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1]隋唐时代建造宫殿将活着的小孩子放进夯土,确有其事。考古工作者在洛阳城一处隋唐宫殿遗址的夯土中,发现了小孩子的骨架,见吴涛《盛唐时期的东都洛阳》,《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6期。
  [2]关于裴耀卿鼎新漕运的细节及裴耀卿本人生平,参见何汝泉《唐代转运使的设置与裴耀卿》,杨海民《裴耀卿粮食物流通道建设思想与实践研究》,杜希德《剑桥中国隋唐史》,司马光《资治通鉴》,以及两唐书裴耀卿传。按,裴耀卿可能早在开元十八年已提出鼎新漕运的设想,但直到开元二十一年他才正式向皇帝再次提出,开元二十二年拜相后,才有机会实施。所以虽然本文现在的时间是开元十九年,但让阿妍和裴公现在提出这个计划也不算晚。
第20章 明日忽为千里人
  裴公在济州为官时,那个人曾是裴公的属官。后来裴公修葺堤防时,收到转任宣州刺史的敕令,却秘而不宣,直待堤成,方才将敕令取出示众而去。他的仁爱德泽遍及济州,故而济州百姓为裴公立碑,碑文便是由那个人来书写。如此,我怎能不知裴公、不敬裴公?
  裴公吩咐侍女煮上张九龄从洪州寄来的西山白露茶,蔼声道:“阿妍在鸿胪寺中为译语,想必知道极多外邦的事哩。何妨与我说一说,室韦、突厥是怎样奸猾。”
  在史书中,裴公受命赍绢二十万匹,前往河北分赐立功奚人将士时,曾险些遭遇室韦、突厥的劫掠,幸得他机智,提前避免了与他们正面交锋。我不由犯难:是该将最好的做法提前说与他,还是让历史自然发展,让他自己想出那个计策?我不愿影响历史进程,可万一他自己未曾想出那个计划,他岂非可能葬身河北?最终我还是道:“室韦、突厥长居北地,物资乏少,故而其性贪婪。若圣人哪日命父亲携带财货入河北酬军,则父亲不可不备。最好命人先期而往,分道并进,一日之内尽数送完,以免生变。”
  第二日我满怀心事地离开裴宅。在门外上马车时,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女子匆匆走过,身影有些熟悉:“阿康!”
  康九娘裹着夹袄,鼻尖冻得发红,瞧瞧我,又瞧瞧裴家高阔严整的门楣:“阿郁?你如何从裴侍郎家出来?”
  典客署里没人知道我和裴家的关系,我三两句解释了前情,又让她给我保密。康九娘笑了起来:“要是赵丞知道了,定然十分后悔害怕——他竟叫裴家的养女去凶肆里买志石!还百般苛责挑剔!”我摇手,招呼她上马车:“我不是真正的裴家女儿,不好张扬……阿康你去哪里?咦,你如何知道这是裴侍郎宅?”门上虽有“裴”字,但两京有好多裴家啊,别的不说,宰相裴光庭也姓裴。
  康九娘嫌弃我这问题太蠢:“洛阳和长安相似,高官显贵的宅邸往往距皇城不远。这尚善坊北面就是天津桥,过了天津桥就是皇城,坊里又都是贵人宅邸,薛王宅和故岐王的宅邸都在这里。这坊里还能有几个裴家?”
  “倒也是。哎,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一指旁边:“前些天鸿胪寺不是来了几个婆罗门吗?他们想去天宫寺,石明达就带他们去了。我听说天宫寺是高祖皇帝龙潜时的旧宅,就也跟去看一看。”
  天宫寺是高祖李渊旧宅所改,一百年来,惠秀、神秀等很多高僧都曾经在寺中挂锡知任。我了然道:“吴道子的壁画你看了么?”
  “吴道子?”
  我诧异,望她一眼:“是啊,天宫寺里有吴道子的画。你没看见吗?哪里有吴道子的画,哪里就有很多人。”我无法忘记在岐州时为了看吴道子的画,在人群中挤了好久的恐怖经历。
  康九娘挑了挑眉,切换成胡语:“哪座寺里有壁画你都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个人也常给寺院作壁画?”
  “你……”马车里除了我和她,还有崔颢家的侍女夕岚!总算她谨慎,切换成了胡语,也没有直呼“那个人”的姓名。
  “那个人没来洛阳?”
  “没来。”
  她老气横秋地拍拍我的手臂:“我上回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他的娘子去世这么久了。你喜欢他,没什么不能说的……况且你有裴家这样的倚仗,只要裴夫人疼爱你,你难道还怕配不上他?我看,是他配不上你罢。”
  回了家,我劈头问崔颢:“你要去代州了?”
  崔颢持着一卷以红琉璃轴装帧的细绢,见我回来,把卷轴一端塞到我手里,叫我帮他一起展开:“快来瞧瞧,这可是薛稷的画!故岐王宅里的屏风上就有薛稷画的鹤,我年少时,和王十三兄一同出入岐王宅里,亲眼……”
  “我问你要去代州做什么!”秋日里琉璃轴触手冰凉,我皱紧了眉头。
  “去代州都督杜公帐下。”崔颢舒展双腿,由跪坐改为箕踞而坐,周身也仿如蒙上一层尘垢般,多了三分浑不在意的颓废气息。他生得俊,作此颓态,倒不引人厌弃。
  “突然去河东军幕……有什么缘由吗?”
  “里行之职极为烦剧,俸钱又只有监察御史一半。里行们受不得辛苦,宁可另谋前程,去往边地军幕之中,求边将汲引,本是常事。我从前就与杜公相熟,自然去他那里,还能有什么缘由?”崔颢笑道。
  他说得轻松,我却总隐隐感到怪异:“那你怎么不与我说?”
  “我近来频频出入洛阳酒肆,心荡神驰,忘了和你说罢了,你别生气呀!如今虽非春日,然有雪肤花貌、知情解意的胡姬作伴,却胜于春日,直是熏熏然、昏昏然,我偶然忘情,也是人情之常嘛……改日你教我几句胡语,我也好用来讨好胡姬。是了,上次的那句‘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便极好。”
  他使出这套无赖嘴脸,我才真是无法可想。难道我还能跟他深入讨论与胡姬聊天的心得?只得恹恹道:“好。”
  崔颢立起身,雪白足衣踏在地上,不染点尘。他把卷轴从我手中拿走,笑道:“罢了,罢了,瞧你,一时疾言厉色,一时又要哭似的——我们男人教你们女孩儿家心痛,可你们女孩儿,却教男人家头痛呐。”
  “我……我总觉得你没说实话。”
  崔颢叹了口气:“若说心事,确有一桩:我想带你同去,但又怕边地苦寂,天寒地冻,衣食粗糙。”
  我又想翻白眼了:“没什么受不住的。”我是北京人,代州的纬度跟我家乡也差不多。
  “不行。”他肃容,下了定论,“你就搬去裴家,如此,我虽不在京洛,却也能放心。”
  我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角。
  他今天的行为太像他该有的样子了,让我不安。这么说有些怪异,我知道——他不就是这样一个谐谑的、风流的、像个草木皆兵的老父亲一样替妹妹操心的人吗?
  但,今天他的所有言行,就像……
  就像在刻意强调和表演这个形象。
  “在成都,我们见过江边的织锦户,你记得吗?蜀锦号称寸锦寸金,可织锦户的生计,却那样艰难。蜀中地产丰富,米粮充裕,百姓尚且如此,其他偏远贫瘠的州县又当如何?那日之后,我便时常想,我在御史台做监察里行,平日所做的,大多是些于民生无用的庶务,从案牍中读到的那些事,也未必是国朝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体。那么,我反而不如径自入了军幕,如剑南那位张节帅一般——好歹,在边地所见的羽檄烽火,在军中所听的画角鸣镝,应该……尽是真实罢?毕竟,军中可不是一个容得了虚文矫饰、欺诈瞒骗的所在。”他说得很认真。
  “……好。”我闷闷道。
  他像是受不了了,揉了两把我的头发,一笑:“好了,痴儿,你怕什么呢?你莫非怕阿兄像王十三兄说的那样,看上了哪个女子,娶了回来,就将阿妹忘了?代州地僻,大约没什么美人,你可以放宽心。且我只娶心爱之人,寻常女子,也不足以令我心爱。”
  我被他这副插科打诨的模样烦得不行:“够了够了!”
  光阴不觉,朝昏易过。
  和崔颢的书信往复之间,已是四季光景暗换。这一年来,皇帝都在洛阳。说起来,李隆基堂堂天子,却总是因为关中缺粮,而不得不跑到东都,实在有点惨。但是皇帝再苦,也不如下面的人苦。自从裴公被派去河北,裴夫人担心极了,生怕他在河北吃不饱穿不暖,或者吃了奚人、契丹人的亏,直到他安然归来,她才放了心,仍是忍不住抱怨:“旁人都说,大唐官员当‘出将入相’,譬如故燕国公,虽为文臣,却能带二十骑兵直入突厥牙帐,做朔方节度使时,又领兵平定六胡州叛乱。依我看,都是胡说!故燕国公一生大起大落,三为宰相,在武后手里都活下来了,流放钦州也活下来了,那可是钦州!瘴疠肆虐的钦州!可见他的体魄该有多么强壮!子焕的身体,哪里有他那么健壮?哪里经得住这些苦累?我只盼子焕以后再也不必去边地了。”
  “……”所以我这位养母抱怨的重点是,裴公不如张说健壮?我想笑又觉得不该笑。大概我的表情太扭曲,裴夫人噼里啪啦说完一大堆,又有些心虚似的:“我也就跟你说说罢了。我这些儿女,不知怎地,半点也不像我,都跟子焕一个心性,最是守礼,决不肯背后说人……若是教他们听见我这些言语,只怕还要反过来劝我这个阿母不要说人是非。尤其六郎!他最像子焕!”
  于是她的话锋又转到了裴皋身上。我忍着笑,欲待安慰她一番,就听珠帘响处,裴公笑着走了进来:“我明白了,你喜欢阿妍,是因为阿妍不像我。”
  裴夫人瞪他:“你这回在河北带着二十万匹绢去酬军,路上免受突厥、室韦劫掠,还不是因为阿妍机警,事先告诉你小心他们?”
  “是是。”裴公笑道。
  “父亲自家也能想到的。”我赶紧否认,转身出了内室,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隐约听得裴公道:“王尚书病了,明日须得去他宅里探视一番。”
  王尚书指的是户部尚书王晙,也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入朝为相之前,打过吐蕃,抵御过突厥,做过朔方节度使,和张说一同带兵平叛,立的功劳其实比张说还大。裴公现下是户部侍郎,作为财政部的二把手,去看望患病的一把手,理所应当。
  ……但是裴公和裴夫人去探病,为什么要带上我?就算要带儿女去探望一把手,也该带裴皋他们这些已经入了仕途的儿郎,而不是我一个外来户干女儿啊?
第21章 坐久神迷不能决
  第二天上午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出了皇城,康九娘匆匆赶上来问我:“你怎么了,走得这么快?”
  我瞧了瞧周围,小声道:“我阿母定要我随他们去王尚书家,我得早些回去。”
  “王尚书?”康九娘怔了一下。
  “户部的王尚书。”
  “啊!王尚书!”康九娘脱口惊呼,又连忙压低嗓音,“就是那位‘武称敌国,文乃时宗’的王节帅?‘出则守于四方,入则式是百辟’的王尚书?”
  我有点懵。康九娘汉话说得好,但不通文学,突然说出这么文气的言语,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这是圣人授王尚书朔方节度使时的制书!”康九娘双眼亮闪闪地,全无平日的严肃。
  我哭笑不得,她连这种官样文章都背下来了,想必是王晙的粉丝。果然她说道:“我小时候在临洮,远远地见过王尚书。那时边境不宁,吐蕃人常来侵扰,劫掠我们的牛马。我阿娘就是因为受了惊吓,不幸……”说到此处,她面色一黯。
  我很少听到她说起自己家的事,没想到这么惨痛,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八月的洛阳还很热,她的手指却凉得吓人。静了一会,她转过头,望着天津桥下的洛水,两滴泪落到了河水中:“我阿娘临死时,叫我跟着商队,到长安、洛阳来。两京既是都城,也是大唐的腹心,在两京居住,哪怕柴米更贵,到底不用日日担心吐蕃、突厥入侵。”
  我试着岔开话题:“那时王尚书还不是尚书罢?”
  她点头:“那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他那时还是朔方军副总管,安北大都护。那年吐蕃十万精兵打到临洮,占了临洮的牧场,还掳走了我们许多人。王尚书只带了两千兵马,和临洮驻军会合,从中选了七百人,让他们穿上吐蕃人的衣服,夜里偷袭吐蕃。离敌军只有五里时,他令兵士分作两队,前方的兵士一旦遇上敌军,就大声呼叫,后方的军士则击鼓相应。吐蕃人一听,还以为有伏兵,又见了那些穿了蕃服的兵士,夜里分辨不清,竟至于自相残杀,死伤近万。若不是王尚书胜了吐蕃,我们只怕都……后来他还和薛将军,就是薛讷——”
  “我知道了,我会替你好好探望王尚书的。”瞬间变身狂热粉丝的康九娘讲个不停,我都快走到裴家了,她还没说完。
  康九娘拧紧眉头:“探望?王尚书……病了?”
  “是,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劝慰她。
  “可是王尚书年纪也很大了罢?唉,我……阿妍,你……你能不能带我一同去瞧一瞧王尚书?我扮作你的婢子也好!”
  “啊?”
  “求你了。”康九娘擦了把眼泪,又哭又笑的,“我想见一见王尚书,要是能亲口向他道声谢……不,不必了,我就看一看他。我心里一直将王尚书视作恩公,时常向胡天祝祷,祈求胡天庇佑王尚书平安康泰……”
  于是,我禀报了裴公和裴夫人之后,康九娘扮成我的侍女,随我们去了王家。
  王尚书的病确实不重,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说话仍是中气十足,全程都在和裴公热烈讨论朝事。王夫人则将我们两位女眷引到后堂招待。她和裴夫人相对谈笑,我就在一旁安分守己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时而附和着笑两声。
  康九娘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她见到王尚书身体康健,应该很欣慰罢?可我总觉得她好像有些紧张不安,难道是见到了偶像,太过激动?直到她低声跟我说内急,我才恍然,赶紧让她去了。
  这时王夫人笑道:“你家这个小娘子,委实好相貌。”
  裴夫人得意道:“阿妍不止好相貌,工书法,又有巧思。”然后就开始给王夫人介绍我的长处,从书法夸到我自己调制的牙粉,“……清爽极了!比我从前用过的都好。”
  王夫人笑起来,又问我喜欢哪个书家的字。我险些脱口而出“颜鲁公”,又咽了回去:“妾最爱欧阳率更的书体。”颜真卿现在还是个没什么名望的年轻人,尚未成为世人皆知的书家,我便说了欧阳询这个绝对安全的答案。谁料我话音才落,就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屏风外道:“欧阳率更?就是那个母亲为白猿掳去,怀孕而生的欧阳询?”
  “……”座中的气氛瞬间进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王夫人容色一僵,迅即呵斥道:“七郎满嘴胡吣!滚进来!”
  一个锦袍青年绕过屏风,趋走而入:“祖母。”又跟裴夫人和我见了礼。王夫人冷声怒斥:“你胡白什么?裴侍郎家的女眷在此,你不知道吗?”
  王七郎低头听训,一副老实的样子,嘴里说出的话就没那么老实了:“欧阳询的字写得好,相貌却像猿猴,连长孙无忌都指着欧阳询问,麒麟阁上为什么画了只猴子。有人说欧阳询的母亲为白猿所掳,生下了他,大约也不为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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