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1]有唐一代,元日和冬至的假期都是七天,节前三天,节后三天。见丁兆倩《唐代官员的休沐制度初探》中央民族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
[2]实际上,单摆运动的周期并不只取决于摆长。高中物理课本讨论过,单摆只有在小角度的时候可以视为做简谐运动,所以这里我需要指出周期“几乎”相同,而不是完全相同。感兴趣的话,可以看这个推导过程。
[3]安禄山起兵,是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甲子日。皇帝终于确信安禄山谋反,是在庚午日。查询台湾中研院两千年中西历转换网站可知,庚午日,正好是那一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公历12月22日,冬至。所以我选择这一天作为主角得知安禄山反叛的日子。这真是个带有宿命色彩的巧合,不是吗?
第89章 笳声万里动燕山(伯禽)
父亲李白喜爱游历,亲友无不知晓。伯禽随他到过一些地方,但来幽州还是第一次——更何况,还是受人挟持而来。
幽州乱起,父亲远在金陵,担心伯禽所在的东鲁受到战火波及,托了一位姓武的友人来接他和天然。孰料那位友人刚寻到他家,便有两名胡人武士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们带走。
他们将伯禽兄弟俩带到了北方。
河北大部分郡县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初,就已纷纷归顺。因此,经过这些郡县时,伯禽看到的,反而是一片几乎算得上平和的景象,心中的惊疑越来越重。天然年纪还小,不懂得害怕,睁着眼睛四处乱看,又悄声说:“大哥,这里比东鲁繁华哩。”
父亲写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伯禽到达蓟县时是正月,虽然寒冷,却没有见到轩辕台上的飞雪。
他们被安顿在一处馆舍里。直到下午,才有一个纤细的身影打起帘子,走进门来。
“你们是初次来幽州。”女子语气笃定。
女子肌肤雪白,眼窝微陷,典型的胡女容貌。这种相貌并不耐老,她眼角有些浅淡的纹路,年纪显然已经不小了。但岁月未能钝化她的气韵:她的容貌,想必在盛年时极为艳丽,此刻也还是很有几分凌厉。
伯禽张了张口,想要质问这个女子,却只低声答道:“是。”
他胆子向来不大,虽然被带到幽州的途中没受伤害,但如今深入贼兵的后方,怎么可能不害怕?况且他一路操心幼弟,只怕天然说出什么话来,惹恼了那两个武士。
听到他的“是”字,女子扑哧笑了,打量了他几眼,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又伸手去拉天然:“我带你们走马。”
伯禽望着女子的笑容,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奇特感觉。
他……见过这个女子吗?
“走马?我要去,我要去!”天然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女子压根没给伯禽回绝的余地。她叫来两名武士,分别带着二人,骑马出了城。
原野上白雪皑皑,更显广阔。天边几缕流云,慢悠悠地从山后流过,蜿蜒雄壮的山峦在冬日冷冽的阳光中,分外有一种雄浑气派。
“那就是燕山。”女子扬鞭一指。
她说话时,正有一缕笳声,远远地响起。笳声粗犷,调子大开大合,倒也应了这天高地广的景象。
天然眨了眨眼:“燕山?”
“大燕的‘燕’。”女子道。
伯禽刚才坐在武士的后面,被马儿颠得头晕,大腿内侧也有些疼痛。他皱了皱眉,道:“不及泰山高峻。”
“大燕”是安禄山自定的国号。
而泰山则是历代帝王——也包括当今大唐天子——封禅之地。
女子笑道:“仅以高峻而论,泰山未必及得上燕山。只是,泰山四周齐鲁大地皆是平原,泰山在一片原野之中拔地而起,世人便以东岳为尊贵高拔,也是应有之义。”
伯禽沉默了一会。他总觉得,女子话中还有其他的意味。
女子说得兴起,继续道:“贤尊曾写诗道:‘蜀中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又道:‘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峨眉山的高峻,也胜于泰山多矣,只是僻处蜀中,外人无缘一见罢了。若孔子生于蜀中……”
“那么孔子便不是登泰山,而是‘登峨眉而小天下’了?”伯禽接话。
女子顿了顿,语调微凉:“那么孔子便不能成为孔子了。”
“你如何记得我阿耶这许多诗?我都记不得这些。”天然走到一匹矮小母马旁边,好奇地摸着小母马的头。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将他扶上了马。天然人小腿短,双脚放下时却正好稳稳踩在马镫中,显然这副马镫是专为身量未足的儿童打造的。
她思虑周全,行事细致,虽然言谈古怪,却似乎对他们没有恶意,本该是友非敌。但此处毕竟是安禄山所据的幽州,这女子行事却能如此随意,想来是叛军中的人物。
伯禽思绪混乱,却见女子向他伸出手来。他摇头谢绝,自己扶着马背,抬起左脚去踩马镫。但他忘了上马时要抓住缰绳,马儿不受控制,自顾向前走了两步,伯禽难以平衡,踏入了马镫的左脚随之前荡,而身体则向后栽倒。他一声惊呼尚未发出,就觉腰部已经被人大力扶住,那人又将他右腿一拉一送,手法极快,再一扶他后背,他就已端正坐在了马鞍上。
行动之间,她衣上的香气飘入伯禽鼻端。香气清冷,非兰非麝,伯禽心里一阵惘然,无端又生出了那种幽微的熟悉感,却辨识不出。他忽然发觉自己嗅那香气的举动过于专注,脸颊顿时泛起绯色,口齿艰难道:“谢……谢娘子。”
女子命两名武士各自牵着伯禽和天然的马,又稍稍整理裙裾,一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你叫什么?”
“我姓李,名伯禽。”
女子挑眉:“鲁地的新泰县,乃春秋时鲁国的平阳城,因此你长姊得名平阳。为何你却唤作伯禽?伯禽是周公长子,贤尊虽然不拘一格,怕也未必喜欢扮作周公。”
伯禽正竭力在马上保持平稳,闻言脱口道:“正是如此。他人都道我父亲自比周公,名我以伯禽……”
“‘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成王是君主,纵然犯了错,周公也不能打他,却又要教他道理,就只好鞭打伯禽。贤尊是个护短的人,才不会为了旁人,打自家的孩儿。”女子抿嘴一笑。
听她话中似带贬损,伯禽一肃容色:“伯禽不敢闻父之过。”
女子怔了怔,笑道:“罢了,那你说,他为什么为你取名‘伯禽’?”
伯禽犹豫片刻,赧然道:“父亲说,他……他是随口取的。我出生时,他见案上恰有一卷《春秋》,想到伯禽曾为鲁侯四十六年,必定活了很多年。若是我也能活那么久,就很好了。因此,他便为我取‘伯禽’为名。”
女子哈哈大笑,唇边呵出一团团浅淡的白气,眉梢眼角的弧度都柔和了:“这确是贤尊的风调。你呢?你叫什么?”她转眸,去看天然。
天然素来话多,到此时已经憋了许久。他小脸冻得红了,一只小手抓着缰绳与马鬃,口中迫不及待道:“我叫天然,小名颇黎。”
“颇黎?”女子语气玩味,“玻璃?”
天然用力点点头,大声道:“阿耶说,颇黎出自波斯,乃西国之宝。”又补充道:“我家大哥的小名,叫——”
伯禽阻他不及,却听女子笑着接口:“我知道,他叫明月奴。”
“娘子你何从得知?”伯禽和天然齐齐一怔。
“‘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女子吟道,“都是与西域关系甚深的名字。”
伯禽记得,这也是父亲的诗。这几句,说的是一个胡人生于西方,“月窟”即月出之处。他解释道:“我家是凉武昭王李暠之后,但隋末多难,祖上谪居条支,流离散落,改易姓名……”
女子喃喃道:“我早说过,他有绝世高才,光焰万丈,何必攀附古人。”
“……直到父亲出生,先祖父心有所感,手指李树,复故姓,离碎叶,还于故国。”
女子语带讥讽:“你说他的‘故国’乃是中土,却也未必。李子出于西方,而他为你们起的名字,未尝没有怀念西域的意思。”
“娘子识得我父亲与亡姊?”伯禽微觉尴尬,转而问道。
女子微一皱眉:“亡姊?”
伯禽黯然:“阿姊出嫁未久,即因病辞世。”
女子静默片刻,轻声道:“平阳幼时丰腴洁白,眼睛如葡萄一般,可怜可爱。我那时常常陪她顽耍。”
伯禽想起长姊的音容,心头痛楚愈深。母亲去世早,父亲又喜爱四处游历,有时固然会带上他和长姊幼弟,但更多的时候,会将他们留在家中。幼弟并非他同母之弟,而是父亲在东鲁与另一女子所生。那女子生下幼弟后数月,便与父亲决裂。因此,几个孩子所能凭依者,除了家中数亩薄田所出的粟米,便只有彼此了。
一个“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父亲,注定会是一个不肯受家室拖累的父亲。伯禽不敢有怨,心中却并非无怨。
他非口齿伶俐之人,此刻心事纷乱,低下头去,竟不能发一言。天然早就对他们的对话失去了兴趣,独自玩得兴致勃勃,口中不停呼喝着那匹小马。
“当年幽州节帅张守珪扎营于此,因圣人出战失利,险些斩了圣人。”女子指点着前方,解说道。
伯禽很快明白,这个“圣人”指的是安禄山——他在路上听说,安禄山已经自立为大燕皇帝了。
近二十年前,安禄山轻敌冒进,大败于奚人之手。张守珪因爱才而不忍杀他,将他解送洛阳,请皇帝示下。宰相张九龄和裴耀卿坚持处斩,而皇帝最终并未采纳,只是削去他的军职,令他在军中白衣效力。自从去年年底安禄山起兵,这件旧事便时常被提起。连市上的寻常百姓,也都要跟着感叹一句:可惜张相死得太早了。
伯禽想反驳说安禄山不能做圣人,余光瞥见天然的笑脸,便忍住了,只道:“娘子是我父亲的友人?”
这时有人远远喊道:“阿失替!”
后方蹄声得得,由远而近,继而倏然止住。伯禽还不懂得控制缰绳令马转身,只得扭过头去看。来者头戴皮帽,甲胄外披着貂裘,骑在一匹白马上。白马通体毛色如雪,连伯禽这种初学骑马的人都看得出,那马必是名种。
来人是个貌不出众的胡人,形容癯瘠,颏下胡须稀疏,后背微弯,乍看全无气势,简直不像个武人,而像个病夫。但他的目光落在伯禽身上,伯禽便不自觉地感到铺天盖地的寒意席卷而来,身子一滞,竟从马上掉了下来,所幸他穿得厚,倒也没受伤。
女子跳下坐骑,将伯禽扶起,又把天然抱下马,用胡语跟那胡人说起话来。
两人交谈了几句,胡人神色渐转恚怒,语气越来越激烈,女子却一直不动声色。终于那胡人望了伯禽和天然一眼,换成汉语道:“你们是唐主的细作?”
天然骇得哭了起来,伯禽连忙将他拉到身后。女子皱眉道:“史将军,你欺侮孩童作甚?”
史将军冷冷道:“颜真卿、颜杲卿背叛大燕,一心归唐,陛下叫你们去巡视平原、常山,你就没看出他们的反心?如今常山军情火急,你竟然还有闲情带着两个汉人孩童在幽州学骑马?”
女子道:“汉人狡诈,将军并非不知。况且颜杲卿是陛下一手提拔,连陛下都没料到他的异心,我没看出,又有何稀奇?”
史将军被女子噎住,勃然大怒:“那贾循呢?陛下以他为范阳留后,他却受了颜杲卿的招抚,要将这范阳城送给唐主!你在范阳,为何毫无动作?只怕你也生了异心!我看这两个孩童来历可疑,只怕就是唐主的细作!”抽出腰间佩刀,向伯禽砍来!
刀锋破空而来,宛如挟着天地间所有的冰雪,却比雪更冷,比雪更亮,像是能瞬间冻住刀下猎物的热血。伯禽吓得心胆俱裂,却见女子抬起手腕,竟是举刀硬格了这一刀!
她的力气显然远远不及史将军,且史将军坐在马上,这一刀居高临下,更是刚猛,女子格挡之后,手中的刀掉了下去,整个人跪倒在地,虎口处几滴血珠落在雪上,如梅花初绽。她咳了两声,喘息道:“论理,我不该在将军面前拔刀。只是、只是我曾救过这个孩童一命。”她指了指伯禽,语声中多了些谦卑:“将军知道么?像我们这样的人,杀人多,救人少。若是偶然救了一个人,心里就总是记着,怕他再死了……”
伯禽脑中灵光忽现,脱口惊呼:“是……是你!”
他四五岁时得了急病,周身时冷时热,冷时不停颤抖,热时又恨不得将全身衣裳脱尽,整日里昏昏沉沉,而父亲不在东鲁,长姊平阳自己也不到十岁,还是个小女郎,只能抱着他哭。当时……当时就是这个女子来了家里!她告诉长姊,这是天行病,很凶险,能传给旁人。她得过这病,不会再染上,可以代替长姊看顾他。
她抱着小小的他,给他唱歌,用温水为他擦拭身体。他在睡梦里,也能嗅到她身上幽细的香气,他以为这就是母亲的味道。有一回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听见被关在窗外的长姊哭着说:“你待明月奴恩深,平阳无以酬报。”
女子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笑着答道:“你们父亲是天上的仙人,哪里能受尘世俗务所累呢?看顾他的骨血,是我的荣光。”
伯禽想起旧事,心中剧震,竟没听见那个史将军又说了些什么,回过神时,只听女子道:“将军既回了范阳,不如从范阳多带一些步骑,再去攻打常山。只要常山粮尽,就能破了常山和平原二郡的连横之势,其余的郡县,又有什么倚仗?”
史将军面色稍缓,颔首道:“你说得不错。”又看了看伯禽,冷声道:“陛下取了洛阳,本想趁势直取潼关,谁知河北生变,才只得留在洛阳。待我们破了常山,定要杀了颜杲卿那个无耻小人!若不是他的缘故,我们或许早已破了潼关,在长安过新年,也未可知。”
女子扬起下巴,淡然一笑:“颜杲卿起兵不久,守备未足,将军夺回常山只在旦夕之间。依我看,杀了他还不够,最好割了他的舌头,再将头颅送给他族弟颜真卿!再说……我们既是昭武九姓的后人,非要过汉人的新年,又何必呢?”
他们说到要杀颜杲卿时,伯禽就捂住了天然的耳朵。他看着那个史将军渐渐远去,闭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女子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雪,对伯禽道:“那是我们的史窣干将军。”
“窣干?”
“窣干,在波斯语里就是‘发光、燃火’的意思。”女子解释着,嘴角扯出一个冷笑,雪光映照下的容颜格外艳丽:“唐主因此为他赐名‘思明’,不过我还是喜欢用胡语名字。”
伯禽张了张嘴,最后只道:“娘子是唤作阿失替么?”
女子脱下裘衣,披在天然身上,带着他们往回走:“是。你父亲只知道我的汉名叫作绮里。你还是叫我阿失替好了——我是个胡女,不是么?”
日影西斜,红灿灿地照在无边的雪地上,胡笳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既长且哀,余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