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能够通神么?”他犹豫着,“你可知……哪一日动手,胜算最大?”
“元日。”我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史书上,安禄山死于明年元日的夜里。[4]
剩下的时间,不足十昼夜。
大唐至德二载的正月初一,也是大燕圣武二年的正月初一。
这一天的晚上,安禄山传召,要我入见。
我踏着黯淡的月色,走向他的寝殿。
万籁俱寂,雪沫无声地落在宫城的地面上。
寝殿门前,严庄和安庆绪各自持刀而立,此外再无其他的卫兵。我向他们微微一笑,径直走入殿内。
殿里灯烛高燃,亮得几乎让我睁不开眼。安禄山躺在帐中,喘息声甚是粗重,肥大的肚腹不住起伏。
宦官轻声道:“陛下,她来了。”
安禄山在榻上动了动身躯,似乎想要转身,却终究只是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他抬手去揉眼睛,嗓音疲惫而愤懑:“你曾说,过了腊月,我便能康复,视物如常。”
我向前走了几步,低头望向他的脸。室内光线明亮,但他的双眼视线,却完全无法会聚,眼中像是蒙上了一片阴翳。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猛地探出左手,攥住了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摸索着从枕边抽出一把刀,抵在我胸口:“你要做什么?”
我抬眸,和那个宦官交换了一个眼色,尽量将声音放温柔:
“今天不是元日。你长久不在中原,不谙中原定朔之法,想来,洛阳太史监的官员也不精于此法,不知日月之行,有迟有疾,因此才生出这种晦犹东见、朔已西朓的错谬……明日才是正月的朔日,才是元日。”
“当真?”
眼角闪过一缕惨白的光芒,是那个宦官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把长刀。他抱着刀,一步一步地向榻边走来,毫无声响。
“当真。”我甚至拍了拍他的手背,“过了今夜子时,你就好了。”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手上凸起的青筋稍稍平复,将刀收回,放在床头——
宦官合身扑上,一刀戳进了他的腹部!
安禄山的脸骤然扭曲,伸手便去枕边摸刀。不待他摸到,我俯身过去,飞快将那把刀推落。
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放开我的手臂。剧痛之下,他手上加力,我只觉小臂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不由发出一声呻吟。
宦官一刀接着一刀,每一刀都只在要害处用力,血腥气味在帐中弥漫开来,浓稠得就如他流出体外的内脏碎片。紫檀床榻由于那具庞大身躯的痛苦挣扎而晃动着,帐角垂下的鎏金香囊不住旋转,滚热的血腥气夹杂着苏合香的味道,说不出的难闻。
他的手渐渐松开,我捂着手臂,坐倒在地。
“是家贼。”他呓语似的,小声说了句,随即,抬高了声音,重复道:“是家贼啊!”
他话音一落,便即没了气息。
“是你将我变成阉奴的。”宦官抛下长刀,冷眼看着榻上已经死去的人,“我不是你的家人,更算不得家贼。”
殿角的赤金漏壶中,一颗水滴悄然坠落,壶里银箭缓缓上升,刻度指向丑时。
今夜子时已过,安禄山的确不再受病痛折磨了。
他死在了最信任的谋臣、最宠信的宦官,和理应最亲近的儿子的手里。
“今日是元日,他的惕惧之心,果然比昨日轻了些。我们得以轻易撤走殿前的卫士,倒是多亏了你。”严庄走了进来,向我表达赞许。
“不错,今日是元日。”我有点神经质地应和,仿佛在向死去的安禄山解释真相。
我对他说,他年底将有灾劫,只要活过腊月,就能再享廿载荣华,正是为了让他在腊月过后放松警惕。
安庆绪失魂落魄地望了望榻上的遗体,又立刻将头扭开,一句话也不说。
严庄出主意道:“暂且不要将陛下的死讯告知众人,就说陛下立晋王为太子。晋王殿下即刻登基,尊他为太上皇。”
他叫了人,在床下掘了深坑,用毛毯包裹遗体,将之埋入坑内。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着。这其实符合祆教的葬俗:祆教习俗,要将死者的遗骸暴露在山林中,让野狗和猛兽吃尽尸体上的肉,再将遗骨收殓,或者也可弃置于原地。而像现在这样的冬日里,不方便将尸体送走,就可以在家中挖土为坑,将死者权厝坑中,直到鸟儿飞回,春草渐生,吃腐肉的鸟兽出现,再将死者遗骸送到郊外。[5]
只是,此刻他们埋葬安禄山的方式,有几分是为了遵从祆教葬俗,让他安息?
我突然很累很累,站起身,向严庄和安庆绪道:“我可以走了罢?”
“多谢你了。”安庆绪颔首,态度多了些客气,唤来侍卫:“送这位娘子回——”
他顿住了,我接上他的话:“我去菩提寺。”
“菩提寺?”安庆绪一怔。
严庄恍然道:“王给事还在菩提寺。”
“是。我要讨一份恩赏。”我疲倦而坚定地对安庆绪说:“王郎染恙,难以在朝中供职。请你允他闲居养病。”
——今天是波斯新年,伊朗历1399年的第一天。大家波斯新年快乐!来,跟我读:Nowruz Mubarak!(新年快乐!)
[1]开元十年,唐玄宗御洛城门试文章及第人,命苏晋、陈希烈于上阳宫化城院考。转引自姜波《唐东都上阳宫考》,《考古》1998年第2期。
[2]唐人有用纸填充冬衣和被子的,例如徐夤《纸被》:“披对劲风温胜酒,拥听寒风暖于绵。”
[3]这段讲的是行医的报酬,出自Avesta的Vendidad Fargard 7,第41段,引用的部分由作者从英文转译。
[4]依《安禄山事迹》,安禄山死于大唐至德二载(大燕圣武二年)正月初五。依《新唐书》,是正月朔日,即正月初一。
[5]参见Avesta的Vendidad Fargard 5,第10-13段,以及Fargard 8,第4-10段。引用的部分由作者从英文转译。
第100章 一生几许伤心事
经过战乱的洗劫,东都的许多庄园已经无人照拂,花朵凋零殆尽。然而洛阳城的牡丹,毕竟有数十年来艳冠天下的根基在,春来时依旧成片成片地迎风绽放。颜色绚烂的花盏微微低着头,埋在一丛丛绿叶里,有种疏离又骄傲的美感,没法形容是雍容还是凄艳。
王维并没有和我一起出门来看牡丹。他服了哑药后,为那药毒性所累,神识昏沉。但肉身的苦痛,还在其次,他精神上所遭遇的困厄,才是我最忧心的。
我有“通神”的本领,所以成了叛军重点留意的对象。暂居菩提寺的这几个月里,我和王维的一举一动,几乎皆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这次我出门,身边也有两个兵士跟随——但也亏了我能“通神”,他们对我的态度,还算尊重。
我在市上买了两株牡丹。买花时我询问:“没有深色的么?”深色牡丹素为世人所重,中唐白居易尝有“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句子,便是此意,只是我连走数家,却不见色深者,不免奇怪。那卖花老人望了我身后的叛军兵士一眼,低声苦笑道:“今日的世界,人尚且活不安稳,谁又有气力栽培那些贵重的品类!便是栽培了,也未必有人来买。只有这几本浅红的罢了。”
我没要那两个兵士帮忙,亲自抱着牡丹,走回菩提寺,叫王维出来,和我一起选了块地方,将牡丹植入土中。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王维看着牡丹,轻声念了首旧作,“‘春色岂知心’,我少年时不懂,如今却懂了。”
“至少,圣人知道你的心意。你为凝碧池所作的那四句,想来已传至圣人行在。”
“我未能死节。”王维走回室内,语气平淡:“战事平定后,朝廷多半还要将我们这些不忠的臣子下狱定罪。就算圣人宽宥,我侥幸不死,强自苟活于世,也不过……徒为后世所笑。”
我皱眉:“后世?以你之才,残膏遗馥,亦能薰润后进。后世的诗家画家,得你片意只言,便足可绝俗韵,洗胸襟,岂能笑你?”
他摇了摇头:“以后我大约不能作画写诗了。”
有那么一刻,我在想,如果我那日不曾阻止他,任他自尽死去,他是否会好受一些。
“阿妍,我想起当年的句子。”他近来格外容易想起旧作。“‘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这是息夫人的‘妥协’。你说,我是不是很爱‘妥协’?”
这个词让我骤然一揪心。这还是我从前的戏谑言语。当时他正卜筑辋川,工匠开价太高,而他并不在意,我便用这个来自后世的词语嘲笑他。
“从少年时,我就在‘妥协’。向两京豪右、向朝廷百僚,向李林甫、向杨国忠。其实,没人逼迫我,是我自己,要向这个时世妥协……”
“你不是五柳先生。他没有兄弟在朝中做官,也非高门世家的子弟,不必担心自己开罪权贵,会连累亲眷。将整个时世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实在不智,不是我识得的那位王十三郎应该说的话。”
“我早就不是你识得的那位王十三郎了。又或者……你从未真正识得我。后世的人,更加不会识得我的真面目。”
“那年你在辋川,见我感伤宋之问身世,对我说:‘千载之后的人,也未必能够解得你此刻的伤怀。’是为了叫我不要轻动无益之悲。现今,你又何必在意后人怎么看你?”
“我虽自陈‘宿世谬词客’,可也有些笔墨留在世间,纵无盗名之心,到底有欺世之实。”王维望着窗外的春光。
明末清初的顾炎武,的确指责王维“以文辞欺人”。顾炎武站得高,但我们普通人,却能理解普通人的隐衷和怯懦。我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半是诚恳:“世人愿为你所欺。我也愿为你所欺。”
“我是男人,却要你救我。阿妍,我怕的不是‘将来’,而是此刻。我没有脸面欺骗后世,更没有脸面见你。世间之事,一死何难!但我的罪过,又岂是一死可赎?”王维说到最后一句,呼吸加重,以袖掩口,剧烈咳嗽起来,似在强忍咽喉的痛楚。
我笑不出来了,只能喃喃道:“我也愿为你所欺。”
“幸亏,她去得早。见不到我这般模样。”王维忽然闭了闭眼,似咏似叹,“阿瑶……”那两个字从他齿间轻轻逸出,轻得像一片羽毛,一个关于开元时代的梦。
崔瑶?
是的,那样的美丽、聪慧和温柔,那样优雅的步伐和微笑,是属于开元的,是属于全盛时代的唐朝的,是属于……记忆的。瑶姊……你想像得到吗?现在的世界,惊慌、颠倒、千疮百孔。这个世界不再有“规矩”。
而我……我和王维的生命,就走入了这样一个世界。尽管我们都不喜欢“规矩”这种东西,可在此时,我却无比地怀念它,哪怕是“尊卑贵贱”的“封建”体制也好,哪怕是官场上那些黏腻的纠缠构陷也好,哪怕是人和人之间虚伪含蓄的礼貌微笑也好,因为——那究竟是“规矩”呀,那究竟是能够叫人安心,能够叫人知道这世界还在继续平稳运行的呀。
我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之中,就像被水浸没胸口。
我转脸,望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啊。在我初见之时,它们黑白分明,明澈如水,看似平静无波,却蕴藏着世间的一切智慧,一切风流,一切悲悯,一切温情。
当智慧败于武力,当风流已成故事,当悲悯和温情瑟缩颤抖,成为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我蓦地一仰头。他意气风发、风姿都美的妙年,有同样美丽的你陪在身边,但这个惶惑而卑怯的他,就交给我好了。我要用我的双手将之扶起。
他躲开我去拉他的手:“我只觉太脏了。委实太脏了。”
“那便洗一洗。沐浴,更换衣裳。”我收手,凝目看向窗外。“寺里有洛河送来的水。洛水很清。”
关窗,烧热水,取来浴桶,为他准备衣物。做完这一切,我退出房间,却在掩上门前听到他微弱的请求:“为我擦一擦背,使得么?我自家洗,只怕不能洗净。”
使得。
我拿起皂角,拂过他的后背。触到他的刹那,他轻颤了颤,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比洛河的水更凉。
他的肌肤被绢帕揉搓,形成细细的纹路,那纹路中,像是藏着他一生所有的不甘和无奈。生于斯世,有谁不是被这么搓着、揉着、压着、改变着的?这苍黄发皱的肌肤,不也曾经有过少年男子的紧致与饱满?
这时他低叹了句:“阿妍,你用力些。我不怕疼的。”
我腕底加劲,他的背上立刻现出一条条深红的印痕。他扶住桶沿。
他疼了。我知道的。
我的眼泪落入木桶的热水中,无声无息。
“洗好了么?”
“好了。”他艰难站起,踏出浴桶,依旧背对着我。
我猛然抱住了他。我的衣衫、我的脸、我的唇被他后背的水珠浸湿,与他的身体再无一丝缝隙。这一辈子,我与他有过许多亲近的接触,但似乎唯有这一次的接触,耗费了我全部的勇毅和坚强。
他擦干身体,穿上衣裳。我取来梳子,将他灰白的头发一缕缕梳顺,用木簪簪好。
“王十三啊,你一死何难,可你要我这一世相思向何处寄托?”
王维怔了怔,然后拿起我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热水熏蒸后他的肌肤温热,然而更热的是他不绝流下的泪水。就着泪水,他在我手心里写了些字,我看不清,他也没说。
半晌,他忽开口,带着异于方才的冷静,甚或还有几分坚强:“阿妍,韦家贤弟去了。”
“叛贼攻破洛阳时,擒住了他。安禄山授他黄门侍郎,他违抗不得,便假作顺从,暗中离散安禄山的心腹,欲待趁机灭贼雪耻……”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郇国公韦陟的弟弟韦斌。韦陟、韦斌等一家四兄弟,同为高官,四人家门俱皆甲兵列戟,荣宠之盛,在天宝年间罕有其匹。
“去年六月,我来到菩提寺后,他叫人请我过去,说是要与旧识一聚。他备了酒食,可是周遭尽是叛军兵士,刀枪剑戟林立,谁又吃得入口?他假称离席更衣,示意我同出,在廊下对我说:‘我恨不能亲见唐军收复失地,戮专车之骨,枭枕鼓之头,将安贼焚骸四衢,燃脐三日。今日见了王十三兄,有你知我之心,我便可死了。’我大惊之下,意图宽慰他,可他病势已十分危笃。后来,我听外间的兵卒说‘有个叫韦斌的病死了’,便知……知是他死了。”
他终于说不下去,低声饮泣。
韦斌我也曾远远见过几面,也听说过他的事迹,其人慷慨爽朗,是个人物。可我听到他的死讯,心里木木的,竟不觉得惨。
“我方才在你手上写的是……‘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待乱平贼灭,我就出家修道。”
我点了点头:“好。”
“你我之间……”他只说了四个字,旋即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