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我拿过碗,喝了点水。他按住我的手:“水凉,你的身子受不住。”
  我摆手,表示自己还死不了:“我年幼时,就背诵过你的诗了。今日裴十和你讲了凝碧池的惨事,你随口吟了一首绝句,是也不是?”
  王维安静地点头。
  我一字一句,念得很慢:“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他神色并不意外,低声续道。
  “你看,我记得你的诗。”我继续笑,“后来我果真见到了你,还有很多人,你们都是很好的人。这些人里,我尤其喜欢你。若是你太累了,不想活了,我想,我陪你一起死,也不算坏。”
  我探手入怀,取出那个陈旧的紫罗香囊,将里面的物事倒在掌心里。那是三颗不大的豆子,颜色殷红,光润明亮,在我的手掌上滚动着。
  他变了脸色,难得地露出三分活气。他当然会认得这几颗豆子,这是他去岭南时带回来的。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我轻声吟诵,“我幼年读诗时,断断未能想到,有一日竟能得到作诗之人亲手馈赠的红豆。这真是我今生的幸事。”
  “痴儿!你、你……我还有何颜面,见你阿兄明昭于地下……”
  我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比划着道:“红豆虽有剧毒,但表皮坚硬,吃下后未必会在腹中化开,也就未必能毒死人。因此,还是要先削……”
  “你如何懂得这些!还……还以此胁迫我!”王维的表情急切又悲哀。
  “我从前翻阅了不少典籍,知道了红豆有毒的事。我那时候,很想走近你。”我一笑,“你方才不是问我如何寻到了菩提寺么?不妨告诉你——我初次来洛阳时,就曾经偷偷来过菩提寺。我那时想,一定要助你避过今日之厄。也不过是……也不过是,太喜欢你了。王十三郎,我太喜欢你了。”
  房间里很静,我听到王维急促的呼吸声。他的眸光深沉,比起初见时那个三十岁的他,多了很多内容。
  我推开窗户,温暖的阳光洒进僧房。点点尘埃在光束中飞舞,也被染成了金色。
  的确,这又是一个金色的秋日。
  我指着那轮明灿的秋阳,回眸道:“白日在天光在地,无论生死,愿君……永不相弃。”
  注释:
第97章 寒鸦啄鼠愁飞鸾
  三日之后,我又来到了菩提寺。
  “小娘子,我不能再允许你进去了。”突厥兵士无奈道。
  我用突厥话拼命求恳:“我委实担心我家郎君的身子,你就让我给他送些食水,可好?若你不放心,随我一起进去?”
  兵士看了一眼天色,犹豫地起身,在我的感谢声中带头走向关押官员们的院落:“不是我不想放你进去。只是我们刚刚听说,今日陛下的谋主严……”
  一个身影从院门后闪出,重重敲在突厥兵士的后颈上。兵士甚至不及发出惊呼,就倒了下去。
  “没了?”我低声问。
  杨续点头,丝毫没有停顿,奔向关着王维的那间僧房,半扶半抱,将他带了出来——王维服药佯装喑病,但那药毒性不轻,他时常有些昏昏沉沉。
  理论上,劫狱这种事最好在夜里做。但杨续说:“城中有夜禁,就算带走王郎,也只得藏身城中,待到天亮才能出城。娘子又不许我杀了那些守门的士卒,只能打晕。若是他们夜里醒来,叫嚷捉拿我们,却又如何?反而不如白日里趁着人多,混出城去。”
  杨续心中一直只认李适之为主人,因此不像别的仆婢一样称呼王维郎主,只肯称“王郎”,但该出力时却也绝不保留。我相信他的武力和经验,果然没费多大力气就劫狱成功。
  我跟在杨续后面,又急急打开了几间屋子,告诉其他官员逃走。有人大喜过望,立刻跟上,有人惊诧不敢相信,我也懒得管,直奔菩提寺的大门,就见前方的杨续倏然止住了脚步。
  “你们是什么人?”寺门口走进来一行人,当先一人身着紫衫,看形制分明是伪朝的高官。他身后还有两名青衫文官与数名兵士,几人看着我们,皆是一脸惊愕戒备。
  我忽然想起方才突厥兵士没说完的话。安禄山的谋主?他幕僚虽多,但起兵至今,可称谋主的,不过只有高尚、严庄两人而已,兵士说了一个“严”字,那么此人该是——
  “拿下他!”我厉声道。杨续显然与我做出了相同的判断,我还未说完,他已将王维放下,身形掠出,疾如闪电,只一息之内,就抢到严庄身前,抬手扼住了严庄的咽喉!
  两名青衫文官惊得腿软,几名兵士则纷纷手按刀柄。杨续左手扼住严庄不动,另一只手拔出短剑,架在严庄的颈上,冷冷道:“退后。”
  “你、你住手!”一名青衫文官颤声斥责。
  杨续冷笑,放开左手。严庄剧烈咳嗽,但剑刃就在他颈动脉附近,他大概也不敢咳得太用力,直憋得脸色通红,连声道:“退……退后……”
  “都进门来,将兵器放下。”杨续吩咐。
  严庄连忙又道:“依、依他所言。”他是安禄山心腹,地位颇高,叛军兵士只得照办。我叫来几个之前被关押的官员,将那两个伪朝文官和兵士绑了。
  我松了口气,问杨续:“怎生处置?”绑了伪朝的高官,固然是好,但人质既是保障也是拖累,若要安然出城,到底还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以安禄山的脾气,还真未必在意人质。
  杨续看向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那是个“杀”字。
  他是说,不留人质,杀了寺中所有属于叛军的人,立刻离开。
  “不要杀我!”严庄叫道,“我是严庄,大燕的太仆寺卿,奉陛下之命,来劝说诸位入朝为官!诸位都是前朝的名臣,只要你们愿意做大燕的官,品秩只会比从前更高!金章紫绶、列戟封爵……”
  杨续将剑刃向前逼了一分,严庄立刻闭上了嘴。
  “还是不要伤他的性命了。”一名我不认得的大唐官员轻声道,“如今我们还在洛阳城里,在安禄山的治下,行事不宜……不宜太过。”
  他的话道理不错,但语意却很微妙,无非是见安禄山势大,立场不甚坚定,想结个善缘罢了。
  我在唐朝厮混多年,但究竟是21世纪长大的人,没有旧时代的忠君思想,但此刻听了这话,还是难免皱起眉头,才要说话,就听院门一声巨响,被人踹开。
  另一名紫袍官员带着许多护卫,站在门口,另有一名兵士,指着我和杨续,叫道:“就是他们挟持了严卿!”
  严庄大喜,叫道:“救我!”
  那位紫袍官员五十来岁,相貌端正,风仪雅致。他向兵士们做了个手势,兵士们有的张弓,有的拔刀,齐齐对准了我们,没有半点顾忌严庄的意思。
  严庄的喜色瞬间变为惊惧。他的脸生得枯瘦,惊慌起来像只老鼠:“张垍,你要做什么?”
  严庄我不认得,这位紫袍文官我却见过。他是张说的儿子张垍,全家受尽皇恩,但他却是长安陷落后最早投降安禄山的人之一,还做了伪朝的宰相。
  张垍笑了笑,温声道:“我听说严卿来游说诸位前朝臣子,心想这些人中颇有我的旧识,我理当辅助严卿,一同劝说诸位。不想到了此处,竟然见到有逆贼作乱。既然逆贼不想归顺大燕,自然应当全数射杀,一个不留。”
  他语气温和,眼中却闪着奇异而狂热的光芒。
  “张垍!”严庄目眦欲裂,“我知你们这些人一向嫉妒我是河北旧人,与陛下亲厚。你初为唐室重臣,跟随我大燕陛下日短,心中不安,实属常理,但何至于要借别人的手杀我?!”
  张垍笑容不变,喝道:“放——”
  “箭”字尚未出口,杨续手一扬,原本架在严庄颈上的短剑急射而出,飞向张垍面门。张垍惊得呆住,幸得旁边兵士机灵,挥刀便去格挡,但杨续手上力道极大,短剑虽被刀挡了一挡,方向微斜,势头仍是极猛,深深刺入张垍肩头,紫袍很快被血浸透。
  张垍痛极,脸色惨白,张口欲呼。杨续用力将严庄向前一推,严庄后背缩了缩,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乍得自由,惊魂未定,竟顾不得叫人擒拿我们,只管大骂张垍:“你自知功劳不如我们,就想扶持段皇后的……”
  他大概还有三分理智,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但话中未尽之意,如一记重锤,蓦然敲醒了我!
  眼见今日已经无法脱身,我脑中灵光涌现,踏前半步,在严庄耳边低声说道:“安庆恩不如安庆绪,安禄山也不如安庆绪。”
  这话没头没尾,但严庄身体一震,眼神复杂,反复打量了我几眼。我心知他听懂了,退到王维身边,大声道:“我要见你们陛下。”
  “娘子!”杨续急道。
  严庄已经不受挟持,张垍没法继续借刀杀人,听我说话,斥道:“陛下岂是你一个女子想见就能见的?”
  我轻蔑笑道:“你没去过河北,不知我和你们陛下的交情!当年故李左相为幽州节度使,你们陛下是他的属官,与我兄妹相称,知道的人多得很,你且去问!”
  严庄脸色微变。张垍道:“怎么?”
  “我那时还未做陛下的谋臣,但也曾约略听过此事。”严庄又看了看我,向一名兵士道:“带走。”
  杨续挺身挡在我的面前。张垍目光扫过我的脸,又转向地上神色委顿、几近昏迷的王维,顿了一顿,忽然冷笑:“既然你和陛下这般亲近,那么王给事也该即时归顺大燕才是。”
  “你们不是来劝说的么?”我强掩惊悸,沉声道:“难道还要勉强?”
  张垍眼珠转动,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容:“王给事一代文宗,才华不输先父,又精通书画音律,太常寺的乐工们,亦时常就教于王给事。王郎高才,不入大燕,岂非大燕宰相之过?我可是大燕宰相,应当举荐贤才!”
  他的眼神,使我想起一些极端的宗教徒。半路皈依的教徒,往往比自幼入教的信徒更加虔诚狂热,敢于千里传教,也不惮于迫害异端。到了今日这步田地,我自以为早就不怕刀斧,但对上他的眼睛,却也吓得向后退了几寸,脱口道:“你归顺了大燕,也不能逼别人归顺啊。”
  不料这句话竟像刺激了他,他死死盯着王维,眼睛发红,口中喃喃:“我归顺了大燕,凭什么你们不归顺?不肯归降,就该肢解……肢解!”
  “你得了癫病吗!”我终于忍不住了。
  “全都肢解!杀了乐工,再杀文士,不归顺的人都该杀!”张垍反复自语,说到一半,又低下身子,捂住太阳穴,表情痛苦,似乎想起了某些让他骇惧的场景。
  “将这女郎带走!”严庄伸手摸着脖子上被短剑碰过的地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兵士们一摆手:“记住,不得伤她。”
  我按住杨续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动作,又蹲下身,扶住王维的身体,亲了亲他的前额,又将他的头发稍稍整理了一下。做完这些,我起身,指着王维对严庄道:“待我见过你们陛下,他的去处自有定论。在此之前,你不得勉强他做事。”
  这不过是件小事,严庄当然也是无可无不可,加上我之前悄声说的那句话想必分量够重,当下他装模作样点头:“王给事才华卓绝,陛下心地宽厚,又爱惜人才,我焉能强行逼迫?”
  我笑道:“严卿不愧是你们陛下的谋主,实在深知他的性情,严卿的后背可还痛么?”
  最后那个问题与前面的话毫无关联,严庄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带偏了思绪,随口道:“还痛……你如何晓得?”
  我没回答,冲杨续挥挥手,跟着叛军兵士走了。
第98章 戎庭缧绁向穷秋
  “圣人,臣将郁女带来了。”严庄禀告。
  这处宫殿的格局很是奇特,庭前有一道渠水流过,不知是从何处引入的。水流九曲,经过整座殿宇,又蜿蜒流出。
  太胖了。
  ——这是我隔了两年,见到安禄山时的第一感受。
  他比从前胖了一倍,穿着宽大的赤黄色锦衣,觍着至少有三四层的肚子,箕踞坐在水边,手中摆弄着一片硕大的荷叶。
  听到严庄禀报,他转过头来。那双褐色的眼眸,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只剩一线,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聚焦,落在我身上。认出我的一瞬间,他眼神骤然变冷,眸中迅速汇聚起一种可以称为暴怒的情绪,丢下那片荷叶,从腰间取下一条镶嵌七宝的马鞭,喝道:“过来!”
  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严庄显然也这么以为,却不料安禄山越发愤怒,扶着地面,想要站起,身体晃了两晃,旁边一名宦者连忙扶住了他。他步履蹒跚,喘息着走到我们面前,扬起手中的马鞭。我下意识向后一躲,不想鞭子却是重重打在了严庄的身上:
  “你既带她来,为何不教她礼仪!她见了我,竟敢不跪,是不是受了你指使!”
  “……”极度的骇异之余,我竟然有点想笑。
  严庄伏在地上,连声惨叫。安禄山怒道:“叫什么!”挥动鞭子,不住抽打严庄,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后背上。此时虽已入秋,天气仍热,严庄的衣衫单薄,顷刻就被鞭风抽破。我惊得心脏停了半拍:他背上紫红色的鞭痕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看去极为可怖,此刻旧伤未愈,新伤又增,几乎再无一块好肉。
  方才在菩提寺,严庄被杨续从背后推了一下,立时现出痛楚之色。因此我猜到,他这些日子,只怕没少被安禄山打。史书上说,安禄山后期病情严重,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杀了身边好些仆婢,严庄和宦官李猪儿虽然是他最宠信的两个人,却也时常遭到鞭笞。
  安禄山倒也没打太久,很快停了手,喘着粗气道:“我亲近你,信重你,才要打你。你不要记恨,我只信你。”
  严庄道:“臣明白,臣不敢。”嗓音十分虚弱。
  安禄山让人赏了严庄一些金帛,就命他下去了。宦者立在一边,低头不敢说话,殿前唯有极轻极浅的水流声,和风吹过梧桐叶的细细声响。
  我平静地和安禄山对视了数息,指着那个宦官,用粟特语问道:“你可以叫他下去吗?我想单独与你谈谈。”
  安禄山听到我说粟特语,冷戾的神色稍稍缓和,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还没有恭贺你。”我语气轻快,“那年你说你想定都洛阳,竟然做到了。”
  安禄山脸上闪过一丝傲然,语带讥讽:“我记得,就是你想杀我的那回。”
  我精心斟酌用词,缓缓道:“我那时想杀你,因为我有通神之能,知道你终将起兵,与大唐皇帝作对。但如今我相信,你或许真正有人主的气运。”
  这些话我仍是用粟特语说的。一方面,安禄山父亲是粟特人,母亲则是突厥巫女,他生来就是所谓的“杂胡”,又在汉人的皇朝为官,难免有身份认同方面的困扰,这也是边疆各族混居之处普通人常有的心态。我以他的母语和他讲话,是为了松动他的心防。另一方面,粟特语用词总归比过于强调尊卑纲常的中古汉语温和一点,我可不想当面说安禄山“僭越”“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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