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并非太姜之子,若是生母太赵之死与太姜息息相关,若他不知自己已认贼作母多年……
“让开。”
一道暗影投落,面沉似水的周王停在她面前,视若无睹她的惶惶与不安,一动不动凝望着香案后头。
时近午时,外头莲池袅袅,艳阳高照。
周王的神情与平时无异,姒云却错觉自己已置身冰窟,空悬的心正直直往下沉。
见她不动,周王垂目瞟她一眼,绕过她,大步走向晴光寥寥的暗室。
外头鸣蜩嘒嘒,堂下落针可闻。
“子叔子季?”
俄顷,隔间里传来周王的声音。
一道劲风扫过堂下,众人没来得及眨眼,人群之外的嬴子叔和召子季已经站定在隔间前。
“大王?”
周王手里握着半截灰扑扑的桃木簪,身披经年光阴与浮尘,无悲无喜,自暗影里缓步踱出。
若非那只紧握着簪子的手关节已隐隐泛白,熟知他如子叔和子季,怕也辨不出他与平日的差异。
“请太姜过来问话。”
“诺!”
又是一阵劲风掠过,暗影一闪,嬴子叔已领命而去。
人群之外,原本躬身静候的众人不时交头接耳,大数不明所以,少数……看清晋国夫人白无人色的脸,姒云心头一动。
“晋夫人,祠堂有隔间之事,你可知晓?”
第28章 公子姬允
热浪灼人的午后,园中草木被日头晒得萎靡,鸣蜩嘒嘒,日光透过葳蕤如盖的梧桐木,在庭间落成星星点点斑驳而错落的影。
婆娑光影间,颇具眼色的子澧早已让手脚利落的宫人搬来桌几、茶水、凉扇等一应物事。
周王端坐在凉风习习的阴凉里,凤眸微阖,一手曲握扶手,一手轻攥着那截因年深岁久而干枯斑驳的桃木簪,正细细摩挲。
姒云坐在他左侧下首,不时觑看他脸色,又抬眸眺望树荫之外被日头曝晒的众人,一个个手足无措、汗如雨下,却不敢挪动分毫。
一盏茶功夫,九曲回廊方向倏地传来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太姜!”
听见声响,庭间众人齐刷刷回过身看。
因晴光炽灼而更显破败的回廊下,素来端庄得体的太姜一马当先,将侍婢随从远远甩在身后,远远瞧见祠堂内里的情形,步子错乱,险些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好在随行的侍婢机灵,箭步搀住了她。
院中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正不知如何是好,莲池的另一侧,又一道脚步声破风掠影而来。
“大王饶命!奴才罪该万死!”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只听扑通一声响,一道颀长而瘦弱的身影已经跪倒在庭间,不停叩首,惊起浮尘一片。
满目氤氲里,九曲回廊下刚刚站定的身影陡然一僵,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再近前不得。
梧桐树下,浮尘悄然落定,一道苍老却熟悉的容颜徐徐展露在众人面前。
“允伯?”
看清树下跪地之人,姒云低喝出声。
蝉鸣声声愈发猖狂,碎华潋滟的树荫下,眉头紧蹙之人摩挲簪子的动作倏地一顿,凤眸微微睁开,目光掠过跪地在前的巷伯姬允,绕经庭间惶惶不定的众人,落向九曲回廊下向,暗影里僵愣如槁木的身影,脸上倏地泛出若有似无的倦怠。
子澧会意,示意左右宫婢扇起凉风,而后上前一步,朝跪地之人躬身作了一揖,恭敬道:“公子允何出此言?今日之事与公子何尤?”
姒云陡然抬眸。
莫不是蝉鸣太刺耳,她生出了错觉?眼前这位两鬓霜白、久居后宫的巷伯怎会是“公子?”
依照大周礼制,周王之子称王子,诸侯之子称公子,譬如后世鼎鼎有名的郑桓公,今日的郑伯友,亦称王子友。
她还记得,早些时候那位迎门的侍婢曾告知,巷伯姬允来自鲁国。若她没记错,鲁国的确是姬姓诸侯国无疑,加之子澧唤他为公子允……他莫不是先鲁公之后?
可鲁公之子为何会入宫为巷伯,或者改用后世的叫法——太监?
“回大王的话,祠堂密室之事从建造到使用皆只老奴一人知晓,太姜自始至终不知情,还望大王明察。”
纷纷思绪还没厘清,跪坐在前的长者仿似不闻“公子允”三字,直挺着身子,徐徐开口。
“原是如此?”
颤动不休的光影里,周天子突然开口。
子澧连忙退后,身后的周王已款款起身,望着手里的桃木簪,煞有介事踱了几步,而后双手负后,站定在姬允面前,面朝向九曲回廊方向,若有所思道:“朕记得幼时曾听先王提起过,沇水之畔公子允,翩翩风华动齐鲁,引多少王姬贵女竞折腰?彼时朕年幼,却也记不清,昔日公子允美名扬天下,为何会放弃鲁公之位,来我周王宫为巷伯?”
满树梧桐昭昭,落下碎华作潋滟。
允伯跪在阴与阳的交界,闻言倏地一怔,只刹那,又倾身伏跪在地,神情如常道:“回大王的话,此事旁人多有谬论,实则别无隐情,只不过是老奴少时逞强斗勇,不小心伤了根本,自那之后再不能人道。既不能承袭鲁公之位,老奴心想,不若追随大王回镐京,或许另有天地,也未可知。”
“逞强斗勇?”周王淡淡垂眸,“鲁国境内还有人敢与你动手?”
跪地之人又是一僵,许久,紧蹙起眉心,无奈闭了闭双眼,哑声道:“大王英明,老奴出事之地并非鲁国。如大王所知,老奴幼时好游山玩水,是以时常在齐鲁之地游玩,那时……是巧遇山匪。”
周王驻足习习凉风里,好似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瞟了一眼晴光不入的九曲回廊下,又侧过身,举目远眺满池碧叶红菡萏,许久,仿似自言自语般,低语喃喃道:“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不看允伯的神情,他又若无其事坐回到原处,继续摩挲着手里的桃木簪,沉声道:“方才允伯说,隔间之事自始至终只你一人知晓,言下之意,屋中物事皆是你一人置备,与旁人无尤?”
“是!”允伯垂下头,应得干净利落。
周王颔首:“既如此,敢问允伯,房中这些物件从何而来?如此归置又是何意?壬子年孟夏赵氏,乙卯年立秋齐氏……允伯是宫里的老人,若说不知这些年份与名字之意,未免说不过去。”
蝉鸣戛然而止,婆娑落影里,跪地之人倏地闭上双眼。
某个瞬间,姒云恍惚天地间静了一瞬。浓重的哀意不期而至,罩笼他周身,涌上眼角眉梢,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
“老奴好凫水。”
不知过了多久,允伯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不明缘由的哑,好似肩上被负上了千斤重担,从来直挺如松的脊骨倏忽前倾,双肩颓然下压。
“历年暮春至初秋时节,老奴时不时便会下莲池游水。如大王所知,宫中两个莲池底下相通,老奴嫌西宫的莲池太小,常经由池底在两个莲池间来回。这些物件,”允伯眸光微顿,轻咽下一口唾沫,而后才道道,“都是老奴从池底捡到,再带回此处。”
“原是如此。”周王搭在椅子上的手陡然用力,目光却落在虚空,仿似已神游方外。
“既如此,你怎知这些物件分别属于何人?”
他举起手上的桃木簪,凝望片刻,不紧不慢道:“譬如这支木簪,昔年宫里的女御人人都有,失足落水之人亦不止赵氏一人,你何以断定这是她的簪子?还是说……”
手里的桃木簪倏地一折,他直起身,目色凛然:“她落水时,你就在近旁?她挣扎时,你视若无睹?只等她没了声息,再眼睁睁看她沉入池底,而后再取走桃木簪?”
“我!”允伯陡然抬眸,驳斥的话已到嘴边,撞见周王眼底寒意与愤怒,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的颊边因缺氧泛起不正常的绯红,嗫嚅半晌,竟发不出一个音来。
那是周王的生身母亲,再多愤怒与冲动皆情有可原。今日容他在此辩驳与解释,怕已是看在仙去的鲁懿公面上。
“如果人并非你所害,又为何要取走她们的随身之物?哪怕你有收集逝者遗物之怪癖,”周王靠向座椅靠背,敛目睨看老态尽显之人,淡淡道,“西宫开阔,空余的房间也很多,为何要将遗物置纳在祠堂里,诸位先人的牌位后头?此间祠堂,往来最多之人便是太姜……”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周王眸光忽闪,沉声道:“你让太姜叩拜亡者之物,是想让她向逝者赎罪,还是……”
“不是!”允伯脱口而出。
他下意识望向回廊方向,又在看清廊下身影的瞬间陡然收回目光,噙着满眼恼怒与惊惶,抬眸看向树下之人。
“大王,此事与太姜无关,自始至终都是老奴一人的主意。”
周王目光一顿,剑眉挑起,慢悠悠道:“你是说,行谋害之事,构陷出逃之名,皆是你一人所为?”
“大王,英明。”
他跪坐之地汗流成溪,敦实的泥地里多出两道清晰的手印,不知用了多大力气。
暗影里的人轻闭上双眼,应答的同时,倏地引颈朝向光影洒落处。
初夏的阳光太过刺目,允伯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死气沉沉,仿似刹那间已与行尸走肉无异。
周王不以为意,端详片刻,一手轻叩扶手,一手攥着桃木簪,若有所思道:“昔日的公子允光风霁月,何以跟小小女御过不去?她们碍了你什么路?”
婆娑树影里,双目紧闭的公子允陡然睁眼。
几步之遥接天莲叶迎风舒展,仿若旧日故人来访,喃喃追问昔年事。
她们碍了你什么路?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问过那人。
“回大王的话,”只瞬息,眼里潮涌悉数掩下,他再次伏跪在地,沉声道,“因伤了根本不能人道,奴才对世间女子既爱又恨。每年夏至,十里莲池无边风月,宫中贵人总是流连池畔,从早到晚欢歌笑语不断,丝毫不顾及旁人。是以,奴才想了个法子,让她们再不敢靠近莲池……”
四下倏忽悄然。
分明晴空万里无遮无挡,姒云却错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挡住晴空,遮住眼帘,几步之遥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再辨不出原本面目。
能得子澧一句公子允,能让周王在这鸣蜩之月枯坐树下,再三追问却不拆穿,允伯昔日美名怕并无杜撰。
就她所知,西周礼制治国,世家子弟最重门第,最重声名。
如今为护那人,他先弃门第,再自泼脏水,揽下所有罪责……昔年之事年深岁久,人证物证皆已难寻,只要他咬死了此事只他一人所为,周王便奈何不得旁人。
姒云下意识望向回廊方向。
圆柱成框,背景如画。画中人不动不移,似已与斑驳凋漆的旧回廊融为一体。
我本将心向明月,可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可值当他赔上卿卿性命?
“既如此……”
周王曲起的指骨一下下轻叩扶手,星星点点的光碎落在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沉吟许久,风乍起时,他抬头朝向簌簌颤动的梧桐木。
“子叔?”
梧桐树下簌簌一场青叶雨,嬴子叔躬身站定在他面前:“大王?”
“请虢公入宫一趟,将此地清理干净,而后,”他垂目看向公子允,轻叹一声,淡淡道,“依法办理。”
“诺!”嬴子叔转身转向伏跪在地的允伯,拱拱手道,“允伯,请。”
公子允身子一僵,倏忽转向回廊方向。
涟漪起,菡萏落,朱漆斑驳成颓垣。
廊下空空荡荡,早不见梦里人。
作者有话说: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诗经》
第29章 东出函谷
转眼半月,姒云背上的伤已好了大半,镐京城依旧“热火朝天”。
是日有风从西窗来,外头梧桐簌簌正盎然,姒云搬来瑶琴,闲弹起现世里才有的“乡音”。
“……洛姐姐,狐裘可要带上?”
“带上。还有那绒毯,只一条怎么够?再取两条来,铺严实了!”
一门之隔传来熙来攘往的脚步声,姒洛化身一家之主,单手叉腰站在高处,有条不紊指挥着庭间来来往往的众人。
自周王说要带她去洛邑,西宫之事告一段落,褒宫里日日都是此般热闹场景。
姒云被脚步声叨扰,不得已停下琴音,抬头朝门外道:“阿洛?”
“你二人快些,还有夫人惯常用的纸和笔,不用竹简,夫人不喜竹简。哎——”
姒洛远远应了一声,又拉着两名宫婢细细关照许久,才放走那人,敛袂碎步而入:“夫人,你寻我?”
姒云替她倒上一杯茶,笑道:“不过是出门一趟,怎的如此琐碎?我见你都让他们来了搬了许多次,这么热的天,哪用的上那么多绒毯?”
“如何用不上?”
姒洛一口饮尽杯中茶,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此去洛邑经函谷,过长河,东去的一路颠簸的很。若是不垫严实了,怕是会难受。”
姒云抬眼望向院门外川流不息的人影,无奈道:“只今日实在是闷热,让他几人歇会儿,日落后再忙不迟。”
“听夫人的。”姒洛搁下茶杯,大步流星而去。
姒洛离去不多时,一袭玄色锦衣的子方提着两大个菜篮步履如风而来。
“夫人!”见姒云在庭间,他不自禁加快脚步,满脸若有春风拂面。
还在长个的年纪,不过半月,他的脸已比初入宫时圆润不少,原本合身的下裳也短了一大截。
“子方?”看清他手上的篮子,姒云失笑出声,“又去庄上了?大伙可还好?”
“都好!”子方提起衣摆胡乱擦了擦汗,颔首道,“听闻夫人要去洛邑,各家争相给小人拿吃的,说是让夫人路上吃。”
他指指身前那两个菜篮,又道:“依夫人的吩咐,小人将桃林小院里剩下的腌菜都给去了庄上,夫人猜禾伯怎么说?”
不等姒云应声,他双手环抱胸前,两眼一瞪,扁扁嘴道:“非说滋味不同,说小人拿去的凉茶没有夫人拿去的好吃,怎么解释都不听!”
姒云香帕掩面,扑哧笑出声,又垂目看了看他身前那两篮野菜,笑道:“这些野菜,是他们让你带回来做凉菜用?”
“并非如此。”子方摇摇头,一边弯下腰拨弄那两篮野菜,一边道,“这些小山他们拿来的,天天念叨着夫人的救命之恩,又不会旁的,只得出动大伙整日摘野菜。若非小人只有两只手,怕要塞个十篮八篮的。”
“不忙收拾,来回一上午,进屋歇歇先。”姒云打断他收拾野菜的动作,拉他进屋道,“让旁人来拾掇便是。回屋记得收拾行李,此去洛邑路途遥远,别落了什么东西。”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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