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女郎按捺不住,冷冷道:“我没什么火气,只是刚刚还与人说张将军治兵严整得法,幽州军真是军容整肃,军纪井然,不过须臾,你们便打了我的嘴,我脸上有些痛罢了。”瓜州旧部里有人噗嗤笑了,旋即生生止住,似是想到这一笑是将旧主张守珪也笑了进去,忙补救道:“张将军韬略无双,最会治兵,奈何有些人天生不堪!”
  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顿时恼了,之前那个出头与瓜州旧部争锋、辞锋最利的军士说道:“小娘子太轻狂了!竟敢取笑我幽州五万儿郎!”“我们虽看不惯他们瓜州旧部,却不曾诽谤张将军。你却敢不敬张将军!”“若是没有我们舍生忘死,在战场上与契丹人、奚人杀斗,你怎能在这里安坐饮酒!”
  女郎道:“不然。我岂敢不敬张将军,岂敢不畏圣朝之军威?只是张将军一去,你们便滋事扰民,又要翻旧账来自相残杀,委实不似我幽燕之地慷慨悲歌的伟丈夫,煌煌大唐舍生忘死、保家护国的好儿郎!”她几句话说得讥讽中有正气,轻蔑中有凛然,一时兵卒们竟都静了几分。女郎忽然又笑了:“但若我这几句话就说得你们不再互相争斗,转而一同斥我不该辱及张将军,这番狂言……倒也值了。”悠悠站起身来,举步便欲下楼。
  幽州军士们面面相觑,怔了数息,忽有一名军士踏出半步,冷冷道:“小娘子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狂言。说了这些话,就想走吗?”女郎身形一顿,问道:“你待如何?”军士道:“也不如何,只要小娘子喝光这一壶酒,向我们道声不是,也就罢了。”顺手从旁拿过一壶乾和酒来,几步上楼,只踏得楼板沉闷作响。他身材高大,那女郎站在他面前愈发显得清瘦纤弱。
  李适之眉头拧紧,心想这些兵卒为她所斥,心中不甘,为了挽回一些颜面,竟要这样欺凌一个女郎?张守珪以在河西大破吐蕃之功转幽州节度使,镇守此地六年有余,更以巧计斩契丹将领可突干之首,名震幽燕,这等声势之下,倒也难免养出许多骄兵。他心念正转,却听女郎放声笑道:“休说一壶,十壶也喝得。但,请罪?我不愿意。”
  此言一出,楼中众人登时喧哗起来。有瓜州军士道:“小娘子你休听他的,我替你喝!”肆主老丈颤声道:“小娘子,我家的酒极酽,你莫孟浪……”逼她喝酒的军士也颇感意外,对女郎道:“你若真喝得十壶,某等从此再不寻他们的晦气。”听他说话的语气,似是这一行人的首脑。
  女郎一顾楼下,轻声数了数,笑道:“你们一共十二人,你们每人轮流喝一壶,每尽一壶,我便奉陪一壶,如何?只是,酒钱么……你们来出。”
  午后日光明亮,她一转头,便露出了一张端丽清艳的侧脸。李适之一见之下,如遭雷击,不觉呆住。
  女郎招呼店家打酒,为首的军士先取了一壶。他也不用杯,仰头以嘴相接,清澈酒水有如一条白线直贯入口,片时便将一壶酒饮尽。清酒杂质少于浊酒,更易醉人,且幽州风气本来好饮,楼中众人见他喝得爽快,各各大声赞叹,不止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生出骄傲之意,连瓜州旧部军士们的神情都缓和了好些。
  女郎笑了笑:“壮士好生豪迈!”忽地转头向杨续一笑,眨了眨眼,“可否劳烦郎君为妾斟酒?”杨续一怔,想到女郎大约是寻个人在旁见证的意思,便以目光向主人请示,就见主人微微颔首。
  李适之不清楚,自己是否该亮出新任幽州节帅的身份,为她解围。但她嘴角微扬,清丽面容上的神色又是傲岸又是坦然,仿佛他若凭世俗权柄强行出头,反而是亵渎了她的这份夷然不惧。而同为好酒之人,他亦好奇:她当真十分善饮?还是她别有妙法奇术?
  杨续踏上前去,取过酒盏,斟满一盏,女郎接过,仰起脖颈,一口喝干。这时杨续已另取了一只酒盏斟满,女郎左手将空的酒盏放回桌上,右手同时接过第二盏酒,又是一口饮尽,如此五六次过后,一壶便尽。座中安静已极,只有酒液注入瓷盏中的哗哗声音。众人愈看愈奇,除了士卒们以外,连肆主老丈与尚未离去的酒客们,并李适之的长随们,皆是半担心、半好奇,瞧着女郎与幽州军的士卒们斗酒。
  为首的那名军士见女郎喝完了一壶,拱了拱手,一语不发地下楼。楼下那个辞锋犀利的幽州士卒抢着道:“第二壶是我的!”他却不学那鹰钩鼻以嘴接酒,而是随手取了一个盛汤饼的大碗,将一壶酒尽皆倒在碗里,双手捧碗便饮,咕嘟声中,一碗很快见了底。
  女郎倚栏望着楼下的那个兵士,抬手抿了抿鬓发,弯起唇角:“幽州果然不负我望,盛汤饼的碗也这般大。”又向杨续一笑。
  杨续心领神会,只管如方才一般继续斟酒,那女郎并不换什么花样,只是平平淡淡,一杯接着一杯,动作看似不快,却也只在数息之间,就饮尽了第二壶。
  她嘴唇红艳如樱桃,不知是先时饮葡萄酒留下的痕迹,又或是生来唇色鲜润。酒液不绝流入她口中,润得双唇樱红之色愈浓,衬着白细双颊,牙白衫裤,更加明艳。李适之默默相望,想起她以双唇附在自己口上度气时的情景——那时她口唇冰冷,想来,此刻喝了这些酒,大概不再那样冰凉了罢?
  顷刻间,那女郎已饮了四壶,仍然目光清明,毫无醉态,只有脸颊略略泛红,额头出了一点细汗。众人看得呆了,有人好奇问道:“小娘子,你的酒量,是天生的吗?”女郎笑道:“天生的。”又有个幽州士卒笑道:“听小娘子口声,不似幽燕女子。借问小娘子乡关何处?也好教我们胸中有数,日后若遇见你同乡儿郎,便不敢放肆斗酒。”
  李适之留神听女郎的答复,却见她愣了愣,双睫低垂,过了一会,方轻声道:“乡关?我是唐人。唐人便是唐人。”话音微颤,但又不似酒醉之象。她没有细说,众人倒不以为意:她一个孤身女子当众斗酒,已是离经叛道,为了避免惹祸,不肯详陈来历,也属寻常。
  李适之却是心中一动。他虽粗放,却隐约感到,她这句平淡的话里,似乎含着极悲伤的意味。
  [1]唐代蓟县为幽州州府所在,其地在今日北京市西。
第43章 大唐国里无南北(李适之)
  那女郎又抬眸笑道:“不过,若诸位果然好奇,就只当我是酒泉人罢!”几百年前酒泉城中有泉,水味如酒,故而得了这个名字。她这机锋打得甚妙,不少人笑了起来。先时那个逼她喝酒的幽州军士,也破颜而笑:“酒泉去瓜州不远,小娘子的人品容姿,哪里是河西荒漠生得出来的?”便有瓜州军士白他一眼,呛声道:“河西荒漠又如何?瓜州瓜州,瓜州产瓜味美汁甘,连汉武帝也爱吃我们瓜州的瓜。瓜州女子吃瓜多,瓜州就养得出水润细巧、温婉柔和的美人,不似幽州多的是契丹、奚人女子,粗野不堪……”李适之听他一口一个瓜字,只觉今日听的“瓜”字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
  女郎噗嗤笑了,打断那个瓜州军士:“瓜州也罢,幽州也罢,总归都是唐国的疆土。瓜州现今不是吐蕃人的,幽州也不是契丹人的——那你们究竟为甚争?讨吐蕃时,你们是唐军,而与奚人拼杀时,你们除了幽州节帅的旗号之外,难道便不列大唐的旌旄?你们自家斗个不休,外人说起你们,却只将你们一例视为大唐的壮士健儿,难道分得清瓜州军鄯州军朔州军幽州军?”她说一句,便一口饮尽一杯,也亏得杨续手快,一盏连一盏地接上。她手中取盏搁盏,口中言笑不绝,速度虽快,言语气息却竟然不乱,说话间又尽一壶。
  众军卒面面相觑,各自肃然。女郎示意杨续暂停,自斟了一杯,举杯向天,扬声道:“众位壮士何妨同饮一盏?”众人虽不明其意,却皆依言倒满了酒,擎杯在手。女郎慨然道:“圣唐并非无奸无盗,无战无凶。但自文皇帝以来,华夷同处,其乐融融,流民得所,耕织不废,府库殷实,稻米流脂,毕竟已开数百年未有之盛世。这一杯酒,便敬大唐!”
  “敬大唐”的言语殊为新奇,然而在这番气势之下,休说诸位士卒,连李适之亦不觉有何乖悖常理处,不由自主地直身长跪。从祖父李承乾,到他只做了怀州别驾的父亲李象,他这一脉在皇权争夺中多所挫失,但他是太宗文皇帝的曾孙,胸中自也有一份李家儿郎睥睨四海、心怀天下的豪情在。他百感交集之际,众军士已尽皆饮尽杯中酒水。
  李适之回过神来,站起身,才要张口为女郎说话,就见楼下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是个胡人,相貌雄壮,浓眉阔口,不经意似的走了几步,踏入了诸位兵士围成的圈子。男子笑眯眯拱手向众人道:“小娘子海量!但人身脆弱,莫说是酒,就连喝多了水,也能撑坏肚肠。像某这样的粗人,纵是撑破了肚腹,也不相干,可小娘子青春美貌,若有闪失,岂不可惜?不如……余下几位一壶抵小娘子一杯,如何?”便有人附和:“正是。”更有瓜州旧部士卒道:“我来替小娘子喝罢!”
  众人皆看向女郎与幽州军士们。有个武官向那男子一拱手:“郎君气度不凡,可也是幽州军的人吗?”那男子笑道:“是了。某姓安名禄山,是张将军的养子,今日路过市集,见几位同袍在此,便进来瞧瞧。某亦是张将军麾下旧人,故此大胆请求诸位同袍,看在某的薄面上,让小娘子少喝几口罢!再说,新任节帅就要到了,若是在此关头,闹出事来,我们的脸上……未免也不大好看。”
  武官一愕,拱手为礼:“某常常听说安将军勇武多智,今日有幸见到,果然……喝酒是不必比了,小娘子与某比试吃汤饼如何?”
  “……汤饼?”
  武官笑道:“小娘子的酒量,某心服口服,某这一壶,小娘子不饮也罢。只是小娘子喝了这半晌,腹内无食,终究伤身,不如来与某比拼吃汤饼!”众人纷纷大笑,有人道:“还是刘二郎机智,比酒量我们输与这小娘子,比食量,可万万不输!”“休说吃汤饼,吃饆饠、胡麻饼、蒸饼,某一概奉陪。”“一个饆饠要两文钱,你自家吃罢!我还要留着钱做亲哩!我吃汤饼!”“这么热的天,吃冷淘罢!”“留什么钱啊,你倒不如待新任节度使来了,带我们多打几场,你多砍杀几个奚人,记功行赏,倒容易些!”
  肆主老丈趁势端上了几大盘槐叶冷淘,那冷淘在井水里凉了半晌,凉入心脾。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分坐在几张食案吃冷淘,直呼痛快,瓜州旧部众也坐下饮酒,两拨人虽然有些尴尬,但初时彼此仇视的气氛确已消弭于无形。
  李适之暗自一笑。他是初次做边关重镇的节帅,但他曾历任数州州牧,也与军卒们打过交道,知道大部分军士虽然粗鲁,但若有人酒量或拳脚上胜过他们,便往往可使他们敬服。
  女郎瞟着幽州士卒们,嘴里低声自语。李适之勉力去听,却听她说的是:“我这么费力胡说,替这位新任节度使统战军中多方势力,可是他又没给我出场费,我图什么呀……算了,反正有酒喝。”虽然听不懂“统战”“多方势力”“出场费”之类词语,但李适之大致也猜到了话里的意思。他实未想到女郎惫懒至此,只觉啼笑皆非。
  女郎向杨续一叉手,笑道:“多谢郎君替我斟酒。我无以为报,请郎君喝一壶葡萄酒罢。”将自己食案上不曾动过的一壶酒捧过来。杨续接了,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娘子若要道谢,我家阿郎也在此处。”
  李适之早已站了起来,整理衣袍,张口欲言。女郎却不记得他,只微笑着施了一礼,便翩然下楼去了。李适之好不愕然,无数话语堵在喉头,却见那名唤安禄山的男子疾走几步,与她并肩说话。
  他刚才来不及为女郎解围,却教安禄山抢了先,心头微觉不快。杨续忍俊不禁道:“主人,我去问一问,那什么‘出场费’应须几何。”
  “去罢。”李适之摆了摆手,又瞪他一眼,“你一向稳重,今日却这般……跳脱。”
  杨续忍着笑下了楼,回来时禀告道:“那位小娘子听我发问,吃了一惊,不肯回答。我又追问,她似有些不耐,说道,‘那就平康坊一套宅子罢!’说完就跑了。”
  李适之沉吟道:“平康坊一套宅子?我大抵还是……买得起的罢?”抬头见到杨续脸上的笑意,不由微窘,斥道:“你笑什么?”
  杨续笑道:“不敢,我实为主人而笑。”李适之没好气道:“为我?”
  “如此善饮的人,漫说女子,男子之中亦极少见。主人从今得一势均力敌之酒友,岂不可喜?”
  李适之一愣,以手加额,笑道:“她的酒量,她的酒量……确是令我惊喜。而酒后风度如常,更堪激赏。”他平日饮酒常以斗计,酒后决断公务亦是分毫不差,自然对同样酒后不失清明之人多加推许。
  杨续又道:“她虽着胡服,但吐属文雅,差遣我为她斟酒时又姿态大方……”李适之双眉微扬:“是了。她并非奴婢或客女。”自则天朝以降,女子作胡服打扮者,多为女侍。
  “幽燕之地,杂胡众多,初时我还以为,她这样善饮,怕是胡女。但她又自承唐人,梳的又是未嫁之女的发式……更无甚不便处。只是要打发了那安禄山。”
  李适之听杨续越说越是不堪,仿佛立时他便要娶了她一般,窃喜之余,无端生出玷辱了那女郎的奇怪感觉,斥责道:“你晓得什么?这女子……我曾见过!”
  杨续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震惊,垂首不敢再说。李适之骋目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红日与似乎比长安更高远的天空,耳中听着楼中觥筹交错的谈笑声,和楼下临街的商贾们用契丹、突厥等各种蕃语揽客的声音,鼻中呼吸着夹杂着葡萄酒香与饭菜香的闷热空气,心思渐渐飘远。
  那年见她时,正是暮色昏黄的时分。但他记性卓绝,京城无论朝臣宗室,皆赞他堪与传闻中有“记事珠”[1]相助的燕国公张说并举,是以虽然当时她鬓发尽湿,且他神智犹未尽复,他仍是将她容颜记得真切。方才他无声贪看她侧脸,只觉她肌肤匀净透白,皎皎如西京大明宫蓬莱池上的芙蓉,容颜分毫未改,仍如双十年华。莫非她真是萼绿华一样的仙子不成?
  而她那日曾低低自语:“谁又能赎我?”他因一个“赎”字,以为她是奴婢贱籍,甚或他人妾室,苦苦搜寻许久。然而如今看来,她分明不是。难怪他先以河南尹职务之便,后以御史大夫之贵,皆未能寻得她。那么那个“赎”字,当是救赎之意了。然而以她的阔朗洒脱,以她的酒量,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拘得住她?
  她当众与军士赌酒的举动,在女子中可谓罕见,难免有轻浮无行的味道。但他原非循规蹈矩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才见到懿娘就求娶她了——那时懿娘丧父不久,他既想报答她父亲对他的旧恩,又怜她孤苦,便向她家求婚。
  懿娘去后,他一直无心续娶。他生性好酒,每日视事已毕,夜间多以宴饮为乐,休沐日不是出门走马,便是邀宴宾客,并不如何以女色为念,有了欲望亦不过随意向姬妾身上纾解而已。似这般惦记一个女子,是十年来的第一遭。这份情思他除了向好友房琯提及一二之外,便只有随他十几年的杨续知道了。
  他才四十几岁,是本朝历任御史大夫中最年轻者,而御史台主向有“亚相”之称——他距离宰相也只一步之遥。
  但他比她大太多了。
  这时他竟隐隐生出一种不堪的想法:若她是奴婢或部曲出身,他反而可以轻巧以金帛将她换来,而不必在乎这些罢?他已是御史台主,此番又出任幽州节帅,还朝之后必将拜相,百官几乎心照不宣。朝中敢于悖他心意的官员宗室,应是屈指可数。哪怕她是宰相李林甫或牛仙客的姬妾,他亦未尝不能设法谋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