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他又道:“我想做的是,有美酒,便及时饮乐,有好女,便去聘娶。卿与我一样好酒,我甚欢喜。”
  “卿不能让我做一个少年,却能让我做一个男人。”
  他以这句话结束,凝眸望着我,目光炽热。我暗暗心惊——作为一个成年人,我明白,那是充溢着倾慕和情欲的目光。
  但男女气力有别,他又毕竟是位高官,我也无法强行将他赶出去。我强笑道:“台主知道我解诸蕃语,可想听我用波斯胡语祝寿?”见他含笑点头,我便缓慢地说了一句波斯话。
  “嗯……多谢了。你这样温和的时候,真是好看。今晚的月色好,你也好看。”他顿了顿,“难怪了……我听说,美人要在月下看,半凭双目,半凭绮思。——稗㰨失罗蚕拏陀蓝川都罗耶弗担,阿礼鲰罗蚕拏陀蓝川都罗陀蓝。”
  我猛烈咳嗽起来,既是因为受了巨大的惊吓,也是因为,这种境况,实在是尴尬得不能再尴尬了。
  他后面说的一汉一胡两句话,都是波斯话中的谚语。第二句的意思是,“我不需要登仙,因为我寻到了你;我不需要做梦,因为我有了你。”
  ……我刚才对他说的那句祝寿词是:“我不想嫁给你,你是个强盗。”
  咳完了,我用手臂挡着额头,局促地笑了:“台主也懂波斯话?”
  “我幼时曾由一个胡人婢女照看,她有时以波斯话自语,或是对我说话。我当时不懂,长大了却还记得几句。”
  唐朝幼儿沉浸式外语教学吗……我颇感意外:“朝中解得蕃语的高官,台主怕是第一人罢?”
  他颔首道:“然我深觉庆幸。一来,解得一门蕃语,便如同进入一片新天地,可知这世上于大唐的仪礼风物之外,尚有许多种风物情思。二来,若我不解波斯语,与卿相对时,岂非会无趣许多?”
  他这话说得倒也讨巧。他见我笑了,握住我的右手,柔声道:“我苦恋卿八载,卿却从未好生看我一看。”
  我手被他握着,只觉他用力并不甚重,并不似那日一般霸道,微感心安。听他说得恳切,我抬眼,认真看了看他。
  不得不说,皇室李家的基因不差。他是李承乾的孙子,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容貌也继承了传闻中唐太宗的英武气息,生得比军事世家的安重璋还要英朗。他年过四十,眼角边已有了细细的皱纹,面部肌肤却没有松弛的迹象,最易暴露年龄的颈项也没有岁月的痕迹。除了两道剑眉、一双星目之外,他面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只悬胆般的鼻,不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线条都堪称流畅完美,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少年气息——这也许就是他喜欢饮酒,却不令人反感,不像个堕落酒鬼的原因?
  他轻声道:“是不是我老了,不堪与卿匹配?”
  我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说:“那我去寻仙问道,服食丹砂罢!”
  我吓了一跳:“不要!丹砂大多有毒,万万不可服食!世上绝无能令人长生不老之药,台主万万不可听信道士的话!多少人吞丹而死,殷鉴不远!”
  “若是丹砂有毒,我服食之后得病死去,卿便不必嫁我了,于卿而言,岂非好事?”他似笑非笑。
  ……话是这样说,但是……21世纪长大的人,对科学知识有本能的尊重。这是我们的良心。除非对方跟我有杀父之仇,不然,我可真是没法接受这么反常识的死法。
  至于我想用这个方法害安禄山……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唉。
  李适之又道:“卿云世上并无不老之药,可八年来卿之容颜半点未改。可知我视卿为九天玄女,并无错处。”
  言毕,他唤了人,取来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温声道:“今日是我生辰,自懿娘去后,除儿女外,再无人为我祝寿。卿可能与我共饮一杯,以酒寿我?”
  我擎杯在手,道:“台主想娶我,却又频频在我面前言及故世的妻室,以及儿女。台主便不怕我听了,心生抗拒?”
  李适之正容道:“我既已向卿家求婚,便要让卿知晓我的事情。夫妻齐体终身,安能隐瞒藏匿?我不仅有过世的妻,更有五个妾室,一儿二女。卿心地温厚,必不苛待我儿女,至于妾室,我尽可遣散。”
  这对于一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来说,也可谓是惊世骇俗的允诺了。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些对王维的怨怼。
  王维是一片广大的深海,看不见底。他几曾这般将他的内心向我敞开?我对李适之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道:“好,愿台主座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举杯一饮而尽。
  注释:1.李林甫当时遥领河西节度使,萧炅为河西留后。2.文中的波斯语翻译成了中古汉语,中古汉语发音由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3.“齐体终身”,是李适之墓志里的话。
第48章 怀旧爱君交态厚
  边邑秋声正浓,槐花满地,天高云净,蝉响夕阳。
  自那日起,李适之便包下了我所住的邸店,每天忙完了公务,都要来这里闲扯几句。这日他仍是言笑晏晏,眉间却隐有烦躁之意,这于性情廓落的他,倒可谓甚是稀罕。我说道:“台主若是记挂着公务,就早些走罢。”
  他挑眉,笑了:“我记挂的事……嗯,我记挂的事,是郁卿不肯与我亲近。你若肯与我缱绻片时,我什么心事,也尽消了。”
  “你……”我脸上发热,不觉咬紧了嘴唇,向后闪躲。
  他将我的警备之态尽数收入眼中,大笑道:“我说笑的——但观卿容色,卿也甚是怀念?”
  我猛地站了起来。
  李适之举手道:“我不敢了。”当下徐徐说出一番原因来。原来幽州之地,各族混居,除了粟特人、突厥人,还有奚人、契丹人等等,各族间常有讧斗,且在李适之赴任后,讧斗隐然有增加的态势。继上次安禄山说的奚族军士在祆祠中放秽物的事情之后,他们又捉到了一个意图在祆祠中放火的波斯胡人。李适之惩罚了此人,仍在为各族间的矛盾而担心。
  民族问题确是大事。我问道:“这个波斯胡人可曾说他为何要在祆祠中放火?”
  李适之道:“他说自家是景教徒,而祆教乃是异教……”
  我了然点头,宗教原因是可以理解的。但……景教、祆教、摩尼教传入中土多年,并称“三夷教”,在传播过程中,经文、教义方面常常互相吸纳。在武后统治的时期,景教更是一度佛教化。且波斯人最是擅长变通,在幽州的居住人数也属于弱势,一向安分守己,怎会突然就出现极端宗教分子?
  我不由道:“台主可否让我去见一见这个波斯人?”说话时带了几分忐忑,盖因就像我说过的,李适之是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未必肯同意我一个女子插手这种政事。
  谁料他思忖片刻,笑道:“卿熟谙胡语,若能替我问清他们究竟是如何想的,也是立了大功。”
  我惊喜之余,难免疑惑:“台主怎地答应得这般痛快?”
  李适之笑道:“裴左丞特地嘱咐我,不能以寻常女子视卿,而那日卿在酒肆中与幽州军士斗酒,为我平息军中内讧,我……更觉卿非寻常女子。”
  我摇摇头道:“世上每一个女子,都能做出不寻常的事情,我只不过是较旁的女子更走运罢了。养父养母不曾拘束我,阿兄更是待我极宽容……”想起崔颢,慢慢地笑了。
  李适之看着我,忽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与旁人提到我时,面上也有如此温存笑意,我便足了。”
  我被他盯得有点窘迫,低了脸,却觉他的手臂猛然用力,将我带入他怀中。我惊得叫了一声,他却嘘声道:“休怕。”将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
  他手指穿过我的发,灵巧地拨了几下,将我的头发打散。我惊道:“台主要做什么?”他伸直双腿,将我的头放在他的腿上,笑道:“我从前读到《子夜歌》中的句子:‘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心想女子披头散发之状宛若疯妇,有什么可怜可爱?最初传唱这些歌谣的人,大约皆是些田舍奴……如今见到卿鬓发如雾的娇媚情态,才知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何处不可怜’。”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甚是惊惶,他却一指窗外明月道:“我曾听伶人唱过两句,‘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众人以为绝妙,我亦以为然。”
  我强笑道:“我还以为豪情如台主,会更喜欢王少伯同题的另一首:‘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他不以为然:“愁绪与壮怀,皆是人间常有之情,何必非要厚此薄彼?我以为,若不能正视愁事,便也不能真心欢悦。”
  这话倒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喃喃道:“李青莲诗云‘与尔同销万古愁’,虽是豪气纵横,却也正是默认了人间本就有万古长愁啊。但台主天潢贵胄,又身居亚相之尊,竟然也能……明白这些吗?”
  “天潢贵胄。”李适之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手抚过来,将我的脸转向他怀里,我的眼里,便只剩下那片紫色的衣袍。烛火的微光照在官袍光滑平整的面料上,他的体温带来的热度,似乎越发明显了。我紧张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个姿势,实在是……太暧昧了。
  他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说起了话,话里没有绮艳的意味:“太宗文皇帝曾经说,即使太子有腿疾,不堪继承大统,也当由他的长子来继承。他的长子,便是我的父亲。”
  “啊……”李世民最初有这种想法,不难理解。就连唐律也有类似的规定,选择下一代家主时,嫡子不能立,则立嫡孙。我下意识地扭头,然而他一抬袍袖,紫色的华贵衣料便盖在了我的脸上。
  沉水香的气息将我包围了。
  “天潢贵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山中的深潭,平静而缺乏温度,“只有在你这一支离大统够远时,做天潢贵胄,才不是一件苦痛的事。”
  “台主是说……”
  是了,李隆基的猜忌心很重,他几个兄弟要万分谨慎,原本有资格登上帝位的李承乾的儿孙,当然得加倍谨小慎微。
  我突然觉得,这个姿势,并不是为了暧昧,而是……为了让我看不见他的面容,看不见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我虽然粗疏,却也早早就懂了这些。记得那日我曾说,我还年少时,就必须勉力做一个男人吗?”
  “嗯。”
  “我辛苦了很久、很久,才做完了我想做的事,祖父和父亲的事。做完之后,我没有那么辛苦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了,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这番滋味,也不大好受。是不是很可笑?”他像是在为了维护骄傲而自嘲着。
  我摇了摇头。
  他撤去了覆在我眼睛上的衣袖,低下头,与我对视。他的目光灼灼,映ɖʀ着烛火,炽烈而温柔。
  “郁卿……你是如今我目之所及的一切人事里,我最想要的。你可愿留在我身畔,与我同销这万古长愁?”
  这真是个诗意的邀请,我一瞬间微微怔忡,甚至于……有些动心。
  他想是捕捉到了这一瞬,取过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葡萄酒。我想要坐起,却被他轻轻按住。他举杯含了一口酒,凑到我的唇边,将酒哺入我口中,我只得咽下。
  酒水流溢在我与他的口中。他这次却不似上次那样急切,唇舌触碰之际,轻柔而又体贴。待得这个长吻终于结束,我睁眼时,几有望朱成碧之感。
  他轻笑道:“那日粗莽,是我对不住卿。今日……卿可还满意么?”随手抚摸我的脸庞。他的手指粗糙,带来奇妙的麻痒之感,让我蓦地想起王维的手指——王维自幼苦练琵琶,左手五指上原是生满茧子的。
  我猛地坐起,从李适之的怀中挣了出来,满腔都是愤怒,对自己的愤怒。我不仅没有拒绝他,还被他一亲再亲。
  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往外就走,被他拉住。“外边很冷,不要出去。”他劝说道,“你是……想起了旧人么?”
  我咬着牙不作声。
  他擦掉我脸上的眼泪:“他很好么?”
  我一字一字道:“他较你好上十倍百倍,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却不以为忤,又问道:“他待你好么?”
  “自……”我硬生生咽下了那个“然”字,脑中尽是崔十五娘导致我与王维闹翻之事,却仍是抬高了声音,“自然极好!”
  “极好?”李适之似是看破了我的心思,也不追问,只随意道,“你识得他多久了?”
  这问题使我周身一颤——我掐指一算,自五岁读王维诗,初识他的诗名算起,竟已过了二十二年了。我如实说出,李适之沉默了片刻,又笑了:“人生不满百,二十二年着实是很长的光景了。便是我,二十二年前,所识得的也不是你,而是懿娘。我已年过四十,晚景将至,但我愿以接下来的二十二年,与你相伴,帮你忘却那个男子,可好?”
  半晌,我才低低道:“天晚了,台主……回去罢。”
  第二日,我便去见那个被收押在牢中的波斯胡人。
  牢中潮湿阴暗,气味极恶,时有老鼠从我们面前蹿过。我以袖掩鼻,狱卒小心赔笑道:“女郎仔细些。”
  那个波斯胡人被李适之依律杖责四十,此刻满身血迹污秽,缩在牢房一角。我张口以波斯语问道:“你痛吗?”
  那人似是想不到我以波斯语相询,诧异地抬起头,露出脸来。这张脸上没有明显的波斯特征,但在唐朝定居的波斯人,多是当年来中土的波斯贵族的后裔,汉化已深,看不出西域痕迹也是寻常。
  他也以波斯语问道:“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话?”
  我笑道:“我是长安的译语人。你可还痛么?”吩咐狱卒取来热水,为他清洗伤口,我则避出门去。待得狱卒为他包扎了伤口,我重又走入牢房。他似是舒服了一些,神色渐渐松缓。
  我问道:“你为何要纵火焚烧祆祠?”
  他眼中陡然射出狂热的光芒,大声道:“祆教以火神为尊,实是匪夷所思,误导世人。你既然会说我们的话,自该知道,移鼠才是世间唯一值得信奉的神。”
  “移鼠”,便是唐代景教徒对耶稣的译法。我接着问了他几个关于景教教义的问题,譬如:“末艳”——玛利亚——可是天主之母?景教徒可用移鼠圣像?“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什么?[1]
  他一一流利答出:末艳不是天主之母;景教徒不用圣像,只用十字架;“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无求无为,则能清能净”……显然谙熟景教教义。
  我又问了他几个关于波斯历史的问题,他也一一答出。我沉吟一会,笑道:“你确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也难怪会对祆教看不入眼。祆教势力甚大,你们不高兴,我也明白。我会向节度使进言,让他适度遏制祆教,也会让他酌情考虑,再建一座景教寺。”
  那人脸上现出喜色:“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眨了眨眼:“只是我不知道,你们突厥人与波斯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要这样嫁祸波斯人?”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