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焰心疼蒸饼,气道:“你好不晓事,这是朱雀天街!你不看路,哪一日冲撞了贵人,看你还有命没有!”
那人低着头,并不分辩,连忙弯腰捡起包袱。但他手抖得厉害,大概没将包裹系紧,重新背在身上时,包袱的开口处闪过一缕晶光,是里面的物件露了出来,映着天色,光彩流转。
登时便有两个好事的闲汉嚷道:“这个人古怪极了,莫不是哪一户的逃奴,窃了主家的器物?”
那人眼神一缩,仍旧不出声,只拉紧了包袱,继续向前走。路边有个少年趁他不备,突然伸出脚拦在他面前,那人收步不及,被少年绊了一跤,扑倒在地。另一个闲汉立刻凑上去,两三下就扯开了包袱,嬉笑道:“看你这……”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先说话的那个闲汉探头一看,也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这……”
我离得不算特别近,却也看得清楚。那包裹中滚落出来的物件,竟是样样精雅无比:除了一些金香球、金梳篦之类的小件金器,还有两三枚深蓝色的杯盏,通体纯净明澈,色泽深艳,正是稀见的波斯琉璃制品,此外还有一面玉枕,一望可知价值连城。
我蹙起了眉。猛然加重的心跳,使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
有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闲汉们的身边迅速聚集了不少路人――自从潼关陷落,城中的氛围就变得异常紧张。各种信息的碎片在传播中不断发酵,催化人们内心的恐惧和猜疑,恐惧又将外在的焦躁气氛不断浓缩、加热,整个城市如同一个随时都能被点燃的巨大的火药桶。
被绊倒的那个人用力爬了起来,擦着脸上的灰土。他望了一眼巡街的武候们,颤声喊道:“这些宝物都是我家主人的!我家主人是虢国夫人!”[2]
“虢国夫人?”“就是贵妃八姊?”“痴汉!那是秦国夫人,虢国夫人是三姊!”众人小声议论,脸上却各添了些惧色。
此处的吵嚷声吸引了两名武候。他们走近时,显然正好听见那人自报家门。二人对视一眼,问道:“你是虢国夫人的家仆?”那个家仆胆气顿时壮了不少,扬声道:“正是。叛贼安禄山作乱,我家夫人忧心极了,遣我将这些物件送到玉真观去,献在玄元皇帝的面前,为大唐祈福。”
李唐奉老子为始祖,“玄元皇帝”便是高宗李治给老子加的尊号,而玉真观又是玉真公主修行的皇家道观,家仆的话听起来似乎并无问题。武候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神色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圆融的意味――一种底层执法者面对权贵家奴时常见的态度――示意他可以走了。
“且慢!”
人群里闪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生得身量修长,容貌俊秀,只是眉梢微微上挑,很是带着几分散漫不羁的神情,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有种利落的武人气息,正是之前绊倒家仆的那个年轻男子。他一抬手,拦住了家仆的去路。
武候们同时皱起了眉,其中一人道:“韦三郎,你又要做什么?”
那叫韦三郎的年轻人冲武候眨了眨眼,转头对家仆笑道:“玉真观在辅兴坊,皇城西北侧。而你家夫人平日常住的宅院,难道不是在宣阳里么?若要去玉真观,理应自宣阳里一直西行,到了皇城之西,再径直向北。而此处正对光福坊西门,已在宣阳坊的西南方了。你为何舍近而求远,多走了许多路?”
韦三郎一席话说完,两名武候的神色俱是一凛。诸杨乃是当今最重要的皇亲,杨家姊妹的宅院和杨国忠家彼此相对、都在宣阳坊这件事,熟悉京城情况的人都知道,武候们当然也知道。一名武候踏前一步,喝问道:“你当真是要去玉真观么?”
家仆还待抗辩,韦三郎忽然又一伸脖子,插话道:“这面玉枕乃是稀世之珍,必是虢国夫人亲用过的寝具。夫人何等贵重人物,用过的玉枕自然也是洁净高华,不容污渎。这般私密的物事,夫人为何不叫贴身侍儿去送,却要经一个粗鄙男仆之手,送到玄元皇帝面前?”
时下风气,无论佛家还是道家,信徒供养时,往往不用崭新的器具,却用自己日常使用的器物,认为这样更显诚心。韦三郎这话堪称直击要害,围观的众人们纷纷道:“正是正是!”“叫男人拿主家娘子用过的枕头?好没道理!休说虢国夫人了,连一个最寻常的仓曹参军家里,都不至于如此行事。”“是了,他那些言语,不过瞒一瞒外头的田舍汉罢了,在长安城里没人信!”
韦三郎笑嘻嘻听着,却在有人提到“仓曹参军”的时候瞪起了眼,一撇嘴,叫道:“仓曹参军干你什么事,我也是仓曹参军!你才是田舍汉!”
武候们擒住家仆,就要将他带走。那家仆已强撑了半天,此刻终于崩溃,绝望大叫:“我家夫人已经随圣人和贵妃逃走了,我偷偷看见了,才趁机将这些宝――”
这一句话,便似坠入火药桶的一颗火星,轰然点燃了整个朱雀天街。
人群沉寂了一刻,随即大乱起来:ɖʀ
“至尊逃了!他说至尊带着贵妃逃了!”
“长安城要破了!安禄山来了!我们、我们如何是好!”
“圣人连长安都不要了!大唐开国一百多年,到了今日,却连长安都不要了!宫阙、陵寝,他都不要了!让给贼人了!!”
愤怒和恐慌瞬间向四面八方扩散,像潮水,像致命的瘟疫。两名武候还试图维持秩序,却被怒火中烧的人群推倒在地:“长安城要破了!你们几时想过我们的死活!”“宫中的贵人们只顾自家走了,我们却要死!”
如焰连忙护着我后退了几步,我抚住小腹,收回目光的一瞬间,见到方才还在嬉笑的韦三郎呆呆站在那里,面向着北边的帝阙,眼中一片茫然,再无片刻前的浮浪不羁。
蠢作者的话:
有人能猜出韦三郎这个小伙子是哪一位名人吗?(● ̄(エ) ̄●)
这一章提到蓝色琉璃杯盏。我在布鲁克林博物馆和东京国立博物馆都看到过萨珊波斯的蓝色琉璃制品,那种蓝色真的是很漂亮,一种慑人的、深邃的美。
注释:
[1]《旧唐书》本纪第九:“乙未,凌晨自延秋门出,微雨沾湿,扈从惟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亲王,妃主、皇孙已下多从之不及。”
[2]《明皇杂录》下卷:“太平公主玉叶冠,虢国夫人夜光枕,杨国忠锁子帐,皆稀代之宝,不能计其值。”
第92章 顽钝如锤命如纸
我心有所感,亦抬眸看向北面。天已放晴,而朱雀大街的路面极宽,视野开阔,此处虽离皇城很有一段距离,却也能勉强看得清楚:
皇城南面居中的朱雀门,不知何时已经豁然大开。朱雀门是皇城最重要的大门之一,出入皆有法度,但此时从门中仓皇跑出来的人们服色各异、身份混杂,既有内侍、宫女,也有宫廷卫士和官员们。他们跌跌撞撞,互相推挤,这副场景落入街上群众们的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场面陷入了更大的混乱。有人哭喊,有人尖叫,有人急着冲回家去找家里人,有人紧紧护住怀里的孩儿,有人抢过了武候们腰上的佩刀,大声呼喊:“长安城破了,我们都要死!王公大臣们都已经走了,我们不如先去他们家里取些金宝财货,各自逃命去罢!”
众人抢光了那些本属于虢国夫人的玉枕和金器,闻言更是意动,有人推倒了一个牵着驴的老丈,抢了驴骑上,纠集众人往东北方向去――东北侧的平康、宣阳、亲仁等几坊,多有高官贵族的宅第。
杨续低声道:“娘子,此地已乱,我们尽快避开。”我咬了咬唇:“既然宫人们已经跑了出来,他只怕很快也会回来,万一他寻不到我们――”
正犹豫着,有两个明显不怀好意的汉子凑到面前,伸手来抢我们手中的马缰,嘴里说道:“我们没有钱吃饭了,娘子将马送与我们换钱吃饭罢。”
我被拉得一个趔趄,杨续见状脸色微变,右手抓住那汉子的手腕,一拉一拧。一声脆响过处,那汉子捂住手臂,不住痛呼。另一个汉子见机得快,连连后退,大声喊道:“贵人家的恶奴伤人了!”
当此群情激愤之时,这种话无疑极能挑动人们的情绪,无数目光落在我们身上。如焰大急,叫道:“夺人马匹财货,还说我们伤人,不要脸!”
汉子反唇相讥:“谁不要脸?你们的衣裳又好,马儿又肥,又妆扮成这样,想必也是要出逃的贵人罢?”那被拉脱了手腕的汉子也忍着痛,对众人叫道:“平日里他们倚仗主家,欺侮我们穷人,也就罢了,如今长安城都要破了,我们还怕什么!”
“打死这恶奴!”
“抢了他们的马,杀来吃肉!”
“不许走!安禄山要来了,不许你们走!我们要死,你们也要一同死!!”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我感到一阵阵眩晕,脚下被人群逼得不住后退。杨续挡在前面,雨点般的拳脚尽数落在他身上。他大约是担心还击会使群众更愤怒,所以并没有反抗,只是尽力阻拦人群,并冲如焰喊道:“护持娘子!”
然而如焰和我还没走两步,就有人一把抢过她身上的包袱,将她推倒。如焰头发散乱,努力爬起,却不知又被谁拽住,再度重重摔倒在地上。
我惊叫着去拉如焰,她拼命摇头:“娘子快走!”
“娘子当心!”杨续的声音在几尺之外响起,我却已无暇他顾。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眼看就要撞在我身上――她竭力将孩子举得高高,脸上是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神情。我一手扶着腹部,另一只手则正伸出去拉如焰,本来就无以维持身体平衡,而余光觑见妇人的神色,步子迟滞了一下,没能及时避开,右肋当即被撞个正着,猛地向左摔倒。
失了理智的群众就像是末世片里的丧尸。他们仿佛完全忘记了我们是他们的同类,径直踩过我们的身躯,有的人被绊倒,后来的人就踩在前面的人身上,重重叠叠。哭声、喊声、尖叫声一同钻入耳中,一层又一层的人压在我们上面,挡住了天光,世界堕入一片昏暗。我不知自己的身体被踩踏了多少下,只能竭力护住小腹。
所幸踩踏并没持续很久。我听见杨续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把刀……杀过奚人和契丹人,谁敢……”另一个声音则指挥着人们彼此搀扶起身,但他说了什么,我却没听清楚。
我是被王维扶起来的。杨续的刀已经收回了鞘里,他跪在我的面前:“我初时就该拿出军中的手段……娘子受伤,我万死难赎。”
王维连声问道:“你痛么?可伤了骨头?还有孩儿……”
“原来王给事的娘子有孕在身。娘子还好么?”那个叫韦三郎的年轻人在旁问道。我这才认出,刚才那个指挥众人疏散的人就是他,他竟认得王维。
“尚可。”来自骨肉肌肤的外伤疼痛,尽数被小腹的疼痛掩盖,我咬紧嘴唇,示意杨续起身:“如焰呢?”
如焰面色委顿,抬手擦着嘴角,另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垂落,大概是骨折了:“婢子腿脚无恙,还能走动。”
我咬咬牙,从包袱里摸出两包用延胡索制成的止痛药粉,递给如焰一包:“你将药吃了,暂且捱一阵子,我们先出城。”又对杨续道:“你和如焰同乘一骑。”
杨续依言将如焰扶上马背。我将剩下的药粉送到嘴边,迟疑了下,又将药包塞进怀里,强忍腹痛,一跃上马。
王维忧心忡忡,却拗不过我。韦三郎似已猜到我们的计划,轻声道:“王给事,我方才问了人,城西已经大乱,王公百姓到处逃窜,有人趁机劫掠、放火,你们带着女眷,不宜轻易涉险,反而不如向南,先从明德门或安化门出城,再转向西面,以你们这位部曲的武技,必能护持周全。”
韦三郎称杨续为部曲,自是因为发现了杨续从前的军人身份。王维颔首,向韦三郎一拱手,语气郑重:“多谢义博小友救我家眷,容我来日再表谢忱。小友珍重!”
韦三郎躬身:“给事为我父执,何必客气。”
长安城南居民较少,不似北面人烟稠密,我们向南走的确容易得多,但这只是针对外部的危险而言:剧痛不断从腹内传来,痛感时而尖锐,如荆棘千万,时而钝滞,如巨斧重锤,和四周的惊叫、哀哭声一起,击打着、撕咬着我的神经。
痛。好痛。
我苦练骑术多年,算得上鞍马娴熟,但到了现在,双脚已经踩不住马镫,执鞭的手抖个不停,身下渐有热流涌出,洇湿了鞍鞯,马儿嗅到血气,益发紧张,跑得更快,平时可以忽视的颠簸,此刻却让我痛苦得喘不过气。为了分神,我开始胡思乱想:义博,这两个字好耳熟,是谁的字号?富坚义博吗――最能拖稿的富坚老贼?……
昏昏沉沉中,我们走到了开明坊与保宁坊之间。然而……不远处的明德门,也燃起了一片火光。
我仰头看天。天色明净,万里无云,酷热的阳光如有实质,烧灼面庞。
那热度究竟来自阳光?还是长安城四处燃起的火焰?
我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指着杨续,对王维道:“你带上他……先走。去追圣人的车驾,往咸阳望贤宫,还有马嵬……”
“阿妍你住口!”王维打断我,又气又急,“你歇一歇!不要说话!”他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夺过我的马缰,将手递给我。
我去抓他的手,腹中却蓦然涌来一阵撕裂般的痛。那种痛和之前全不一样,好像有东西在下沉、在塌陷,五脏六腑都痛得简直不再像是我自己的了。伸出去的手失了准头,摇晃的身体险些从马背上栽落。
“娘子!”如焰尖叫。
血浸透了马鞍,鞍鞯边缘有一滴一滴的红色液体落下,将王维浅绯官衣的下摆染成更深的颜色。他将我抱住,摸了摸我的脉搏――他也粗通些医理――慌乱地对杨续喊道:“寻一辆车来!”又从我的怀里摸出那包止痛的药粉,送到我唇边。
失去大量血液的过程,当然让我害怕。我怕得全身都在颤抖。但也许这种恐惧太过强盛,反而促使我生出了一种自我保护式的,微茫的侥幸心态。不会有事的!我平时那么注意锻炼身体!我用仅剩的力气摇头。
就在此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了,义博……那是韦应物的字号。
韦应物的父亲韦銮是著名的画家,他和王维认识也在情理之中。听说他少年时放荡跳脱,经过战乱的涤荡,才成了那个“邑有流亡愧俸钱”的韦应物。
而这个转变,好像,好像,就发生在刚才啊。
我们都是大时代里身不由己的尘沙,一粒沙和另一粒沙擦肩而过,谁都没时间为对方的身世而悲叹。
“你怎地不吃药?”王维打断我的思绪,急切道。
“有孕时……服药……不利于孩儿。”我轻声说。
“你若不好了,还要什么孩儿!”他嘶哑着喉咙,语气说不清是愤怒、焦虑还是悲哀,“你平安足矣!旁人怕什么无后绝嗣,我不怕!”
杨续很快带了一辆车回来。他们将我扶上车,王维道:“我们向东面的慈恩寺去,寺中有几位上人,皆通晓医术。”
如焰担心:“寺中的阿师们若是嫌憎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