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珠帘间隔里外,外头是开阔且齐整的明堂,堂下若有夕光斜照。
珠帘里间另有一榻一案,长案紧邻西窗,右边是只长颈暗纹白底瓷瓶,一枝木兰沐浴在斜照而入的夕阳里,将开未开,恣意舒展。左边是只三足金兽香炉,袅袅青烟如仙人写意,落窗成画。
看那鎏金香炉制工之精细,凤纹长案雕刻之栩栩如生,西周宫廷之奢靡,果真如书中所述。
再看躬身在前的侍婢,十五六岁年纪,柳眉杏眼,挽发如云,一袭白袍长过膝盖,神色很是清冷。
对穿越套路虽不太熟悉,多多少少总听说过一些,姒云盯住那侍婢,冷静道:“你唤何名?可有什么小字?”
侍婢眼里若有迟疑,很快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姓姒名洛,是自小跟在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
“自小?”姒云眨眨眼,“若我说,落入沣水之时,我的脑袋被石头磕了一下,前程皆已忘怀,你可相信?”
姒洛陡然抬眸,眼里藏着几分试探,犹豫道:“什么都不记得?”
姒云摇摇头,无奈道:“你既是我的贴身婢女,可否直言相告,我姓甚名谁?为何在此?”
姒落黛眉微蹙,凝眸打量许久,倏地后退一步,恭敬道:“夫人姓姒名云,是褒国国君,大夫姒珦之女。”
姒云轻出一口气。
虽说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奸妃系统,古装剧标配没变,第一个出场的贴身侍婢总会前因后果一一分说清楚。
不对!
意识到什么,姒云手里的茶微微一晃:“你方才说,我是谁?”
褒国姓姒之女?“我是褒姒?!”
“夫人息怒!”姒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系统?系统?!”姒云无暇他顾,紧攥着茶碗无声呼唤。
「您好,奸妃不奸很高兴为您服务。」
姒云黛眉高挑,怒道:“只是要弄清烽火戏诸侯而已,穿成宫里的谁都行,为什么让我穿成褒姒?”
「您曾说烽火戏诸侯的真实性有待商榷,依照主人的设定,最有可能探知事情真相的人物必须是事件的参与者。依照华国史书,这个故事的主角有三位,周天子、褒姒和虢石父,其中只有褒姒是女子。」
姒云:……
事实证明,任何决定前,都要三思而后行。
穿越第一日,她好似一不小心知道了一个史学家永远无法探知真相的隐秘。
——褒姒是穿越者。
夫人为何不爱笑?
夫人并非天性不爱笑,只是一不小心穿到奴隶社会,手握真假不明的亡国妖妃剧本,营业十年就能遗臭万年,换谁能笑得出来?
满室光影摇曳,错乱如同她久久不能平稳下来的心跳。
有什么法子让她能躲过遗臭万年,生死不明的结局?
「杜撰也是真相的一种。」
系统的话倏忽跃入脑海。
彼时她离体不久,神识正游走在一片虚无里。自称高等文明的奸妃系统凭空出现,提出了送她回西周的交易。彼时她曾提出质疑,历史上或许根本不曾出现过烽火戏诸侯。
系统却说,杜撰也是真实。
仿若旭日初升破云海,她满是迷茫的眼睛里倏忽浮出一道光亮。
即便她是褒姒,可要是褒姒不曾成为宠妃,不曾出现在骊山烽火台下……系统不能肆意干涉人类社会,她却能自主。
她举目望向窗外,余光里映入姒洛跪坐在旁的身影,连忙搁下茶碗,一边扶她起身,一边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时,不用再行跪礼,以往我都唤你什么?阿洛?还是小洛?”
姒洛眼底浮光忽闪:“夫人有时唤奴婢小洛,大多时候唤阿洛。”
姒云颔首,轻快道:“阿洛,今日之前,我与周王关系如何?”
姒洛一顿,随即敛下目光,摇着头道:“宫中共有女御八十一人,因位份低微,平日里鲜少见到周王。夫人今日之举,不成功,便成仁,实在冒险。”
“……你以为我是为了引起周王的注意?”
两人大眼瞪小眼。少顷,姒云扑哧笑出声,一边拉她落座,一边又道:“我再问你,现如今宫中共有几位夫人?平日里见到周王的频率如何?”
“连同夫人在内,宫中现有一后两夫人,见到周王的机会不少。”
“还有一位夫人?”
姒洛颔首:“晋国夫人,晋侯之女姬氏。”
“姬姓国?”姒云不自禁挑眉。
周王给不同族群赐姓,正是为实行同姓不婚,宫中怎会有夫人姓姬?
姒云甩甩头,将不相干之时暂且抛诸脑后,继续道:“王宫上下守卫如何?若是想出宫,难不难?”
“夫人想出宫?”姒洛神色不解,眨眨眼道,“有大王应允,有虎贲陪同,夫人可自由出入宫门。”
“或者说,”姒云拧起眉头,单刀直入道,“我若是不想见到周王,阿洛可有法子?”
“不想见到周王?”姒洛面露迟疑,“这恐怕,不瞒夫人,您还没醒时子澧大人已经来传过话,说是今夜宣夫人侍寝。”
“侍寝?!”
一失手,姒洛白皙的腕间赫然多出两道红印。
姒云连忙松开,慌张道:“他都不曾见过我,为何会点我侍寝?”
“夫人此话何意?今日才从女御晋为夫人,今日召幸,才是正常。”
姒云:……
西周后宫版的升职宴,就是让人侍寝?!
“系统!”
姒云大步走向窗边,仿似只有如此才能喘上气,衣摆随同她的步调翩跹不迭,漾起满室光影摇曳。
「奸妃不奸竭诚为您服务。」
“送我来西周忍了,让我穿成褒姒我也忍了,还要陪睡?!你们单位任务者的牺牲是不是太大了些?!”
院外梧桐昭昭,随春风翩落,仿似此间春华秋实,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听懂她的控诉,系统只停顿一秒,冷冰冰道:「以往也有任务者遇到过类似情况,这边的建议是,您可以尝试深度睡眠。只要您睡得足够深,周天子或许会放弃原本的打算。即便他癖好特殊,依旧不愿放弃,别忘了,这具身体本身并不属于您。」
竟有几分道理。
眼见夕阳落山头,姒云不再犹豫,转身朝姒洛道:“阿洛,房里的宁神香再多点些,我有些乏累,先睡会儿。”
“现在?”姒洛望向窗边更漏,提醒道,“夫人,天时不早,现在休息的话,怕是……”“周王来了也不必唤我!”
不等她说完,姒云缩进被中,切切道:“天塌下来都不要喊我,若是周王问起,就说我今日落水,受了寒,可记住了?”
“诺。”姒洛替她掖好被角,颔首,“夫人且放心,阿洛记下了。”
“系统?”
待房中剩下她一人,许是紧张之故,姒云心跳如擂鼓,许久不得安眠。
“系统,打个商量,有没有法子让我深睡八小时,惊雷暴雨也吵不醒那种?”
「……」
「友邻『佞臣不佞』正在上演『俊俏王爷爱上我』,您如果有兴趣,作为一次性新手村任务福利,我可以送您过去客串片刻。」
姒云心头一喜:“可以吗?”
意识消失前,她好似再一次听见了奸妃系统一如既往,无悲无喜的声音:「人类,祝你好运。」
夜深更漏残。
再次醒来已是夜半,若有松竹冷清拂掠过鼻下,闻着与方才不同。
莫不是到了俊俏王爷剧组?姒云陡然睁开眼。
玄色床幔,朱色被衾,暗纹祥龙穿梭祥云间,果真如此!
姒云探出龙纹衾被,仰头望向层层叠叠的帘幔外。
“醒了?”男子的声音乍然响起,闻之仿若清泉过深林,古寺敲晨钟。
一袭月白色里衣的男子闲庭信步般,施施然朝她而来。
瑞凤半睁,唇线平直,男子望向她的目光依稀若有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又隐隐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
四目相触,姒云看清他右眼下方的浅色朱砂痣,遮去几分故作深沉的疏离与倨傲,多出几分悲天悯人之意。
满堂金玉比不得公子刚柔并书、翩翩风华。
系统居然靠谱一回!
她敛目望着床前摇曳不定的烛影碎华,青丝绕指,眉眼含笑,柔声道:“敢问公子贵姓?”
“公子”足下一顿,眼里倏忽多出几分审视与不明所以。
房中只剩烛影空摇曳。
许久不闻声响,姒云心里一咯噔,眼帘微微上掀,偷偷觑看俊俏王爷,正巧一抹冷茫掠过眸间,倏忽消失不见。
眨眼再看,男子瞳色如墨,唇边噙笑,彼时疏冷依稀只是光影交错,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金鼎、浮龙雕、云纹绣,满堂奢靡撞入眼帘,加之男人明目张胆的视线……姒云咽下一口唾沫,徐徐松开缠绕指尖的青丝,目光寸寸上移。
“现下,仍是周朝?”
男子颦眉舒展,眼底的冷意倏忽散去几分:“鄙姓姬。”
姬?!
姒云眼底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幽怨:“你是周天子?”
“落水之后,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一缕晚风拂过,堂下烛影如星河轻漾,好似整个房间都因他的展颜而亮堂不少。
姒云已无心斥责系统的不顾道义,满心满眼皆是:活的周幽王?!
忍不住后怕,又不忍错开眼。
数千年之后还有谁人知晓,史书中酒池肉林、昏庸暴戾的亡国之君原也曾翩翩少年,天人之姿?
“还有何事要问?”
若有似无的安神冷香随他翩然近前的动作四下飘逸,又悄无声息栖落周身。
姒云来不及消化脑中云涌,周天子仿若得了什么意趣,款款落座床边,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
案上烛火发出“噼啪”一声响,顿然惊醒神游物外之人。
“大王话里的意思,之前就认得姒云?”
周天子凤眸微滞,若无其事撇开目光,拿起一旁的竹简,照着烛火,沉浸其中。
姒云:“……”
几个意思?都说周幽王痴慕褒姒,为她烽火戏诸侯,为她千金买一笑,这般不闻不问的态度,是嫌她话太多?
她满腹犹疑,又忍不住抬眸偷觑窗边安坐之人。
案边明烛照孤影,一人一简自成天地,仿似与周遭俗物格格不入。
暖光轻覆,少年天子脸上的倨傲不再,垂敛的凤目下方映出两道纤长落影,随玉漏滴答时起时落,同眸间寒星明明灭灭。
此人爱书胜过美人。
姒云脑中无端生出这么个念头。
第3章
“还不起?”
姒云脑中正纷乱,头顶上方忽然投下一道暗影。
周王不知何时收起竹简,起身站定在床前,垂睨着她。
“起?”姒云迎向他有些不耐的视线,眸底若有困惑。
此话何意?起身之时依稀听他提起一句“天时不早”,莫不是到了侍寝环节?
可他样貌再好,于她也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她下意识错开目光,因着脑中那些不受控制的天马行空,颊边泛起滚滚热意。
“作何迟疑?”周天子敛下眸光,将她脸上的变幻不定悉数纳入眼中。
姒云心下一横,不如先给口糖吃,再假托身子不适。
顶着周天子满是探究的视线,她掀开衾被,站定在他身前。
地上是方软和平整的毛绒毯,黑色为底,更衬得她玉足纤纤,盈若白玉。
夜凉四合,她下意识缩起的足尖漫上宛若小荷初绽的浅粉色,五指内收,足弓弯起,乍眼望去仿若柳梢新月初展颜,不容人错目。
周天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绒毯中缩起的盈盈一握,窥见她眼底无措,笑靥秋波,瞳仁寸寸暗敛。
四目交汇,姒云笑靥倏隐,耳下洇出不自知的绯红。
不知拥抱能否让他满意?
姒云垂敛下眸光,轻吁一口气,双手环住腰间,作势斜倚入他怀中。
安神清香铺天盖地,飘忽缱绻,心上那些忽上忽下的心思仿似突然消隐无踪。
“哧。”
姒云没来得及说出腹诽已久,“身子不适”等推辞,轻笑声拂过耳际,周天子张开双臂,倾身向后:“这是哪一出?”
姒云仰起头看,经分明下颌,过高挺鼻梁,循堂堂眉宇,汇入两汪泠泠无波的寒潭。
姒云心下一沉,她理解错了?双手刚刚松开,周王冷然的音调自头顶上方响起。
“莫行无谓之事。”
丢下六字,周天子再不看她,只身走到床前,旁若无人和衣而眠。
案头烛火噼啪,房中只剩簌簌晚风,烛影摇曳。
无谓之事?
姒云看向帘后假寐之人,实在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为侍寝,莫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暖床?如此倒正合她心意。
现下周王已经安寝……她两眼一转,捻起衣摆两端,福身道:“臣妾先行告退。”
“告退?”帘后传来周王不闻倦怠的质问声,“去何处?”
姒云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周王不知何时已撑开床幔,支着脑袋,神情似笑非笑。
“那?”姒云下意识环顾四处,试探道,“等大王睡下,臣妾再走?”
周王抬眸看向她身后,似漫不经心扫过外围的美人榻,脸上忽又浮出笑意,朝里让出半尺,拍拍床褥道:“是朕之过,上来。”
姒云眯起双眼。
莫不是久居上位之故?周天子实在喜怒无常,看他现下语调之轻佻、神情之戏谑,竟与她逗弄家中布偶猫时别无二致。
主人与爱宠,这才是奴隶社会时期周王和后宫的相处日常?
“谢大王。”
眼见对方再度合衾躺下,她不再多问,怀着十二分忐忑,小心翼翼缩进龙榻外沿。
烛火明明灭灭,安神清香若有似无,姒云原以为自己会夜不能眠,窗外夜风凛凛,子归声声啼,不知何时,她恍恍惚惚再次入了梦乡。
“咕咕——咕咕——”
再醒来时,房中烛火已熄,满室琳琅沐浴如霜月华中,宁谧且安然。
窗上树影摇曳。姒云正盯着摇颤不定的月影出神,忽觉后背一凉。
这感觉?
她下意识放轻呼吸,攥紧衾被不让它挪到,而后按下如雷心跳,悄默声转过身——
四目交汇,姒云双瞳骤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周王眸间染月华,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目光仿似鹰隼盯着猎物那般冷锐而森然。
姒云下意识拉起衾被,纯澈如水的桃花眼里盛着冷月,凝着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