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她就是洛阳,洛阳就是她。
  若我一朝为天子,当定都洛阳。安禄山这样想着,直到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定定神,继续看罗团儿的舞。这支舞已近尾声,罗团儿跳得更加急了,明亮的灯光下,她的影子仿若翩翩彩凤,她的腰身变得越来越软,淡紫罗衫早已为汗水湿透,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姿曼妙,令人遐想。众人都盯着她纤细的腰肢看个不住,安禄山却直直盯着她美丽的脖子。
  他爱上了这个女子。
  他想掐断她纤白的脖颈。
  也许,占有一种事物的最好方式,便是毁了它。
  那么,若要占有这个天下呢?
第27章 凉州七里十万家
  盛唐之时,河西、陇右二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繁而人富乐。后世学者曾说,河西之有凉州,便如中夏之有洛阳。凉州东有峡谷,西有草场,南有祁连山脉,北有戈壁大漠。祁连山上终年积雪洁白,每到夏日,山边却有融雪化水,飞流而下,汇聚成河,灌溉滋养着凉州一地。而北面的戈壁滩大漠孤烟,落日长河,景色更是奇绝。
  凉州人烟铺地,闾阎相望,桑麻翳野。葡萄酒熟,酒楼青旗扬展,楼下女郎当垆卖酒,楼中美貌胡姬伴客,往来的客商携带着宝石、丝绸、香料,在武威城中的市上交易,市中有人吹着筚篥讨赏钱,擅长西域莲花舞的“羌儿胡雏”们在宴席上、酒楼中翩然起舞,以佐酒兴……
  长安虽也颇受胡风熏陶,终究不如凉州作为边塞胡风之炽。我这次来河西,其实算是假公济私:我们将大食使团一路送到凉州,他们离开后,我就在这里好一番游赏,将在鸿胪寺典客署里只听过、没见过的胡人风俗看了个遍。但是除了游赏之外,更有一件事,沉甸甸压在心头:
  历史上,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本与吐蕃边将乞力徐约定不再兴战事,使两国人民共同在边境休养生息,却因宦官赵惠琮假传圣旨而只得出兵突袭,大败吐蕃,自此两国盟誓决裂,吐蕃不复朝贡。崔希逸也最终愧悔而死。王维年谱中记载,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于今年秋天出塞到凉州,就是为了宣慰大胜的河西将士。
  我既然预知历史,是否能提前向崔希逸说明宦官乃是矫诏,从而阻止这场大战?为此,我行前特意向养父裴公要了他的名刺,只为见到节度使崔希逸。两日前,我已提前将名帖送到崔宅,约定明日上门谒见。
  现在才只二月初,凉州冰还未化,仍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唯有饮酒可以驱除寒气。既知可以设法让唐蕃人民避开一场大战,我也自欢欣,便走向酒楼,欲待小酌一番。
  我要了一壶葡萄酒,独自坐在楼头,喝了一阵,忽听得有几个士人为诗歌争执起来。其中一人道:“王摩诘的‘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豪气万千,原胜于众人之作!”另一人道:“不若王校书‘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更有一人道:“二人之诗,皆不如王季凌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时却有一个女子清脆声音道:“李太白之诗作非但不逊王摩诘、王校书、王季凌,且远过之!‘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几句一出,不止羞煞今人,也羞煞古人!”
  李白现在的诗名,远不及王维、王昌龄、王之涣等人,是以她一发此言,士人们议论纷纷:“李太白?那是谁?”“这几句确是苍凉壮阔,气势非凡。”
  我回眸看时,惊呼道:“绮里?!你怎地在此?”
  那女子肌肤苍白,鼻子高挺,正是王昌龄转送李白的那个粟特小侍女绮里!绮里见了我,也很惊喜:“我家主人要我代他来凉州寻访一位旧友。”
  我见到故人,很是兴奋,招呼她同坐,对饮了两杯。绮里见我只是浅酌,笑道:“在蜀地时,九娘最是善饮,怎地今日反而不喝了?”
  “明日有约,不便多饮。”我说。
  绮里打趣道:“莫非是要见哪个男子?崔郎与王郎可知晓么?”
  我脸上发烫,压低音量,笑道:“你只管胡吣!实话与你说罢,我要去访的人是崔节帅。朝廷遣来的宦官赵惠琮要崔节帅出战吐蕃,但崔节帅本不必出兵。我正要去告知节帅此事,要他不必坏盟,两国边境平靖如前,岂不是好?”
  绮里拍手道:“若得边疆宁靖,自是再好不过!不过,九娘你是从何得知此事?又为何说崔节帅不必出兵呢?”
  我一时语塞:“那赵惠琮……那赵惠琮……”那赵惠琮乃是矫诏,我因熟知历史,这才知晓,但这如何能说与绮里?当下只道:“喝酒,喝酒!”
  我们又喝了几口,她一指窗外,赞道:“那个女子跳得真好!”
  我探身看去,只见楼下一个卖艺的胡女在人群中跳柘枝舞。看了片刻,我回过身,笑道:“此舞甚有豪迈壮阔的边塞风调,然精细处仍是不及中原的舞姬了。”
  绮里正为我添好一杯酒,笑道:“罢了,九娘见多识广,不比我这个小小婢子初到边关,见了什么都觉新奇。”
  我拿起酒杯,扑哧笑道:“你是胡人,那么大约也算是西域人氏罢?到了河西,不觉得亲切吗?你家乡在何处?”
  她低了头:“我父亲死得早,母亲携我在中原辗转流离,我也不知我究竟算是何处的人了。”
  我甚悔问了这个问题,连忙劝她喝酒。绮里忽道:“我知九娘精熟波斯语与胡语。不知九娘可有心再学一学吐蕃语与突厥语,与我一同将我家主人与王郎、崔郎、王校书的诗译成蕃语,传到外邦?”
  我一听,大喜过望,不觉拍案笑道:“你竟也作此想!”
  当下我们絮絮说了半日,制定了许多翻译计划。
  ——然而世间的事,每有不当意者。
  我好像睡了很久。眼前的世界什么也没有,唯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一层又一层。我在黑暗中拼命挣扎,却又被那泥沼般的黑暗拖曳、拉扯,而终于跌落下去,再也抬不起身,睁不开眼。躯壳和五感都似为那黑暗所封闭,只有撕裂般的头痛无所不在。
  “九娘!九娘!你醒了!”夕岚扑到我身上,大哭起来,我这才看到她眼睛红肿,显然已哭过很久。
  我吃力地抚摩她的头,勉强笑道:“休哭,休哭,我好得很。”
  “好什么!你感染风寒,已经昏睡了五日了!”
  “五日?!”我大吃一惊,忙坐起身来,只觉又是一阵头晕,却也顾不得了,“我要去见崔节帅!”
  “我的九娘!”夕岚哭道,“我主人临行前将我送给你,便是要我好生服侍你的。现今你病成这番模样,我有何脸面再见我主人?!”
  我来不及安抚她,只取了衣裳鞋袜穿上,跌跌撞撞就往外走,夕岚苦劝不及,只得随我出门。我到了城北崔希逸府上,府中仆婢却说崔希逸不在家。我问崔希逸何时回府,他们推诿再三,就是不肯实说,直到我怒而搬出养父曾为崔希逸官长的身份——裴公为转运使时,崔希逸是他的副手——他们才告诉我,崔希逸是出征去了。
  我怔在当场,头顶如有一盆雪水猛然倾下。
第28章 佳气红尘暗天起
  那场靠偷袭而得到的大胜,终究还是来了。赵惠琮矫诏令崔希逸袭吐蕃,崔希逸不得已,发兵自凉州南入吐蕃境二千余里,至青海西,与吐蕃战,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乞力徐脱身而走。
  凉州城中人人欢庆,皆是大战得胜的欢欣气息。而我晃晃悠悠,走在凉州市集之中,无处可去。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穿越女,试图通过自己已知的历史,改变众人的悲惨命运于一二,然而就连这点痴心妄想,也终究不可实现吗?
  那么,更大的战乱到来时,我真的还能在安禄山叛军的刀下,保全我想保全的人么?
  我捂紧了胸口,那儿揣着一本我最珍爱的书,一本从21世纪带来的书:《王右丞集笺注》。每当我痛楚时,每当我迷茫时,摸一摸这本书,便会获得力量。
  可此刻,纵是这本书,也不能拯救我了。我跌跌撞撞地走着,迎面而来的路人无不闪避,我也不在意,只觉得身上好冷,张口呵出的尽是白气。我抬头,只见繁闹市肆之中一面青旗飘扬,正是那日我与绮里喝过酒的酒楼,便信步上楼,要了一大壶酒,只图一醉。
  然而这唐朝的酒啊,度数太低!我醉不了——醉不了!
  我一杯接一杯地将酒倾入口中,喝了半晌,仍是毫无醉意。我抬眸,忽见窗边一个穿一身圆领青袍的男子,也是如我一般,一杯一杯地喝着。他肩背挺得笔直,但那举杯的动作间,不知怎么地,就露出一种萧瑟来。我生出同病相怜之意,扬声对肆主道:“那位郎君的酒钱,算在我账上。”
  那男子回过头来,虽似诧异,仍是冲我一笑:“小娘子美意,某却之不恭。”
  我平日看惯了王维、崔颢,寻常的美男子再不能入我眼,然初见此人,还是暗赞了一声:好英武的人物!两道剑眉直飞入鬓,一双凤眼威仪深重,鼻若悬胆,鬓似刀裁,肩背挺直,一看就是行伍里熬练过的。我不由问道:“河西大胜,众人皆欢,郎君何以独坐寥落?”
  “两国通好有年,各去守备,吐蕃畜牧被野,凉州士民安乐。如今盟约一朝破坏,两国自此再无宁日,某为大唐子民,有何可庆!有何为欢!”男子字字掷地有声。
  这话真真说到了我心里,我断没想到,在河西还能听到如此议论。我不觉拱手,肃然起敬:“敢问郎君名姓?”
  “某姓安,名重璋。未知小娘子尊姓?”安重璋起身,还了一礼。
  “妾姓郁。”我亦起身,举杯走向安重璋,“崔节帅这场大胜……妾亦同安郎是一般的心思。”
  “哦?郁小娘子作何想法?”
  我低声道:“崔节帅本是忠厚之人,想来不愿做出偷袭之事。多半是来传旨的中贵人要崔节帅出征,崔节帅不得不为而已。”[1]
  安重璋点头道:“是。想必中贵人欲求功劳,便向至尊奏称,吐蕃无备,节帅若行掩击,必有大获。”
  “中贵人乃是矫诏……”这话我和任何人都没敢说过,此刻对着这素昧平生却与我想法一致的安重璋,却忍不住了。
  安重璋想了想,摇头失笑道:“纵然他矫诏,你道他当真是矫诏么?”
  这话说得极绕,我受了打击之后反应迟钝,当下呆呆望着他。安重璋轻声道:“纵然此次崔节帅出兵当真是由于中使矫诏,至尊也必因他大胜,而欣悦之极,哪里还会去在意中使是否矫诏?”
  他此语直如醍醐灌顶,我猛省道:“甚至……中使的意思,本就是天子的意思也说不定……”
  安重璋道:“以某所见,多半还是中使矫诏。”
  “此次崔节帅掩袭吐蕃,斩首二千余,吐蕃必然记恨,日后多半又寇河西。”我叹道。
  安重璋苦笑道:“节帅颇识谋略,且河西近年兵马强壮,若是吐蕃又来,他当可击破之。但两国交兵,于我边民实无好处。此外,金城公主嫁在吐蕃,故而吐蕃与大唐得享数年平靖,但边事之重,岂能尽系于女子裙带?若金城公主一旦过世,只怕……”摇头不言,剑眉深蹙。
  “安郎熟知军事,可是在河西军中么?”我问道。
  安重璋摇头道:“某如今不在军中效力,只是世代居住河西,善养名马,且家父曾为河西节度副大使,故而某亦曾随父辗转河西军中,于军事耳濡目染而已。实不相瞒,武德、贞观年间的凉国公安讳兴贵,便是某之曾祖。”
  “原来安郎乃是凌烟阁功臣之后!”我一拱手,“难怪远见卓识,不同凡响。”
  安重璋笑道:“只盼不辱家声罢了。倒是郁小娘子关心国事,远胜寻常女子,想必出自两京高门贵族。”
  我笑道:“妾孤贱之身,岂有阀阅。只是妾在鸿胪寺典客署中为译语,故而听得不少边事。”
  我和安重璋谈论许久,彼此都甚为心许。我自穿越到大唐以来,所见的尽是王维、崔颢、王昌龄这些诗礼自持的文士,还是第一次见到安重璋这样英气勃勃,又能与我会心讨论政事的武官。我们直聊到宵禁将至,约了三日后再见,便各自回家。
  我回到家中,换下一身酒气的衣裳,蓦然怔住。
  怀中那本《王右丞集笺注》呢?
  数日来,我翻遍了衣裳和房间,也回那天喝酒的酒楼问过,也沿路寻过,都找不到那本书。我懊恼无极,只恨自己太不小心,竟失了除却王维本人之外,我在唐朝唯一可寄托情思之物。
  这日转眼到了与安重璋约定的时辰,我心事重重,慢慢走向酒肆,却见安重璋早已在楼头候我了。他看向我的双眸光彩如前,仍是充满着大唐儿郎的自信与激昂,却也似乎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内容。
  我坐下,照旧点了一壶凉州葡萄酒。安重璋笑道:“我睹郁小娘子今日似有心事?”
  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失却一件紧要之物,难以心甘。”
  安重璋笑道:“不知是何紧要之物?”
  我揉搓衣角,低声道:“乃是一卷诗集。”
  安重璋持着酒杯,在掌中把玩片刻,问道:“我们坐到那厢去如何?”一指旁边几间被木板隔出的雅间。我与他男女有别,又非亲眷,单独坐在房间里原是不合礼法,然我自与他初见,便甚是倾慕他身上的英武气息,心知他绝非会作奸犯科之人,便点了点头,招呼肆主将我们的酒菜挪到雅间之中。
  坐定之后,安重璋抬眸,望向窗外,半晌没有说话。我本就有心事,也便不语。安重璋喝了两盏酒,缓声道:“我生长边地,不知两京风物之美,只有在家父入京朝集时,随家父去过两次长安。”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只默默听着。安重璋道:“朝集皆在正月,天寒地冻,我亦只见过冬日的长安早梅开放,不曾在草长莺飞、花发蝶舞之时看过曲江的烟水,亦未曾看过杏园中盛开的杏花。听说慈恩寺大殿南侧池中莲花别有洁净美态,每到夏日,青枝绿叶,菡萏齐秀,我亦不曾见其生、视其长,睹其盛、惜其衰。”
  我点点头:“长安的春夏原是极美的,然秋日时玉宇澄清,爽气袭人,终南山上树叶或黄或红,亦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安重璋道:“除却美景,长安城中更有人文之盛。西域的金桃盛在侍女捧上的银盏之中,小娘子们用两市妆肆买来的胭脂装点双颊,西市有人卖艺,吞火射箭,走绳顶竿,诸多花巧无所不用,待到上元赏灯之夜,更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游人如织,金吾不禁。长安除了最美貌的女子,最威严的君王,还有最卓荦的才子,最优异的诗人。我记得我少年时读到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心中震撼无极:‘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好一句‘佳气红尘暗天起’!当真写尽西京风流。”
  我听他言语之中描绘出一幅长安美景,微笑道:“改日安郎若到长安,我愿带安郎游慈恩寺、终南山,并引安郎见见几位极好的诗人。”
  安重璋双眸忽地迸发精光,厉声道:“可叹长安美景如斯,小娘子怎忍心见它一朝毁于叛军铁蹄之下?”他手扶桌案,探身而前,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离我只有半尺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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