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一片笑闹,惊得田间的麻雀振翅而起,惶惶然不知飞往何处去。
笑笑闹闹又是许久。
直至夕照拢起最后一抹余晖,姒云接过姒洛递来的统计结果,正要上前公布,忽听人群外一阵骚动。
只片刻,凉棚外倏地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小山!小山你怎么了!”
听出小方的声音,姒云陡然抬眸,却见人群后头,那几个躲在棚外看热闹的半大小子不知怎的乱作了一团。
正中那人——姒云还记得他是少年中最活泼那位,时不时插话,做事也积极——两眼充血,双颊涨红,手里还握着半个饼子不放。
小方撑在他臂窝下,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如何帮他。
“让开!”姒云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此举会否有后患,将名单塞还给姒洛,穿过人群,大步走向几名少年。
人群自发让出通路,又纷纷围拢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交头接耳,却不敢高声说话。
“小方,让开!”
“夫人!”看清来人,小方泫然欲泣,顾不得尊卑有别,仿似看见救命稻草般一把拉住他衣袂,“夫人,快救救小山!”
被米饼呛住的少年已经两眼泛白,眼看就要失去神识,姒云推开小方,搀住小山道:“可是噎着了?”
那少年涨红着脸,朝她点点头。
还能作出回应!
“让出些地方!”
姒云顾不得众人目光,大步绕到小山身后,两手穿过他腋下,在他腹部上方交握成拳,而后用尽全身力气朝斜上方一提。
“这是?”
“夫人在作甚?”
“……”
人群中响起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姒云置若罔闻,一次不成,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又是一提,再一提!
“咳——咳咳咳!”
一团变了形的米饼从小山口里飞出,姒云陡然脱力。
少年跌坐在地不停咳嗽之时,她亦累得够呛,一手搭在姒洛腕上,一手不停扇着风。
“小山!”小方箭步上前,搀住少年,上下打量他神色,“可还好?”
“别急着说话。”姒云连忙上前,嘱咐旁人道,“快拿些水来。小山,身上可有不适?方才我撞到的地方,可觉着疼?”
小山从初时的惊愕里回过神,俯身趴在地上,摇头道:“小山无碍,谢夫人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虽有些哑,脸色已无平时无异。
众人恍然大悟,夫人方才那不合礼数的举动原是为救一介小民的性命。
丰镐多贵人,平日里自诩尊贵,与庶人共用一路尚且不愿,遑论坐镇田庄半日,亲手布菜,为他们抚琴,如今还不嫌小子命贱救他性命……
一桩桩一件件,庄上人如何会看不清?
不多时,“活神仙”“仙人转世”等词次第响起,很快传至日暮乡野间。
一日事忙,姒云早没了应付的力气,正巧齐伯齐叔来接她回宫,她将拾掇之事交由他二人,和姒洛先朝庄外的辇车走去。
“夫人?”
车外暮光似霞柳如烟,登上辇车不多时,姒云正闭目小憩,帘外忽又传来问安声。
“小方?”听出来人的声音,姒云轻揉了揉眉心,掀起帘幔道,“怎么过来了?可是小山出了什么事?”
小方不应声,双手攒着迟疑许久,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救命之恩,小方无以为报,只盼能跟在夫人身边,饲马护院,打杂烧水,小方什么都能做!”
姒云心念一动。
夕阳余晖乘着晚风洒落在他瘦弱却刚毅的脊背上,身子虽瘦弱,脊骨却分明,好似风吹不折,雪压不弯的猗猗青竹。
最是少年心赤忱。
虽非本意,莫非她即将拥有一个只忠于她的侍卫?
姒云眸光微转,笑道:“你先起身,容我回禀大王,再领你回宫不迟。”
“谢夫人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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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过半,春月过中庭,乾和殿内依稀若有孤灯摇曳。
荧荧烛火勾勒出案后之人清俊眉目,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案前铺着几张纸,走笔无力,形状奇诡,旁书“锄”、“铲”等纹样,似字又不是字,也不知是何意。
“她救了那庶人?”
“是。”暗影里倏忽映出另一道颀长的身影,却是身轻如燕的召子季。
他挠挠头,又道:“夫人自身后抱住那少年,往上提了几次,卡在喉里的米饼便喷了出来。”
“抱住?”周王剑眉微挑,“怎么个抱法?”
召子季两眼滴溜一转,笃定道:“严丝合缝。”
周王:“……”
“大王。”脚步声传来,却是守在门外的子澧躬身而来,恭敬道,“褒夫人求见。”
“褒夫人?”周王垂目看向案前,“现在?”
子澧躬身颔首:“说是做了点心,见书房的灯还亮着,想拿来与大王同赏。”
周王掩上桌上之物:“让她进来。”
“诺。”
房门被合上,周王将图纸塞到召子季手中,低声道:“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诺。”
窗棂微微一晃,召子季的身影融于暗夜,转瞬消失不见。
“云儿见过大王。”
若有桃花香轻拂过堂下。
几日不见的褒夫人熟门熟路行至堂下,一边放下食盒,一边福身道:“大王,秉烛夜读伤眼,云儿正巧做了道清肝明目的甜羮,大王可愿用些?”
周王款款上前,看着她出了会神,倏地接过她双手奉上的甜羮,低眉啜饮,默不作声。
姒云垂眸环顾四处,房门已经掩上,房中只她和周王两人。她少作沉吟,试探道:“大王,甜羮可还合口?”
周王微微一顿,放下银勺,凝眸而望。
公子灯下见,美人倾城不自知。
俄顷,周王如梦方醒,垂目看了看碗中的甜羮,颔首道:“云儿的手艺世无其二。”
姒云仰头朝向烛火盈盈处,眸间若见星河横淌:“大王,云儿可否问大王要个恩赏?”
目光交汇,周王的神情倏地一黯:“云儿在庄上遇上了什么趣事?”
“趣事没有,逗趣的少年倒有几人。”姒云眼角下弯,又道,“有个半大小子,说是云儿救了他兄弟,非要进宫来报恩,大王,可否……”
“云儿披星戴月方归,片刻不歇洗手作羹汤,只为他入宫之事?”
姒云一怔,濛濛春月总多情,周王的话不知为何听来有些泛酸。
“大王?”她下意识开口。
周王眸光忽闪,仿似自言自语:“莲池捡婢女,田庄捡侍卫……云儿何时把朕也捡回去?”
春风太缱绻。
风里若有似无的旖旎让她心头一颤,双目陡然圆睁。
四目交汇,两人许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烛花发出啪的一声响,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蛾子,不管不顾往灯罩上撞去。
周王被那小小动静惊醒,遮掩什么般垂下眸光,眉心蹙起:“一名侍卫而已,既是云儿开口,明日同子叔说一声,让他操办。”
姒云敛下眸光:“谢大王。”
第23章 伯士还朝
蒲月十五,伯士还朝。
宫里宫外张灯结彩,丝竹礼乐三日不歇。
落日熔金时,夏荷晚风拂过绿波如浪的桃林小院,熙熙然潜入桃林小厨房。
二三十名宫婢整齐候在门外,里间只姒云、姒洛和木兰木槿四人,有条不紊盛起浓汤,将一颗颗菡萏状的菘菜分装进碗碟里。
今日之前,申后遣姜沣来问过多次,说是桃林小院离前朝太远,要不要在御膳房另设一处,供夫人备菜之用。
姒云连连推却,明面上是怕膳房中人不自在,实则是因为她已在影视剧里看过太多相似桥段——经手之人越多,越容易出差错。
还不如眼下,经手之人皆是亲信,传菜之人皆由她亲自挑选,再一一培训,如是才能将出错的几率降到最低。
“叩叩叩——”“夫人?”
吱呀一声响,小屋的门被推开,姜沣出现在小厨房门外,先落落大方施了一礼,而后才道:“夫人,前头即将开宴,只差夫人还没入席。”
拂面而来的风里若有丝竹袅袅,笑语欢歌,姒云的目光越过她,眺望向灯火通明的三乾殿方向,颔首道:“有劳阿沣,我现下就过去。”
正是怕出现眼前这般手忙脚乱的局面,姒云一早让姒洛把与宴时要穿的礼袍放去乾和殿东暖阁,如是便能省下来回褒宫更衣的功夫。
时辰不早,她将收尾之事交给木兰木槿,交代她两人抵达前殿后在偏门外等候,而后才和姒洛疾步而去。
“夫人,这?!”
乾中殿暖阁,姒云刚脱下沾了污渍的外衣,忽听身后一声惊喝。
她转过身看,却见姒洛已取出那袭一早备下的白袍襢衣,满脸错愕,一双眸子瞪得浑圆。
“怎么了?”走近一看,那襢衣依旧平整如初,只左肩至右臂不知怎么湿了一大片,像是被人故意淋了水。
姒云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莫不是朝代太久远,连宫斗的戏码都如此直截了当,上不得台面?
只不知该夸那人胆大包天还是心细如发,宴席不会因此被打断,可若是等到宴席结束时再想追究,水渍干透,她便没了证据。
可礼官三令五申今日要穿襢衣进殿……
“夫人,该如何是好?”姒洛转过身,眼里噙有惊惧。
看管礼袍本该是她这个贴身婢女之责,只姒云千叮咛万嘱咐桃林小屋才是今夜重中之重,她几人不敢松懈,事事以桃林小院为先,一时竟忘了让自己人守在殿内。
“莫慌。”
嘴上如是说,姒云的神情亦有些凝重,绕堂下来回踱了几圈,她停下脚步,转头朝姒洛道:“之前做的莲纹袍可送来了?”
“莲纹袍?可是夫人,”姒洛上前一步,着急道,“礼官再三关照,今日务必穿襢衣进殿。”
姒云抬眸望向灯火通明的窗外,心里亦忍不住踟蹰。
自“试验田”后,她已听过不少流言,说妖妃褒姒肆意妄为,祸国殃民。她虽不太在意,可今日是伯士大人的接风宴,如此大摇大摆藐顾礼法,若是周王被激怒,今日之事又该如何收场?
“别无他法。”
迟疑良久,她凝起眉头看着那件湿漉漉的襢衣,摇头道:“你先去拿衣服,等木兰他们到了,我端上菜再进殿。到时就说时辰太赶,来不及换礼袍。快去。”
“诺!”姒洛搁下襢衣,匆匆而去。
“系统,”姒云虚掩上殿门,一边细看衣服上的水渍,一边无声呼唤,“帮个忙可好?周幽王恣睢无常,若是一不小心把人惹恼了,你还得重新寻找任务者。”
「任务期间,任务者享有金身不破的特权。」
“若是三尺白绫或一杯鸩酒还死不了,岂非更惹人怀疑?”
「您的妖妃人设已深入人心,奇装异服才符合人设。」
姒云:“……”
要你何用!
*
“吱——呀——”
光闪闪贝阙珠宫,郁巍巍画梁雕栋,拂面而来的风里若有酒香馥郁,雅乐绕梁。
一炷香后,换上莲袍的姒云目不斜视迈过门槛,躬身入内。
九阶之上,玄衣?裳、鷩冕九旒的周天子端坐正中央,一袭白袍襢衣的申后端坐其右,大腹便便的晋夫人躬坐其左,与申后左右相对。
申后身后方寸之地,一枝细桅撑起一席流光溢彩的帘幔,帘幔后头依稀映出一道颇具风韵的影子,持重而端方,不动却威严。
看座次与气度,应是那位以永巷脱簪闻名于后世的宣王齐姜,现如今的太姜。
殿中’共有龙、虎、凤、龟四柱分立左右,正将堂下以过道为界一分为二。
左侧是以大宰皇父为首的一众朝臣,右侧是以郑伯友为首的诸侯使节。女眷在群臣和诸侯的座次之后,靠近东西边门。
喜迎伯士还朝属于「嘉礼」,不同于祭祀所属的「吉礼」那般肃穆无声。
因礼袍之事耽搁不少功夫,姒云入内时,推杯换盏过数轮,朝臣诸侯称兄道弟,脸上已有醉态。
生怕惹旁人注意,她将手里的夔龙纹鎏金鼎高举过头顶,眉目低敛,不声不响悄然入内。
晚风拂过夏夜婆娑,潜入大敞的门廊,逡巡在款款莲步下,摇曳在翩跹衣摆间。
不知是有人示意还是时辰刚好,一曲礼乐奏毕,四下倏忽悄然无声。
姒云如履薄冰,一步一顿又轻又缓,不敢左顾右盼,亦不敢停下脚步。
左右不时响起粗重的喘息声,似憋气许久,倏地想起自己忘了呼吸,间或还有几声杯盘相撞声乱入其间。
姒云置若罔闻,依旧不紧不慢信步上前。直至周王座前三尺,她停下脚步,高举起泛着银光的鎏金鼎,屈膝跪地:“妾身褒姒叩见大王,大王万年永寿。”
堂中依旧落针可闻。
头顶上方光影缭乱,姒云心头打鼓,正不知该不该起身,一声几不可闻的“搔首弄姿”落入耳中,她恍然大悟。
是夜正宴,堂下贵女大多白袍襢衣,只她一袭浅缥色长衫出尘若谪仙。
说是为引人注目,又不曾披红挂绿,金簪银钗。衣上莲叶同徐徐而入的夏荷晚风正相衬,每近前一步,都似有莲叶舒卷,亭亭迎风舞。
伫立堂下时,如瀑青丝随风轻摇曳,耳后一抹菡萏色发带,因束饰之简,更衬得她面若芙蓉,倾城之姿。
只是再如何清而不俗,雅而不媚,此等衣饰也不合礼节,上不得台面。
是褒是贬,只在周天子一念间。
——满堂皆寂,只等周王一语示下。
姒云眼帘微颤,抬眸瞟向九阶之上。
满堂灯火洒落,掠过高高举起的鎏金鼎,跃入她懵懂无辜的眸间。
四目交汇,旒冠后头的凤眸倏忽展眉。
“爱妃平身。”
姒云听见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大喘气,好似屏气凝神许久,终于能放下悬在半空的心。
见周王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看着她,姒云连忙错开视线,恭敬道:“大王,妾身敬呈月下菡萏。”
“月下菡萏?云儿……”
悠悠响起的雅乐声遮住他没说完的话。
撑在几面上的的手微微一曲,周王垂下眼帘,淡淡扫过堂下螓首蛾眉,微侧过身道:“子澧?”
子澧微微躬身,很快上前一步,朗声宣告:“夫人褒姒觐呈佳肴,月下菡萏——”
或好奇、或淡然的目光四下投落,姒云视若无睹,将鎏金鼎举得更高,上半身挺得笔直,下半身缓缓起立,和着礼乐,一步步上前,直至周王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