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正色道:“多谢将军。”
“还有,我听说此地除了团结兵之外,还有三千余名静塞军驻扎。一旦乱起,安禄山必定会将这些军士召回北面。太守须得用一用心,收服这些军士,到时才能阻止他们北上,使之不为叛军所用。”
安重璋絮絮说着,简直像要把自己平生所学的韬略,全部在这短短的半日之内教给颜真卿。河北终究在安禄山治下,他来河北,不可谓不危险。既冒了险,就当然要让这一趟河北之行,发挥最大的效用。
颜真卿不敢将这些话记录在纸上,只能认真听着,神色郑重。
安重璋起身告辞,见颜真卿也连忙站起,不由道:“太守万事小心,不必送我了。”
颜真卿颔首。安重璋出了门,穿上鞋子,走下台阶,忽听颜真卿在背后道:“真卿冒昧,还有一言。”
他回头,却见颜真卿眼中隐有泪光,在日光下晶莹闪烁:“将军姓安,安禄山也姓安。但真卿知道,将军的安家,是故凉国公的安家,也是安金藏的安家。”
安重璋身体一震,口唇微张,最终只是静静地绽开一个笑容。
——武后在位时,有人诬陷太子李旦谋反,武后命来俊臣彻查。太常寺乐工安金藏大喊:“太子绝无反意!我愿剖心,以明太子之心!”引刀割开自己的腹部,肠子流出,血如泉涌。武后感其忠义,命医者救活了他,也不再追查李旦的事。当今天子即位后,封他为代国公,还在泰山、华山都立了碑,铭记安金藏的忠心。
是啊,安金藏也是姓安的。这个姓氏,来自西域的安国,他们早早来到汉地,在这里译经行商,在这里嫁娶生子,在这里老病长眠,一代又一代,不曾断绝。
安重璋的手悄然握紧。他希望,当这场注定旷日持久的战乱过后,自己还能以这个姓氏为傲。
——给大家拜年了!这是个艰难的新年,希望大家一切都好,平平安安,愿湖北人民早日渡过难关。
注释:
[1]唐代军人常戴红色抹额,图像可见章怀太子墓《仪卫出行图》。女子也有佩戴抹额的,韦贵妃墓、安元寿墓的壁画里都有。
[2]本章所有守城、治马的方法,全部来自唐代李筌的《太白阴经》,给马放血然后涂人粪的方法也是那里来的,手动狗头。
[3]颜杲卿是安禄山提拔成为常山郡太守的,见《新唐书》第192卷 :“禄山怒曰:‘吾擢尔太守,何所负而反?’”
[4]柘羯,一般解释为粟特语中某种类似勇士、武士的意思。法国学者魏义天开了一个很让人信服的脑洞,把这个词和祆教的一种婚姻制度联系了起来。这种婚姻制度允许守寡的妇女和丈夫的兄弟结婚,为亡夫产下名义上的子嗣。这种建立虚拟子嗣关系的制度叫做čakarīhā,而这种孀居的妇女,就叫čakar,所以,这种制度很可能和“柘羯”(发音čakar)有联系。而这个čakar,大概率也就是蒙古的察哈尔——是不是很神奇?不过,这些也都只是假说。
[5]静塞军是蓟州的边军。安史之乱以前,有三千五百名静塞军驻扎在平原郡,安禄山起事之后,命令这支军队回到北面,不过军队被颜真卿追了回来,没有为叛军效力。见《全唐文》第514卷 ,《颜鲁公行状》。
[6]安金藏父亲安菩的墓在20世纪80年代就被发现了,有很强的粟特色彩,大家感兴趣可以去搜搜。
第88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浅白的水气袅袅升起,长久弥漫在整个浴室之中。铜制的灯盏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天窗只开了一线,光线微茫,远处依稀传来悠长的音乐声,隔着几层帘幕,并不分明。在这方由温泉水营造出的小小天地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朦胧了。
几乎每年冬天,皇帝都会到骊山华清宫住一段不短的时日,百官随驾前来,在山下的昭应县视事、居住。县里也有温泉,寻常臣子和家眷虽能入浴,但各个泉馆规制不同,从王公到庶人,贵贱有别,不得逾越。
这是我不爱跟王维来昭应的主要原因。还有一个理由,说起来有点可笑。穿越之后,我没吃过多少苦,长安的冬天,对我来说,冷得实在不大彻底,我就更缺乏动力泡温泉了:关中地区,本来就比我的家乡北京要热,而唐朝的气候,又比21世纪温暖。
我还记得,来之前的那个冬天,我还是个高考结束没两年的大学生,每天除了学习、跑步就是睡觉,生活高度自律。
高考吗……?多么遥远的词语。
我止住思绪,小心地从水中站起,擦干身体,穿上衣裳,走出了浴室。
“你出来了?如何不多洗一阵子?”王维掀起帘子进门,看了我一眼,又连忙将门帘掩好。
我穿上如焰递来的外衣,笑道:“自然是让给你洗了,不然,难道你要……”我扭头避开如焰的视线,用口型无声地说出剩下的话,“与我一起?”
“又来作弄人!”王维微怔,脸上随即掠过一抹微红,乍看之下,也像是受了温泉水的熏蒸。“你这女郎家!我记得,我才识得你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这么……”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努力措辞。说真的,他脸皮不能算薄,奈何我近朱者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败下阵来,语无伦次道:“总之、总之你不洗了?”
我耸肩:“适合温泉浴的不外两类人,要么像太宗皇帝,战场上落下一身旧疾,又患有风湿,温泉浴可解诸般病痛,要么像……”我眼神扫向华清宫的方向。如今这位陛下,虽然没亲自打过什么仗,但是喜欢享乐啊。我身子康健,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没太大需求。
王维失笑:“罢了,那我也不洗了。已经休了三四日假了,想到还有三日,反而有些倦怠。今日冬至,你想出去走走么?”[1]
我撇嘴,摇摇头。王维已经做到给事中的位置,进入了高官序列。昭应县这么小,随时都会撞上别的官员和家眷。遇到官阶比他低的,要被行礼,遇到比他高的,又要给对方行礼,怎么样都很烦,不如——
“那边院落里有一架秋千,我想荡秋千。”
进门之后,王维第二次露出无语的表情:“旁人都是春天荡秋千,你不冷?”
“温泉附近地气暖热,连瓜果都熟得早,哪里冷了?”
温泉在昭应县西,地势比县里高一些。我坐在秋千上,正好将骊山的冬日景象收入眼中:半败不败的叶子,半黄不黄的秋草,半斜不斜的夕阳。
我不喜欢这种温吞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王维柔声问。
我没有回答,慢慢荡起了秋千。秋千动处,细细的风扑在脸上,又从袖底、领口钻进衣内,带来丝丝凉意,却不能抚平那种隐约的烦躁。
今天是冬至,一年之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在没有电灯的年代,黑夜代表着未知,而未知让人不安。
我感到不安。
一只温热的手按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推了一下,秋千摆动的幅度骤然加大:“旁人荡秋千,都是自家用力。若要人推送,那么荡得再高,也没有意趣。”他手上推我,口中却取笑。
“你是门下省的给事中,着绯袍、佩银鱼的高官为我推秋千,这是天下难得的厚遇,还要什么别的意趣?”我强打精神,笑着顶了一句。
王维被噎住了,想了想道:“闺房之乐,外人无从得知。或许,别的高官家有悍妇,也只得为妇效劳,说不定……有甚于推秋千者。”
“可他们都不是王十三郎啊。”我转脸望他,“王十三郎为我效劳,才是天底下独有的厚遇。”
“我时常觉得我老了,幸亏还能推得动秋千。否则,岂不是连这点厚遇都不能给你了?”王维笑道。
我眨眨眼,抓住他推我的那只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推不动秋千了,还可以给我别的呀。”
王维脸上又是一红。我哈哈大笑:“我要你给我唱歌、弹琵琶,给我讲故事。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继续推秋千,过了半晌才道:“我看别的小儿女荡秋千,无不以高为美,恨不能飞得与树梢一般高。你怎么事事皆与他人不同?”
“若我事事都与他人相同,难道还能入得了你的眼?”
这明明是道送分题,王维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也是。”
我“呸”了一声:“‘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你们以为秋千荡得越高越好,却不知,无论秋千荡得高,还是低,每一回往复之间,在空中的……”我咽下“周期”这个来自后世的术语,“在空中所历的光景,长短总是几乎相同,并无缓急之分。”
王维一怔:“你是说,秋千往复之间,人在空中所历光景,与高低并不相关。”
他似乎对我随口说的单摆运动原理有点兴趣,不过,这倒不奇怪。佛教思辩气息浓重,儒家也讲格物致知,他身为佛徒,又受了多年的儒家思想浸润,对世间的道理有好奇之心,再正常不过。但我毕竟没法写公式给他演示更准确的结果,只得胡乱点头。[2]
王维若有所思:“是了,荡得愈高,下滑之势愈急,不见得就能在空中留得更久。”
他这话似含隐喻,我心中浮起不祥之感,强笑道:“你再推一推我罢。”
王维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说秋千不论荡得高低,在空中每一回往复的光景,总是几乎相同。不过,以我所见,荡秋千的人越重,就能荡得越久,是这样么?”
我不懂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物理学话题——天知道,我只是因为想起了高考才顺口提到单摆——这让我有一种别扭的感觉。他是我见过最善于体察气氛的人,少有这种近于强硬地坚持某个话题的举动。我只得道:“是。秋千上的物件越重,便越能抵御风力,纸不及木,木不及石。”
“沉重的物事,能荡得更久。可是,一旦停下,要重新推动,也比轻巧的物事更难。”
“不要说了!”莫名的焦躁积累到了顶点,我大声打断他。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但显然,治国和荡秋千也未必没有相似之处。一个如此庞大厚重的体系,一旦停摆,需要多久才能重新运行起来?
天色更暗了。这是黑夜接替白昼的时刻,西方的太阳已全部沉入地平线以下,暮云四合,遮蔽视野,天和地的界限不再分明。而骊山上的宫室,已经燃起了灯烛,还有些光点在缓慢而有序地移动,想必是巡夜的守卫所执的火炬。点点明光散在山间,灿若星河流动,有风从华清宫的方向吹来,风中好像还夹杂着清脆的欢笑声。
我擦了把脸,跳下秋千,心神烦乱之际,脚下踉跄,衣袖挂在秋千板的角上,从袖中跌落一样物件。
王维先一步捡起了那物件,看了眼,随口道:“你这个香囊,我竟没见过。”
我连忙去抢,却没抢回来,悻悻嘟囔:“还说老了呢,身手灵活,气力也没衰减。”
王维忍俊不禁:“我是个男人,男女气力悬殊,又有何奇怪?”将香囊丢还给我,“这香囊如此敝旧,难道我的俸钱已经短少到了如此地步,家里连一个……”
“娘子!”有个人急匆匆地从温泉馆外跑了进来。
我微一皱眉。跑来的人是杨续,他当年是李适之的部曲,负责随身护卫,极擅技击,李适之被贬南方时将他留给了我。他曾经出入的大小官署、贵人府邸不知凡几,最是知礼,如何会突然闯入温泉馆来,大声呼喝?
“何事?”我不自觉地捏紧手指,却止不住声音的颤抖。
“娘子,我在幽州军中还有一些旧识……”杨续站住,像是在斟酌用词,最终却只是平板地说道:“安禄山反了。”
哦,安禄山反了啊。我点点头,竟然笑了。
你知道吗?一个你等待已久的坏消息终于来临时,你最先感到的,往往是一种微妙的放松。第二只靴子总算掉下来了,反正,最坏也不过这样了。
暮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我看不清王维的脸。华清宫中的歌声不知何时悄然止歇,四野一片寂静。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栋没有墙壁的房子,四面八方的风肆意呼啸而过,房子里留不下半点热气。
半晌,王维轻声道:“我知众生苦,却不知……这一回,将有多么苦。”
“回去罢。”我摆手。
杨续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直到进了我们在昭应县的住处,他才唤了句:“娘子。”
“怎地?”
昏黄的灯光下,他眉间的纹路显得比平日更深刻。他垂头,自失地一笑:“我的主人冤死,唯一的小郎君为李林甫所害,而小郎君的孩儿,又早早夭折。他是太宗皇帝的曾孙,他的父亲郇国公,本来应该继承帝位……多么贵重的家世!可他就这么绝嗣了。唐国对不起他,那个位子上的人,也对不起他。我有时想,天下大乱,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到了大乱的时候,天下万民才看得清,这唐国,是靠哪些人撑着。”
王维动了动嘴唇,艰难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但你……当心些……”
杨续抬眸,少见地反驳道:“王郎,我的话不对么?这天下不是他那样的能臣撑着,难道是杨国忠撑着么?是你们这些学佛、作诗、论道的文士么?”
他这话可谓全然不给王维面子,但王维也没发火,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杨续顿了顿,似在努力平复心情:“可安禄山当真反了,我才明白,我不想见天下大乱。我的主人,也必不想。这山河是他李家的山河,但未必不是天下万民的山河。我曾在军中效力,我知道,没有人想从军,只是,一旦从军,你究竟、究竟还是想将天下万民护在身后……”
“你若想回军中杀敌,就去罢。”我喉间酸痛,有些哽咽。
“谢娘子。”杨续颔首,深深一礼,“此次平叛必非一日之功。先保娘子一家平安无虞,我再回军中。”
看我还想说话,他补充道:“保娘子平安,是我主人之愿,上阵杀敌,是我之愿。我主人的愿望,自然比我的愿望要紧。”
“多谢你。”我抹了抹脸,踉跄着走进内室,一头倒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听见自己急而乱的心跳声,听久了,好像整个人都变得错乱。
安史之乱跨越八个年头,几乎与卢沟桥事变到日本投降的时间一样长。永定河上的卢沟桥事变起于我的家乡,如今的这场战乱也是。
永定永定,何曾永定!
这是天宝十四载的冬至夜,渔阳鼙鼓,动地而来。[3]
在这个冬至,我为我在21世纪的家乡而哀痛,也为我在8世纪的亲人和爱人而哀痛。
我负了谁,谁又负了我?我听见过谁的笑,谁又听见过谁的哭?谁在歌唱,谁在遗忘?哪一颗流星已经坠落,哪里的花朵依然芬芳?
今夜过去,这些都将不再重要。
我抱住王维的腰,用力亲上了他的嘴唇。
——蠢作者的话:
这些天心情非常沉重,后面的很多章节已经写好了,唯独这一章卡了很多天。为这个时世感到悲痛,根本没有办法写好,写这一章哭了好几次。我希望2020年大家都好,都平安健康,真的。抱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