一碗白粥吧?”
“不吃东西可不利于康复,”苏渺侧眸望了眼宁渊,“辛苦带回来的一车鲜花,难得做成了月饼,你也不尝一口?”
宁渊睫毛又轻颤一下。
苏渺吃完一个贡橘,擦擦手,最后望了眼宁渊后往椅背上实实在在地靠了下去:“那我先睡了,你睡你的吧。”
说完,苏渺便拖着脑袋,彻底不管宁渊如何,自顾自地小憩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宁渊终于有些忍不住似的睁开了眼。
他半眯着眸子,远远观察了一眼苏渺之后,终于勉强撑起了身子。
前几日他伤得神志不清,倒是没有发觉。
如今再一看,苏渺除了眼下两抹青黑之外,整个人也是消瘦了一圈。
再见她额角乱着从发髻里溜出的碎发,想来是忙完了手头事情便赶了过来。
心想着这个劝人吃饭恢复的人自己都尚且顾不上自己起居饮食,宁渊便心口一软,伸手不自禁想去替苏渺整理散乱的发丝。
可发之于情,止之于礼,最终宁渊的手还是落在了边上的茶盏上。
可才碰到茶盏,苏渺声音又传来:“装得口渴了?”
宁渊合眸,无奈地暗自叹气。
“无意躲避你。”宁渊道。
“无意躲避还躺这么久?”苏渺歪头轻笑,“那便是不想见到我了。”
“不是。”宁渊还是妥协,“我耽误你太多。”
说出了心里顾虑之后,话也通畅了点:“若不是我,你这次能做得更漂亮些。”
“若不是你,我能不能回来还不得而知,”苏渺垂眸浅笑,“而且这次家宴我有不能出面的理由。”
柳绵绵心术不正,这点从她的作为还有沈确那边传来的南翎殿来往记录,苏渺便能确信。
再加上苏渺这阵子不在,柳绵绵闲下来的时候没少给苏渺的迟迟未归添油加醋,苏渺便足以确定,此次中秋家宴,她苏渺已不是太子殿最好的保障。
左右思量后,反正只有柳绵绵自己负责这些菜才能让她在惜命之下不搅浑水,苏渺也就顺水推舟得了个安宁。
当然,这些道理宁渊也懂,他只是更在意苏渺的初衷。
“那你付出的心血便得不到回报了。”宁渊道。
“总比得不偿失好,”苏渺一笑带过,“总有机会的。”
纵使苏渺不说,但宁渊却能感受到苏渺有三成意思在安慰他,有三成意思在安慰自己,剩下六成,才是苏渺本意所指的“总有机会”。
可也说不清是因果明明中总有安排还是苏渺当真吉人天相,才不过傍晚,一道旨意便传来。
崔公公风尘仆仆赶来,见着苏渺便止不住道贺。
“哎哟苏御厨,咱家可要好好恭贺您了,”崔公公堆满笑意,“不是,该叫您御膳使了。”
苏渺惊得手中茶盏都要落地,迟疑半天才起身怔怔地询问:“什……什么御膳使?”
“哎哟――您还不知道呢?”崔公公笑得嘴都合不拢,“陛下可是狠狠地夸赞了您为太子准备的点心,赐了您御膳使的职位,还赏了秋后一同下江南呢。”
崔公公贺喜着,也不忘给满头雾水的苏渺梳理经过:“说起这个,您回头可真的得谢谢莫御厨。”
“他可是帮了大忙。”
……
几个时辰前,中秋家宴。
在莫焕山打点下,中秋家宴算是按部就班进行着。
一直到呈完了热菜,各个桌上开始伺候着用上了主菜。
柳绵绵提心吊胆地将一蟹三吃端到了沈确面前,随即又不自觉地望向南翎殿主子的方向。
“容妃娘娘那处可有这般好看?”沈确声音问得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引得皇帝和皇后听见。
皇帝皇后先后望向这处,紧接着席间其他人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莫焕山顿时便想到了苏渺交代他的话,思索一阵后应着苏渺的交易,在席上开口:“回禀殿下,南翎殿娘娘那道热菜正是出自您的掌膳丫头之手。”
“她是头一次独当一面,约莫是紧张了。”
皇帝侧眸观望了一眼便笑:“那倒是年少有为,叫什么名字?”
柳绵绵行了一礼,又退步出来:“奴才……奴才。”
柳绵绵支支吾吾着不敢报上大名,莫焕山少见她这样,于是便小声提醒。
可正等着柳绵绵开口,南翎殿的容妃娘娘面色便不好了起来。
也不知那处桌上小声说了些什么,很快便又让掌膳公公上来验了菜。
只不过一遭下来没查到什么结果,南翎殿那容妃娘娘只是顺着人搀扶离了席,留下身边姑姑向皇帝请辞。
“陛下,娘娘今日身子本就有些不爽,兴许是着了秋风的寒气,还望陛下见谅我家娘娘匆忙离席。”
“当真不是因为这餐食的问题?”皇帝侧眸问。
那姑姑打眼望了下柳绵绵,随即应答:“回陛下,并非膳食的问题。”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皇帝也猜到了几分。
从前便听闻容妃有个远亲送去了御膳房,如今这些眼神交流也算落实了答案。
只是在场别的人对这层关系不甚清楚,以至于能窥破玄机的,除了参与计划的沈确沈令书,只剩下了皇帝和莫焕山。
莫焕山先前便好奇这苏渺怎么就半道变了卦如此重用柳绵绵,就连今日这紧要关头,都只让柳绵绵一人帮手。
原来是早便明白了。
只是回头一想,苏渺确实不该如此大意愚钝。
原来苏渺竟从头到尾都独身消化了御膳房这中秋家宴上的风险。
要说不佩服是不可能的,毕竟就算是莫焕山本人代入去想,都不认为自己当真可以扛下这么多。
往浅了说,这进退都关系到了在御膳房的生存之道,往深了说,这便是拿着自己的性命,在替御膳房与暗中算计的人搏命。
回想苏渺近日种种,莫焕山竟不由得升起一丝后怕。
“快退下吧,”莫焕山侧眸对柳绵绵说,“别等陛下问责你。”
柳绵绵应了声就要退下,皇帝约莫也是看着容妃的面子,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在这之后,到了苏渺交代的第二处交易时,莫焕山遣退了柳绵绵,带着苏渺备好的一整盒月饼到了沈确身边,交给沈确身边的崔公公。
沈确侧眸打量一番莫焕山,说:“方才那人呢?”
“回殿下的话,那丫头手脚笨拙,点心的部分由奴才来伺候。”莫焕山躬着身道。
沈确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席间歌舞时,又不动声色地问:“看你是有自己的打算了?”
冷不丁被问了句,莫焕山竟有些紧张。
可他自知心里正直,答起来也不含糊:“这是苏渺的打算,但奴才也确实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