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自贞观时代流传至今的一个传说: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南征时带着妻子,结果妻子被一只专门喜好美女的白猿掠去,过了一年生了个孩子,就是长得像猴子的欧阳询。这完全是讨厌欧阳询的人瞎编的故事,后来有人据此写了一篇《补江总白猿传》。不晓得这位王七郎出于什么心态,在我们两个女眷面前提起这故事,也的确是不大像话。
王夫人痛骂了他一顿,又令他给裴夫人和我道歉,又赔了好一阵子的罪,留我们吃饭。我们是来探病的,无意太过叨扰,裴夫人又费了好多口舌婉拒。要离开时,康九娘才匆匆回来,脸色发暗,步态有些虚弱:“婢子有罪,婢子肠胃有些不适……”
裴公和裴夫人既知她是我的友人,自然也不会太苛责。裴公骑马,我们女眷便上了马车。裴夫人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说:“阿妍,今日的事都是阿母不对!”
“啊?”
裴夫人叹气:“我素日听说王家七郎是个好儿郎,从前我也见过他的,不知他今日怎地无礼至此。王尚书犹在病中,阿母不好生事,不然,今日本应好生计较一番……阿妍别气,阿母再去打听别家的儿郎。我这些年不在两京,好多事我也不知,还要慢慢探问。女郎家择婿,门庭和才德一般紧要……”
“啊……啊?”
康九娘在一边听不下去了,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不然夫人为什么要带你去王家?”
这原来……是一场相亲?
我又是惊诧又是尴尬,满心想问她:那你既然猜到了,怎么不告诉我……哦,她要是告诉我了,我肯定不会跟去王家,她就见不到偶像王尚书了。那种强烈的尴尬挥之不去,我抬眸看一眼裴夫人,又看一眼康九娘,最终只能岔开话题:“你的肠胃不适,是受了寒吗?”
过了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对裴夫人道:“阿母,我,我如今不想出嫁。我……我和阿兄说过。”我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没有什么道理,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但,崔颢也答应过我不必嫁人的。
裴夫人揉了揉我的头发:“女郎家大了,怎么能不嫁?你如今的年纪也不小了。你阿兄走之前,曾经请我们为你寻一个才德兼备的儿郎。”
我惊呆了,全不知还有这回事:“阿兄?”
“他说,他一去河东,只怕几年间不能回来,因此希望我们为你主持婚事。他说,你喜欢有才华的文士,但工于文藻的才子,未必就是好丈夫、好父亲。”
话语如雷声响彻耳畔,我猛地抬头。
“他当日说的是,‘如晋时的陶渊明、南朝的谢宣城,俱有名垂后世的绝妙才思,但他们又有哪个适合做人丈夫呢?不怕夫人耻笑,颢年少时便有才名,但也因此,颢很清楚才高的男子,往往有哪些不堪之处。’故此,他请我们着意挑选,一定要选一个有才华又有德操的儿郎。”裴夫人絮絮说道。
这日下午,我们听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消息:王晙昨夜去世了。
那天王晙的精神还很健旺,没想到竟会突然辞世。但据说他本来也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得上高寿,被一场小病带走,也不是特别难以想象的事,因此我并没觉得奇怪。几天后,我正在房中练字,裴公大步从外走入,语气急促地挥退仆婢:“你们下去。”
我这才注意到,他甚至未及换掉身上的绯色官服。裴公一向爱洁,也注重仪表,每日回家都要先换上洁净的衩衣,绝不会像今日这样,甫一回家就直奔后宅而来。侍女退下后,他转眸向我:“阿妍,那个姓康的娘子,你知道多少她的事?”
初秋午后的阳光热烘烘地从窗口洒进来,人浸在热热的空气里,喉头和唇舌只觉焦渴。心脏跳动逐渐加快,我咽了口唾沫:“阿耶,怎么了?”
我这两日去典客署,都没有见到康九娘,听说她生病了。
“听说王尚书是深夜突发心疾而亡。但……我今日去吊问,他的长子王珽私下里和我说,那日夜里……”裴公斟酌词句,“似乎有人见过两个外人进了王尚书房里。那两个人身姿纤细,像是女子。”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王尚书虽然是文官,但他带兵多年,治家甚严,亦如带兵。他家的宅院布设了阵法,外人初次去时,若是无人带领,即使进了宅门,等闲也走不到正堂。王珽说,王尚书临终时,交代了他两句话。”
一股热风吹了进来,鼓动窗帷,帘上的金钩发出连绵的响声,听起来急慌慌的。
“‘一切不必追究。我死后,如常发丧落葬。’”
“那两个女子是刺客?”
裴公不置可否,眉目间隐有一丝犹疑:“王珽没有想到我们身上。但……我如今细思,那个康娘子当日看似心绪激荡,却不像见到素日感激敬重的官长的样子。”
他在济州做刺史时深受爱戴,当地百姓还给他立了碑。关于一个平民见到自己崇敬的官长时通常是什么表现,他有经验,也有发言权。
我由跪坐的姿势直起身,站了起来:“那我去她家里寻——”话语戛然而止。
康九娘住在哪里,我竟然不知。我的手心有汗渗出:“她……她只说她幼年住在临洮,后来到了长安……她说家中境遇凄惨,我……我便不好细问她的家事……她说,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我若是问她……”她就会在不经意间把话题转到我的身上。
但……我还是不大相信,康九娘这么久以来都在骗我,更不敢相信,她求我带她去王晙家里,其实是为了踩点。
裴公凝神片刻,沉声道:“这两日,我们暂且不要惊动旁人,先听听王家有没有新的消息。你将她的年齿、籍贯、相貌等一应事迹写下,我遣人暗中去查探。”
但康九娘果真消失了,且,消失得很彻底。
我在典客署里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几次,但正如我从前说过的那样,女子在这里是消耗品,所以,大家对她的消失没有任何疑心。因为女子注定不可能做吏做官,永远都是跑腿的编外人员,那么,即使离开,也没有任何真正的损失。一旦忍受不了这既卑且烦的差事,悄无声息地离开也是很常见的事。
石明达与我一样,平日里和康九娘还算熟悉,但也全不了解康九娘的底细:“她家住在哪里,我也不知。我是个男子,总要避嫌的,怎么好去问女人的事?”
我好说歹说,托他帮我查了康九娘初来典客署时的身份文书,好容易找出了一个地址,告诉了裴公,裴公派人去找,结果又扑了空。
但查了几个月,终究还是摸索出了一些东西。
“她姓康。”
第22章 歌哭悲欢城市间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一句废话。
我迷惑道:“康……怎么了?”康国是西边那几个粟特小国中最大的,因此康是昭武九姓之首,并非罕见姓氏。
“六州胡叛乱首领康待宾及其余党康愿子都姓康。”
“六州胡?”我久在典客署中厮混,对边疆史颇有些了解,闻言脑中立刻串起了两条线索,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大量来自东突厥汗国内部的突厥人与粟特人归顺唐朝后,被安置在灵州、夏州南境的丽州、含州、塞州等六个州,这几个州便称为六胡州,以唐朝官员为刺史,这些胡人则被概括称作六州胡。十一年前,兰池州的粟特人康待宾与安慕容、何黑奴、石神奴等人反叛,率众七万,意欲北投突厥毗伽可汗。唐军将领率兵征讨,只两月就将康待宾捉住,送到长安。皇帝下令将康待宾腰斩,命在京的四夷使节都去观刑。之后叛军迅速拥立了康待宾的余党康愿子,继续与唐军周旋,又经过了一段时间,六州胡叛乱才被彻底平定。
而当时擒获康待宾,将其送到长安的唐军将领,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王晙。
裴公把几张纸摆在我面前,我飞快阅毕,颤抖着声音道:“她是六胡州的人,甚至混进了鸿胪寺……她是康待宾的亲眷吗?”
“康待宾是有一个女儿,但不知康九娘是不是。”裴公捋着颏下长须,“王尚书当年在兰池州杀了三万五千胡人。若这三万五千人里,有一些人的儿女活了下来,矢志复仇,也不足为奇。”
我想起什么:“那另一个女子呢?”
“没有消息。”裴公轻声一叹。
过了许久,我才慢慢梳理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然,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由罢了。
康九娘的确是六胡州叛乱的余党。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进了鸿胪寺,又偶然发现我和裴家有关系——也许就是在最开始裴皋和崔颢送我去典客署的时候。然后,她状若无意地接近我,请求我带她一起去王晙的家里,因为王晙治家很严,她和同伙没法轻易混进他的宅子里。那一日王七郎出言无状,说不定也和她的同伙有关:少年人容易叛逆,经人挑拨,便随意对自己瞧不起的相亲对象无礼,其实也不是稀罕事。王夫人责斥孙儿,又花了一阵子赔礼道歉,我们在王家待的时间,就顺理成章地延长了,正好便于康九娘踩点。几天后,她和同伙谋杀了王晙,随即消失。
但我想不通的是:王晙如果是被刺杀的,为什么他又命令儿子不得追查刺客?
王家也果真没有声张。据裴公说,王珽也很为难,一方面他身为人子,父亲死得可疑,他不能坐视,但另一方面,王晙带兵近二十年,一向言出如山、有令必行,身死而余威犹在,王珽不敢不遵父亲遗命,且王晙一生勇毅,死后得到的谥号亦是级别很高的“忠烈”,若被人发现他是死于刺客之手,且那刺客还是女子,实在堕了他的威名,王珽也不愿见到这种情形。
而裴公也没有将康九娘的事禀报皇帝,理由么,我多少能猜到一些:李隆基作为君主,猜忌之心不弱,他一旦知道六胡州叛党混进了皇城,又因裴家的关系而得以摸进王晙家里报了仇,朝堂上肯定要有很多人受到牵连,裴家也可能会被重责。裴公虽是忠直之士,却更是个有成算的实干家和政治家,又在意家族荣耀,不会为了自我感动,而去作无谓的牺牲。
不宣扬归不宣扬,考虑到皇帝和朝廷的安全,裴公说动了鸿胪寺卿,给鸿胪寺里的胡人们来了一通大清洗。典客署首当其冲,胡人译语全部被查了个底朝天,只留下背景毫无疑点、居于长安洛阳至少已有三代的人,女子们也尽被赶走了。短时间内,没人替他们跑腿了。
我也回了家。
很难形容我的懊丧:交友不慎,给裴家惹了麻烦。至于康九娘,我被她利用,固然不开心,但,就像裴公说的,有三万五千人被杀,那么,有几个人的儿女来寻仇,不是很正常吗?那日在天津桥上,她说的那番话也许是假话,但那种痛楚……不像是假的。
我闷闷不乐地在家待了两旬有余,每天除了练字就是试着翻译唐人的诗歌。裴夫人赶我出门:“阿妍不必自责了!若说有错,鸿胪寺的人没有弄清她的家世,他们的过错岂不是更大?你带她去王家,也禀告了我和你父亲,我们一时失察,岂不是也有错?下个月,圣人便要离了东都,去往潞州和北都,又要在汾阴祀后土,朝廷百官都得随圣人的车驾动身。可你这些时日,还不曾在东都好生游赏一番罢?龙门山的奉先寺,有一尊卢舍那佛,你去看了吗?那里还有褚遂良书丹的碑石,气势开张,你喜爱书法,不去吗?”
起个大早,一路向南,从定鼎门出城再走二十里,正午时分到了龙门山。盛唐时代的龙门石窟,彩漆金碧尚未剥落、石像未经分毫损毁的龙门石窟——果然是该来的。这是独属于唐人和穿越者的福利。
伊水两岸分别是香山和龙门山,隔水相对一如门阙,故而此地向有“伊阙”之名。石窟分布在河两岸,卢舍那大佛所在的奉先寺,就在水西的崖壁上。秋阳的光辉从伊水上方高高地投过来,洒在大佛身上,融入佛身金粉颜色之中,形成一种既庄严华贵,又不过分闪亮刺眼的颜色,让人一见便生出平静的欢喜。佛像的笑意温和含蓄,有距离感,亦有亲近感,我在佛像前左右晃了两圈,仰视大佛,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笑容都神秘如前,含蓄不改。我不信佛,也没有打算信佛,但此时此刻,面前是神情慈柔的大佛,背后是静默流去的伊水,头顶是高远明净的秋空,似乎生命也就能一直这样,在报身佛的注视之中,静谧下去,安好下去,直到……
“小娘子,能否让一让?”
这个时代又不能拍照,怎么还有人要占最佳位置?我转身,几步开外站着一个女郎和两个侍婢。那个女郎穿着缭绫衫子和泥金红罗裙,颈间戴着璎珞,通身富贵气息,容貌却是那种楚楚可怜式的美貌。说话的是侍婢之一,态度客气冷淡:“我家女郎想看佛像的背光。”
我不自觉地微一蹙眉。这个女郎我见过。
大约是误解了我的犹豫,侍婢又解释道:“我家女郎喜爱作画,这尊佛像的背光雕刻精美,女郎有意仔细观摩研判。”
我扫了一眼佛像背后层层延展的火焰纹。这尊卢舍那大佛的衣纹简洁质朴,佛身后的光焰便雕得格外华美细致,可能确实值得画家们学习。好罢,唐代没有相机,但作画嘛,四舍五入也就等于照相了,给她让一让好了。
我默不作声地退开几尺,心头微微不快。这个女郎想叫我让开,却全程都是令她的侍婢来交涉,仿佛不屑跟我说话似的,实在有些没礼貌……算了,两京权贵太多,惹不起惹不起。有时候我也真想像21世纪那些逃离北上广的年轻人似的,逃离长安洛阳,去凉州也好,去朔方也好——去朔方看看后来被称作云冈石窟的武州山石窟。唐代的龙门这样美,那么唐代的云冈,又该比后世美多少倍?要不,回一趟我真正的家乡北京,这个年代的幽州……
我胡思乱想着。然而女郎莲步轻移,经过我身边时,却竟然出声了:“小娘子,我好像见过你。”
她的声音柔婉又轻灵,语调也很轻柔,但不知怎么,我就是发自内心地不喜欢她。于是,我假笑道:“是吗?”
女郎垂眸,目光扫过我脚上的高头锦履。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便是裴夫人叫人给我做的这双红地宝相花锦履,亏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没画眉毛,只眼角涂了一抹浅红,眉眼盈盈处,越发显得娇怯怯的:“我喜欢作画,经常去寺里观赏揣摩诸位前辈名家所作的壁画。你是不是去过西京的慈恩寺?我仿佛在大殿东廊见过你。”
她笑得很友好。但我心中那种不适的感觉更浓了,甚至有点不想维持假笑:喜欢作画,或许是真的,但是,她明明跟我一样,对王维的画分外垂青,经常驻足于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的那堵墙壁前。还有,雁塔下开元九年进士科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的那一行题名……我也曾见到她如我一般,伸出手指将那行题名细细摩挲。
当日我布衣荆钗时,她没来搭讪过。今日我锦履罗衫,就入了她的眼吗?粉丝知道粉丝的心,女人知道女人的心。她想试探什么呢?我干脆利落地摇头:“对不住了,我不记得。”
对方顿了顿,笑道:“多半是我错认了。”
我打算去看褚遂良的书法,回身走出十余步,隐隐听得她在向侍婢解说佛法,语气依然柔和:“佛有应身、报身、法身。这一尊是卢舍那佛,便是报身佛,毗卢遮那佛是……”倒弄得我微觉羞愧,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康九娘而草木皆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