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你大。”商明漪说,站起来拍了一下机器,将堵塞的黄豆拍下去。
“哈?瞎说的吧,芳芳说我看着奔三了,那你猜猜,我多大?”
商明漪放下葫芦瓢,抓过他的手,手心朝上,数他的指腹纹路。
她的举动亲昵又直接,毫不矫揉造作,反而是李拥凡眼睛瞪圆了,结巴问:“你,你会看手相?”
“你27岁零109天,比我小113天。”商明漪煞有介事叹叹气摇头,蓦然大叫一声:“哪里跑!”
109,3个月,今天是8月……晕乎乎的李拥凡还在心算日期,忽的一激灵,我去,跟生日完全对上!
商明漪这一发自丹田的娇叱,令他的眼神不由敬畏起来:“商,商博士,我这个,是什么命盘?”
“你容易招口舌是非。”商明漪撇掉他的手,“刚刚我帮你赶走舌妖,不用谢。”
“蛇妖?”李拥凡一脑门问号,直觉反驳,“哦,舌头妖,舌妖是一种妖精?听得懂人话?”
好歹被16年义务非义务教育腌制入味,普通的玄学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奈何他遇见了商明漪,一个五岁才能口齿清晰说话,此后智商一路碾压平民的神人,她靠故弄玄虚诓骗过不少大人,那位老公出轨的女香客亦是。
商明漪:“不是,只能听到我的,你拍一下机器。”
李拥凡:“哦。”
莫名就听话照做。
他拍完哐哐啷啷的铁皮,反复看自己的手掌,总感觉跟周星驰的如来神掌一样,被附魔了,沉思后,他问道:“商博士,刚刚这招有什么奥秘吗,舌妖能被铁器净化?就跟银剑能杀吸血鬼一个道理?”
商明漪诧异举着瓢:“黄豆卡住了而已。”
“聊什么那么认真,工作做完了吗。”
魏参公事公办的平静语调凭空出现,李拥凡者才发觉他走路跟没声音似的。
商明漪越过他的大腿,歪头看屋内情况:“一缸很多。”
“你跟我换。”魏参想了想,虚握拳的手轻放在她肩上,指尖用力,点了点,“不无聊么,小苑说想试试,你力气跟她均衡点,去玩吧。”
“是工作,不是玩。”
商明漪纠正,把瓢交给魏参,她手腕上沾了一些黄豆皮、碾碎的豆末,魏参随手拭去,坐下来,完成接替。
身形魁梧的大男人,跟玲珑清瘦的女孩子,那空间感差异太大了。
李拥凡顿时有种氧气都变稀薄的错觉,处在魏参霸占的领域,而对方身上又隐隐传来不友善的气息……刚不还挺和善的吗。
他弯腰问道:“小魏同志,小商给你也算过命不?”
魏参抬眼:“算命?”
“她是学道法的吧。”李拥凡一脸了然,“怪不得我觉得她身上香,跟花香啊果香啊都不一样,是檀木灰香,我知道的,寺庙招骨干对学历都有要求,月薪不低!”他思忖嘀咕,“都修到博士了,应该是专业对口的管培生?毕业直接进五台山当住持?”
“别的不清楚。”魏参说,“住持对性别有要求,这个我清楚。”
李拥凡挥手一笑,促狭道:“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这么漂亮的姑娘,当然不可能。”
罢了,他哥俩好搂着魏参的肩膀,也幸好魏参坐着,他站着,才能实现,并神神秘秘地向魏参确认:“哥们儿,真不是你女朋友?”
魏参抖掉他的手,嘴角勾起的微笑有一丝耐人寻味。
看了眼李拥凡的头顶,到脸,到不算胖但也称不上自律的胸膛,最后是李拥凡不讲究的灰蓝牛仔短裤以及洞洞鞋。
“别去招惹她。”
魏参轰得站起来,鼻尖几乎擦着李拥凡的衣襟往上窜,无形的火星硝烟味弥漫,李拥凡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魏参掰了两下脖子,将还剩小半缸的黄豆连缸捧了起来。
缸口直径约40厘米,魏参左手握沿,右手拖住底,轻轻松松地倾斜在磨浆机器入口,泡得胖壮可爱的黄豆争先恐后爬满缸壁,流速刚好控制在不会溢出的最高效率。
李拥凡:orz。
什么意思呢请问。
他当然不会怼出口,好歹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胜负心爆棚,见魏参这边言行含糊,便当场开溜,去找商明漪。
屁颠屁颠的。
咚的一声,魏参将缸放回原地,颇为烦躁。
空缸晃了两下。
谭老板肩上搭条发黄的麻布汗巾过来找他算钱,他才吐出一口浊气,哪哪都不顺畅。
“小子,火气这么大啊?隔壁冰棍批回来了搞根绿色心情消消。”谭老板许是做了一辈子苦力活,腰有些佝偻,但胳膊上还有肉,一叉腰单手能拎起缸。
“多少钱?叔,你给我个二维码。”
“你帮我找出来,我不识字。”
老板用的是老年机,字体调得大,魏参道:“不好找,就把二维码打印出来放到里屋,方便点。”
“哪里会搞这些。”
魏参抬头,指李拥凡的背影:“那不有个现成的。”他脸色一变,不看不知道,一看那货居然上手了,正搂住商明漪手把手教她摇木架。
“商明漪!”
他一句暴喝,正欲过去,谭老板却拽他不让动。
“小子,你帮我看下这个微信,有没有文字转语音。”
魏参拔脚就走,老板叫道:“哎哎哎你急着跑啥呢地震了啊。”就这么变成魏参的肘部挂件被拉进屋。
李拥凡满足道:“对,就是这样先左,再右,上上下下的啊啊啊啊啊——”
魏参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发力扯开,却率先怒气冲冲向苑荷乐发难。
“商明漪不懂事,你不知道看着?!”
“什么呀。”苑荷乐把住两根木架,跟商明漪快快乐乐地你杵杵,我伸伸。
“明漪不会,这位小干部说他会,魏队,你凶我干嘛。”她一抹眼角,叫门外的冯笑:“冯子!打完电话没!”
魏参理亏,随手一扔把李拥凡推出老远,李拥凡空中划船姿势大叫着抱住门,不住喊冤枉:“怎么还上手了!我又没惹她!”
魏参将脚边的小矮凳踢走,眯眼冷声道:“你惹到我了。”
木架子嘎吱嘎吱,在苑荷乐憋住的坏笑中发出伴奏,商明漪有样学样:“你惹到我了。”
“有你什么事!”
“不是你在喊我吗?”商明漪一脸请你赐教的表情,“乱打人,扣分。”
“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人?”
好心当成驴肝肺!
商明漪望天望地望梁上的椿象,就是不望魏参,悠哉说道:“我有八\\九七十二双火眼金睛。”
可怜的蝽象被蛛网黏住,挣扎几番,还是落到地上,正在魏参的脚边,魏参忽觉肝火翻腾,走来走去,一啪嚓,无意间将蝽象送去见阎王爷。
腥臭味袭来,比刚修剪完的草坪味更浓。
苑荷乐捏起鼻子跑了,顺道拉跑8kw大灯泡。
李拥凡:“你你你我我我……”特委屈。
商明漪屏住呼吸,嗓子压得很扁,像名卡通人物那样说:“你还杀生。”
“把你早上吃的香肠手抓饼吐出来?”魏参不甘示弱。
“噢,那不是我杀的,是屠宰场的屠夫杀的。”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钱是你付的。”商明漪出招稳狠准,险些将魏参饶进去,他错开眼神,两步到她对面配合滤渣滓,无名火也平息了些。
配合要力道均衡,这也是为什么魏参让商明漪跟苑荷乐一起摇,他跟冯笑一起摇,此时,他减小力道,一只手几乎不出力,另一只手感受商明漪那边推过来的力道。
像水的波纹,像清晨的微风,像某种能吹得百花竞放的、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
眼眸低垂,魏参胡思乱想着,商明漪清瘦的手在视野范围内时近时出,白得晃眼,手腕皮肤极敏感,被衣袖一磨,泛着浅浅的红痕,如一片樱花树绽放于方寸之间。
魏参便去看她的掌心。
不出意外红得一塌糊涂。
这双手还是只适合敲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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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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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哼呛哼呛拖着油烟味越来越近,魏参用力一抽,十字木架就脱离商明漪的控制,对方不解,魏参朝门口抬下巴,说:“我来吧,你跟小苑他们去买冰棍吃。”
商明漪:“不是要合作吗?”
“用不着。”魏参抓了几下滤布,将渣滓里残留的汁水挤出来,指缸筒,“没多少,我一个人就行,两个人反而耽误。”
“我不会耽误事。”商明漪认真道。
见魏参抿嘴不发话,她双手托住滤渣,细白的手指如同羊脂玉的莲花底座,衬得黄豆哑黄,她拧毛巾那样用力,挤出来不少。
得意拍拍滤布,不知道是跟魏参说还是跟豆腐渣说:“我很有用。”
吃一堑长一智,魏参机敏的反应神经起了一回作用,他立刻接话道:“商明漪,我没别的意思。”
商明漪将手轻轻覆在水浆表面,像拍正在哭闹的婴儿,拍打几下,待水面平静了,抬头对魏参说:“不要不高兴。”
魏参的动作停滞,吞下一口口水,实打实到了肚子,心却提高到半山腰,在悬崖峭壁上挂着,如同刚出生的那只幼鸟,不知该飞向何方。
半晌,他才沉声说:“商明漪,我——”
“要不。”商明漪笑了。
“你叫我水儿?”
两道急促的警报声打破沉默。
魏参猛然自恍惚中惊醒,一个箭步奔向门槛外,那边,冯笑也扔下苑荷乐从小卖部冲到路边。
“防空警报?!”冯笑见到魏参才停下,错愕不已。
“是集合通知!”
冯笑这才一拍额头,骂骂咧咧:“妈的,多少年没听过,一刹那老子血都冻结了。”
苑荷乐见他二人心照不宣看手机,就知道出事了,识趣的没有上去问,她手中还拿着四根冰棍,一根火炬甜筒,捏着巧克力外皮已渐融化。
她担忧地回望豆腐坊内。
商明漪没被这俩莽夫的异常举动所打扰,到后院的磨盘边试图推动木轮。
她应该是不寂寞的,苑荷乐想。
可谁说得清楚呢。
群里已刷屏,将刘咏的消息卷到了99+条之前,魏参忙着跟奶奶告别,冯笑则利落坐上副驾,头也不回地解释:“队里急召,休假提前结束了。”
苑荷乐抱住他的座椅靠背:“这么急,以前没见过这样的。”
冯笑:“总部强制队员安装的报警系统,非特殊紧急情况不会摇铃,我们回去就收拾东西,乐乐,回湖京先送你去车站,大概率我要出差很久。”
苑荷乐‘哦’一声,坐回去。
失落尽显。
商明漪连电脑都没带,乖乖坐在旁边,那朵车轴草被她放到了口袋里,这时掐下一瓣兰花状的白芽,按着娇小的苑荷乐别在她发夹上。
两个女孩儿握手,谁也没说话。
魏参所谓‘搬’来照顾商明漪,被褥其实不多,枕头、床单、凉席罢了,两扇防盗门大敞着,对流通风,一下午,冯笑进进出出将苑荷乐的行李挪去车后备箱。
在孚林镇度假这近一个月,苑荷乐买的小玩意儿很多,有道觉寺的文创书签文具、字画之余,也有街边小店随手买的工艺品。
冯笑抱着套绣工精美的浴袍在走廊上吐槽:“碧海蓝天怎么还送你衣服?”
“我充了他家钻石VIP啦!”
“一辈子就来这一次,做慈善?!”
无出意外,冯笑又得接着念叨苑家的青龙白虎二门柱,苑荷乐从商明漪家跑出来,穿的还是商明漪的拖鞋。
她说:“我留的明漪的号码,她可以用嘛。人呢,你见着没?”
冯笑:“有何贵干?”
“送她点东西,做纪念。”
比起那张拥有整层泳池包场权的巨额VIP卡,苑荷乐真正想送的礼物是一只猫咪陶塑,在一家商场幼教中心亲手捏的。
“放她卧室桌子上,电脑旁边呗。”冯笑无所谓道,“再不济还有微信,你给她留个话,提醒她家里多了个新物件。”
高级浴场送的衣服手感不错,丝滑,不过比这更值钱的苑荷乐得有一整面柜子,冯笑便将浴袍卷卷,扔进准备找个垃圾场眼不见为净的包里。
苑荷乐抢下来:“哎,傻了吧唧!别扔!绣了我名字的!带走带走。”
“堵门口,抢亲?”
魏参刚从停车场回来,顺势在玄关拿出一卷红绳,放到苑荷乐那堆鞋盒上。
商明漪家门口没有摆鞋架,只有一张天蓝色的地毯,上书三口之家。
九几年,计划生育最严格的年份,孚林镇独生子女一抓一大片,个个宠上天,当王子当公主,孩子们之间相处毫无参照,谁都无法无天,忍不了在外头摔一跤磕碰一下,小区里一到傍晚,此起彼伏的争闹声。
商明漪却有个弟弟。
慧圆大师跟奶奶透露过,商明漪母亲是再嫁,和新丈夫黄德阈生的儿子,那这三口之家的毛毯,应该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吧,跟着商明漪一家人,从旧家到新家,竟保持得较为整洁。
魏参想起那被他做‘好人好事’丢掉的邻居家的纸箱,也许,当某个被寄托了情思的物品被扔掉,那么一段感情、一场姻缘、一团和谐的平衡维系,就被打破了。
进屋后,魏参环视客厅。
军纪严明的冯笑负责还原桌椅家具,苑荷乐大小姐亲自大扫除,除了奶奶带来的一些妆点人气的软装,这个家,还和十六年前一样,空荡,冰冷,什么都带不走。
出神两秒,曾华强来电话,这次开腔直奔主题:“大侄子,听说你要回湖京了?”
魏参极烦他的行踪被人掌握,不必多猜,一定是谭全季那边多嘴。
“是,我打算连夜回。”
“这么赶紧?”曾华强嘶嘶起疑,“哎,那你叔怎么说要替你摆践行宴,让我带小张他们去喝酒?合着都没通知你本人哪?”
魏参厌恶道:“别理他,谭青苗是个蠢货。”
曾华强:“那可惜了,这不巧么,玲玲回来了,还说跟你吃个饭,刚好她回国,没什么事情,搁家养蘑菇。”
“没事干就去孤儿院做义工。”魏参道,“曾叔,好意心领,谭家的人,你不需要碍着我的面子给他们照顾。”
沉吟片刻,他说:“我计划把奶奶带到湖京养老,也就一两年内。”
“啊?那,那你以后就,不回来了?”
透过走廊看三十米开外的商明漪家过道,狭长如一条山谷。
魏参不禁用钥匙尖划穿了一张硬纸壳。
“对。”他说,“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