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伸手插进了她的发中,顺了下来,替她拨到后面,然后用手背替她擦了脸,如此一来阿念一整张脸才露了出来。
“当时我替你疗伤,你醒了……”阿念连忙问:“为何……”
“龙丹入体,本来就九死一生,可若非如此,我们绝无出来的可能。”相柳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映照着烛光,目光烁烁,将一切娓娓道来。
“本来我以为苍龙已是垂死之身,拔出那几把刀不会太难,可我错了。苍龙让我服下八龙的内丹,我都无法将那刀尽数拔出,而岛内的环境会随着他身体的恶化而恶化,我先前一直以为就算我们无法将刀拔出,等苍龙自然死亡我们也能出去,可事实上,我们不可能熬到他自然死。也幸好他给了这个提议,否则我们必死无疑。”
阿念回想起那日她悬于结界的半空,看到苍龙的半截身体几乎被熔岩所吞噬,若非他们成功逃了出来,确实是毫无生机了。
“当时我想着,我恐怕是活不了了。我倒是无所谓,无父无母无责任,本来就是已死之人。”相柳垂眸笑笑,颇有些自嘲的成分:“所以再死一次,也没什么。”
闻言,阿念深深地蹙起眉,什么叫做再死一次也没什么?
“可你不行。”相柳继续说:“你有亲人,他们在等你回去。皓翎当初归顺西炎玱玹并非由于战败,所以五神山与辰荣山西炎山之间需要你这个纽带,你若不明不白地失踪了,死在结界里面,这天下会大乱。本来我只是觉得即使大荒需要你这个皇后来维持和平,可你也不该活成一个傀儡,但我从未觉得你不当皇后是一件好事。”
“我担心若你不想当皇后了,皓翎的老氏族不会放过你,西炎玱玹跟白帝会护不住你,所以你出来以后,就待在本来的位置是最好的。我只盼你即便如此,也可以更洒脱一些,随意去看看世界,别老是待在山上等西炎玱玹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黎明过后,天色起了白,相柳的声音有些低沉与沙哑,阿念听得入了神,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相柳笑笑,拍了拍她的脑袋:“只是我低估了西炎玱玹,也低估了你。”
“我哥哥怎么了?我又怎么了?”阿念不懂,“低估我们什么?”
相柳目光灼灼,回想起那天与玱玹见面的晚上。
彼时夜色正浓,他被侍卫带到五神山最高处的一个亭子里,那也是整个皓翎最高的地方,在巨大的圆月笼罩之下,玱玹正独自饮酒,等着他。
见他来了,玱玹让唯一的侍卫退下,然后在对面放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酒,示意相柳坐下。
相柳坐了下来,玱玹却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对月而饮,反而是他先沉不住气。
他对玱玹说,只要玱玹能想办法放阿念走,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那时玱玹举杯正饮,闻言大笑而后颇有些嘲讽,他说:“相柳,我不是你,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至少如今不行。”
在玱玹心中,阿念也许没有小夭重要,可也是他护着长大的妹妹。相柳说他把阿念当做替身,既对也不对。
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把阿念当成了小夭。可对阿念,他少了一份情愫,只是最纯粹的兄妹之情。
正是因为他在阿念身上投射了对小夭最纯粹的兄妹之情,所以他才不会拿阿念做交易。
从前是有诸多的迫不得已,如今他已是大荒之主,他绝不会让这件事沾上一丝一毫交易的成分。
否则,他费劲心思,一步一步踏上孤途才做到的帝皇,就是一个笑话。
“阿念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与你没有半分关系,你没有资格与我交换条件。”玱玹沉着脸道:“不管有多难,我都会还她自由,今夜我叫你过来,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想请你离开,在我想到办法之前,不要与阿念接触。你出现在五神山,只因为你是刺客,你想杀我,懂吗?”
相柳理解他这么做是因为在那之前,不能有一丝谣言,那都会影响局势。他说在他想到办法之前不要与阿念接触,意思是说,之后可以?他不反对?
知他心中所想,玱玹嘴角弯了弯,道:“阿念无论想跟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我只要她平安快乐。若日后谁伤害了她,杀了便是,如今我天下无敌,想杀谁便杀谁。”
言语间,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不着痕迹地瞥了相柳一眼,相柳怎么可能不明白他言外之意呢?
相柳举起酒杯,向他举着,二人相看无言。随即,玱玹同样向他举杯,二人对饮一杯。
阿念看着明显陷入了思绪中的相柳有些着急,拉了拉他的衣袖,相柳回过神来,阿念再一次问:“低估哥哥什么?低估我什么?”
“我低估了他对你的维护。”相柳说:“至于你……”
“我呢?你低估我什么?”阿念跪坐在床上,着急地拉他的衣袖,问道。
相柳嘴角微扬,看着她默默不语。
他低估了她的勇敢,低估了她的毅力,也没想到她真的会信守承诺去寻找半龙。总之他低估了她的好,实际上的她比他心中的她要好得多。
迟迟不说话,阿念没了耐心,准备要发难。此时相柳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顿时抚平了她一切焦躁。她听到他说:“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好。你,很好。”
阿念沉溺在他的目光中,几乎要醉了。相柳看她的样子,终于放松下来,他说了这么多,她这下应该明白了吧?
他说了那么多,意思就是:
呐,你之前可是皇后,事关大荒的稳定,我怎么能这么自私不管不顾就跟你相爱呢?那不是把你推进火坑吗?
而且我得吞下龙丹才能把有机会吧我们救出来,九死一生啊!万一我回应了你的感情然后又挂了那不是让你徒增悲伤吗?
再且,我一直以为你那哥哥只是把你当成别人的替身,我不知道他能维护你到这种程度!我不知道他现在这么霸气!我是怕他护不住你啊!
我出来之后受了很重的伤!养了很久,差点挂掉!我还被清水镇那夫妻俩当成蛋养!你能不能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忘了我说过的那些话,相信一下我真的是喜欢你,不是为了别人!
来吧,原谅我吧,别不要我啊!跟我一起执仗天涯,我会护你一辈子的!
此事若换做是旁人,下一步就一定是执手相看泪眼,然后紧紧相拥,大团圆结局。
就比如说如果此时的相柳换作是涂山璟,阿念换作是小夭。只要此时涂山璟柔柔弱弱轻声将前因后果说出来,小夭一定会明白他是处处不提爱,处处都是爱,然后含泪嗔骂一句:你这个呆子,你是想气死我!然后就扑进涂山璟的怀里,心疼他所受的苦,然后甜蜜地结局了。
可是如今现实中阿念和相柳就不可能这么简单。并非是因为阿念比小夭笨,而是因为相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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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狼来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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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不管是前世的九张嘴还是今生的一张嘴,反正不管他有多少张嘴,都是用来说狠话的。而且他说话做事逻辑性极强,心思又细密,为达目的什么话狠就说什么,专往人心窝里戳,丝毫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就比如几百年前,他明明花了三十几年,废了一命才将小夭救回。救回了多好啊,他非要在玱玹面前说一嘴,说自己这么做是想要一座辰荣山的山峰安放所有洪江的追随者的骨灰,将一切都归结交易,将自己的感情推得一干二净。
他跟阿念说的那些话目的就是想让阿念忘了他,然后回到五神山上,好好的平安地活下去。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活下来,阿念可以恢复自由,他以为他们不管是生是死,注定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他也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他拿小夭当借口,这借口多好啊!多狠啊!
阿念本来就知道他从前喜欢小夭,而且还觉得他爱得克制且深沉,他还一次又一次地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小夭,而且每次还是出其不意地说,什么‘看在你是小夭妹妹的份上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还有什么‘我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演技多好啊,把演技刻进了日常生活的场景里,可信度更高了。
所以阿念每次听他说这些话既心疼自己又心疼他的克制,心疼他的爱而不得。在无数次夜不能寐中,阿念脑袋里都有两个声音在对决:
他如果不是喜欢我怎么可能这么护我?不,他这么做都是因为你是小夭的妹妹。
他这样做还不是因为喜欢我?!不,是因为你是小夭的妹妹。
他绝对喜欢我,他不可能不喜欢我!不,是因为你是小夭的妹妹,他爱得有多深沉你忘了吗?
经历过无数次,她最终认定了一个事情:他对她怎么好,都是因为小夭。
所以方才听他说了这么多,阿念不仅没有按照相柳预料的那样有一丝觉得:天哪,他真的喜欢我!他为了我做了好多事!他好喜欢!好爱!
相反的,阿念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充满了怜悯。
这条傻蛇!小夭已经嫁人了,他们已经不可能了,他何必为了小夭护她至此?连命都不要了!那是他好不容易复活的命啊!
而且他好惨啊,在小夭家里疗伤的时候,看到他们夫妇恩爱的样子,一定心如刀割吧?
相柳看阿念的眼神逐渐不对劲,果然她开口说的话能让他吐血。
“你啊!真是个傻子!”阿念眼角含泪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忍着心痛劝他:“小夭已经嫁人了,你们真的不可能了。我知道你很爱她,可你也得为你自己考虑呀!以前活得那么艰难,如今好不容易复活了,怎么就不懂得惜命呢?”
蜡烛已经燃尽,日光照射进房间,窗户外传来小儿揽客的声音以及早市茶点的香气。
天彻底亮了,意味着相柳解释了一晚上都白忙活了。
相柳闭目深呼吸,心里那口气怎么也消散不了,堵得慌。阿念以为他听到她强调小妖已经嫁人这个事实所以赌着气,强忍着心酸继续安慰他:“没关系的,像你和姐姐说的,不就是剜心之痛吗?”
心更堵了,于其这样她倒不如揍他几拳。
算了,他放弃了。
她还想着安慰他,相柳伸手将她的嘴捂住,露出她的一双大眼睛还有掩不住的乌青。阿念被他骤然捂嘴,惊了一下,终于不说话了。
相柳将手指插进她的发间而后顺下至尾,“风邪入体可能会反复,睡一下吧。”
阿念点点头,想着他应该要走了吧。果然,他跨下榻,然后开门出去了。
在他关上门的刹那,阿念顿时泪留满面,他真的走了,随即埋头于膝,泪涌。
可他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回来了,提着一盘食物,盘子里有肉包,粥以及一些蒸熟的根茎类粗粮。听着动静,阿念抬起头,露出满面泪痕。
好……好丢脸啊。她连忙擦了擦眼泪。
见状,相柳暗叹,他只是幻化成她的样子跟小二要了一些早点而已,她就哭成这样。
知她觉窘,所以相柳很体贴地当作什么也看不见,哄道:“吃点再睡。”
她连忙从榻上跨下来,坐到桌子前,相柳跟着也坐在桌子的另一侧,把一碗粥推到她跟前,然后又塞了一个包子在她手上。
“吃。”他说。
阿念立刻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那包子握在手中就是温温热热的,香气扑鼻,然而阿念吃着却味如嚼蜡,含在嘴里一直咬着也不见吞咽。
她哪有心情吃东西,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哭一场。
艰难地吞下了嘴里的那口包子,却不知怎么的又不敢放下手中那包子,她就这么举着看向相柳,说:“我吃不下。”
“要吃。”相柳伸手推了推她的手,将包子送到她嘴边,道:“吃。”
他目光炯炯,言语轻轻且简洁,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威慑感。若是从前的阿念,一定会大发雷霆把桌上的食物扫落在地然后指着他鼻子大骂:我就不吃,你这死蛇凭什么管我?
可如今她病了一场,屡屡心伤,面对他的时候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让她吃,她就得吃。他想走便走,他想来便来,好像一切都不由她。
阿念又咬了一口,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卡在喉咙里,噎得慌,堵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滴滴地滑落。
她勺了一口粥送进嘴里,强行吞了下去,不噎了,也不堵了,可泪还是止不住。
她知道相柳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吃,看着她哭,她觉得太丢脸了,不敢看他,只是一个劲地吃,直至消灭了一整个包子和一整碗粥。
虽然吃得难受,可不得不说这一顿下肚,整个人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精气神,也更有力气整理自己的思绪。
她对相柳笑笑:“我吃饱了,你什么时候走?”
“你想我什么时候走?”相柳浅笑着问她。
这……阿念怔住了。
未等她回答,相柳说:“其实我从未离开皓翎,一直在五神山附近等你,那日你下山后我便一直跟着你。”
他看到她哭着一路策马。这大概是她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门,他知道她一定很忐忑很不安。他其实想立刻出现在她面前跟她说别怕,他会跟她一起,她不是自己一个人。
然而……
相柳说:“我看到你自己一个人在夜市玩得很开心,你似乎已经做好了一切自己一个人的准备,我相信如果我一直不出现你自己也可以去找半龙的踪迹,可以很好地自己一个人,如果我不出现,你迟早可以忘了我……”说到这,相柳苦笑随即向她坦承:“想到这的时候,我就心慌。”
阿念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疑惑,他心慌什么?
“很奇怪吗?万物生灵都会有害怕的时候,我也是会心跳的生灵。”相柳说。
她说喜欢他,为了护他向西炎玱玹下跪,但如果她真的忘了他,假以时日说不定她会遇到另一个心悦之人,另一个人她愿意为其下跪之人。
只是这么想一想,他就已经觉得无法接受。
所以他迫不及待出现在她面前。她看到他的时候那种慌乱与抗拒也曾经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打扰她,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只要她开心,不再难过就好。
可他做不到了。
“我知道在你心里已经认定我做什么都是因为你是小夭的妹妹。”相柳直直地看着她,无比认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还是要说最后一次,我出现在你面前,不是为了保护你。”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也需要你。皓翎忆,我需要你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相柳说。
妖族的寿命比神族的还要更长,上辈子即使他死得惨烈,但其实也活了很久了。
在那漫长的生命里,他曾经独自跨越雪山,也曾经独自看过夏日的流星。
独自在深海看过玄月,在山林的巨树上吹过夜风。
曾经位卑至奴隶,也曾威名赫赫震慑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