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召子季的手落向腰间佩剑,姒云连忙喝止,瞟了眼意图不明的卫公子,想了想,颔首道:“一串珠子而已,子季,你收着便是。”
召子季收剑回鞘,回身望来的目光里盛满了怒意。
姒云黛眉轻挑。
恰有微风拂过堂下,满室光影摇曳,召子季陡然回神,连忙拱拱手:“诺!”
不等她开口,召子季回转过身,一把夺过卫公子手里的桃木串,如同握着什么秽物般,瞪看许久,才不情不愿纳进袋中,又朝他道:“珠子已收,恕不远送。”
卫公子目光微沉,却没多话,只朝姒云两人倾身作了一揖,打开折扇,扬长而去。
“有几分风骨。”
卫公子的身影消失在廊外,许姜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倒不曾听闻卫国有什么木艺世家,莫不是自学成才?”
转头时瞧见一桌之隔的子方正直勾勾盯着卫公子离去的方向,许姜扑哧笑出声:“子方,瞧什么呢?莫不是和我一样,也喜欢瞧美男子?”
“王姬可别拿在下打趣!”子方一张脸涨得绯红,忙不迭道,“在下只是见他举止有异,一时好奇而已。”
“天时不早,”许姜笑着看向姒云,“夫人,不如先回行宫?若是再来几个‘少年慕艾’,臣女怕大王连夜出军我许国。”
“说什么胡话?”姒云笑着摇头,“时辰的确不早,走,回行宫。”
第34章 青梅竹马
姒云几人步出闲梦楼时,日头已西沉。
今时之洛邑虽不比千年后的高楼林立,四通八达,却也繁华非常,乃此间第一都。
“系统,可记下来了?”
「360度无死角。」
“甚好!”
“来人呐!抓贼啦!”
城中大道上,姒云正与系统神识对话,一街之隔倏地传来嘶声力竭的呼喊声。
几个沿街叫卖的农家妇人争先恐后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追赶着什么人。
“来人呐!拿贼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为贼?”
姒云还没看清贼人所在,一旁的许姜两眼一瞪,已飞身赶往邻街。
“子季!”见她纵身跃过墙头,姒云情急,连忙道,“快去帮忙!”
虽说以许姜的身手,对付区区贼人不在话下,可一街之隔是何情状尚未可知,若是碰上穷凶极恶之徒……
姒云被脑中的念头吓一跳,忙不迭地催促:“还不快去?!”
召子季已提敛起衣摆,又一脸为难地看向她:“夫人这边……”
“无妨。”姒云摆摆手,指着子方道,“还有子方,若是大王怪罪,只说是我的主意。”
“诺!”许姜的身影渐行渐远,召子季不再犹豫,目光一凛,飞掠而去。
“夫人,”子方顺着她的目光眺望遥处,又回身望了望四处,拱拱手道,“此处暑气太盛,站着干等也不是办法,属下看那边有个园子,景致瞧着还不错,夫人不如去园里转转?”
“园子?”姒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漫天霞色如泼,他指向之地在街尾方向,地处虽偏僻,夕阳映衬之故,一眼望去斜阳脉脉,流水悠悠,很是怡然。
“也好。”姒云颔首,“前方带路。”
“诺。”
子方碎步在前,姒云施施然在后。
步入园子不多时,一条岔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往左是碧波荡漾正潋滟,往右是杂草丛生枯木斜出。见子方毫不犹豫取道往右,姒云步子一顿:“子方,为何往右?”
夕照下的少年身子微微一僵,很快从容如常,指着前方道:“夫人,子方远远瞧着,绕过这片枯草,似乎有个水榭。日头正盛,不如去水榭里坐坐?”
水榭?
姒云心头疑云抖生,她目力尚可,怎么没瞧见什么水榭?
再看几步之遥的少年,目光纯澈,姿态从容,依稀仍是初见模样。
她甩甩头,下意识自省,莫不是看了太多宫斗剧,怎会怀疑起子方?
“夕照正晒,有水榭才好。”她近前一步,莞尔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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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说的水榭?”
不多时,两人抵达子方口中的湖边水榭。
姒云望着眼前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许久没能说出话。
茅草屋前的确有湖水潋滟如黛,清风过处,湖畔垂柳多姿。奈何那竹林掩映里的茅草屋,檐薄而窗斜,晚风拂过,整间屋子簌簌作响,好似一不小心就会化作碎石杂草一堆。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转身离去,余光里瞥见一道惴惴不安的身影,自责再次涌上心头。
本就是流浪田间的孤儿,入宫后又整日待在褒宫,如何能分清亭台楼阁,轩廊水榭?
她抬起下巴,若无其事道:“还不带路?”
子方眼睛一亮,三两步上前,掀起门帘:“夫人,里边请。”
姒云轻一颔首,先他步入门廊。
十尺见方之地,缺胳膊少腿的一桌两椅便占去了大半地方。
夕光自唯一的窗子里斜照而入。姒云一眼瞧见光影婆娑的窗台上,那一整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桃木雕。
“这是?”
她走进细看,原是十数只雕工精细的桃木兔,或身姿舒展,或闭目酣睡,形态虽不同,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栩栩如生”四字浮出脑海,姒云动作一顿,心头倏地生出几丝没有由来的不安。
“这是?”
关门声响起,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以为是子方,依旧躬身盯着窗上的桃木雕,招招手示意他近前。
脚步声停下的刹那,姒云心里倏地生出某种近乎本能的直觉,那道气息陌生而迫人,并非子方!
她正要起身,气息的主人陡然靠近。
她浑身寒毛倒竖,正要反抗,她预想中的危险和胁迫却并未到来,碰到她的刹那,那气息倏地化成一双温柔手,轻落在她腰间。
“云儿?”
陌生的声音仿似紧贴在耳畔,姒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朝前一步,躲开来人的同时,骤然回转过身。
哗啦啦一阵响,窗台上的桃木兔被衣袂拂过,霎时七零八落。
“是你?!”认出来人,姒云双瞳骤缩。
玄衣折扇,风度翩翩,可不就是闲梦楼里声称对她一见倾心的卫公子?
她下意识看向大门方向,眉心紧紧拧起:“子方在何处?你把他怎么了?”
卫公子凤眸垂敛,初见时温文尔雅倏而不见,逆着夕照,瞳仁里浮出几丝阴婺与不解。
他垂目看向滚落她脚边的桃木兔,敛起衣袂,慢悠悠蹲下身,沉吟许久,捡起一枚,朝向夕照投落的方向,仰起脖颈,唇角微微上翘,仿似惦念着什么,眸中露出缱绻之意,喃喃道:“云儿自小便喜欢玩这前尘皆忘的游戏,这般大了,还是如此。”
只片刻,落了夕照的凤眸里掠过一星寒茫,他陡然站起身,视若无睹姒云的满目不解与错愕,绕堂下踱了两圈,又站定在桌边,抬起头,目露茫然。
“可云儿分明说过,哪怕真的忘却前尘,也不会忘却月哥哥。昨日言犹在耳,云儿都忘了不曾?”
四目相触,姒云浑身一颤。
又一枚桃木雕被她拂下窗台,卫公子瞳仁一缩。
月哥哥?不会忘了他?姒云一动不动等着她,撑着窗台的手愈发用力,思绪如潮涌。
那条被她一不小心烧了的帕子,上头绣着精雅的云与月。她是“云”,方才他自称“月”,莫非卫公子就是虢公鼓口中想要与她私奔的青梅竹马?
“月、哥哥?”姒云轻声开口,眼里噙着明晃晃的试探。
“想起来了?”卫公子停下掂量的动作,抬起头,朝他莞尔一笑。
如此模样倒似有几分春风拂面、翩翩公子气度。
姒云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仔细斟酌片刻,又道:“子方他?”
“在门外守着。”他拉出一张缺了一角的木椅,招招手示意她同坐,“半年不见,云儿想月哥哥不曾?”
姒云心头一颤,刚刚梳理好的秩序又因一句“在外守着”乱了套。
言下之意,子方是他的人?
可他分明自幼失怙,整日游荡在田野山间,误打误撞才会与她相识,入宫后也一刻不曾离开褒宫,如何会被收买?
还是说,那群游荡在镐京田间的少年,子山、子照……她以为孤苦无依的少年们,实则全是他的眼线?
子!
想起他们的姓,姒云眸光一颤,小心试探道:“子月?”
卫公子柳眉微挑,目光交汇许久,倏地扬起唇角,笑道:“听子方说,云儿自不小心落入沣水后,不忆前尘,也不记得他是谁,我还以为云儿的演技愈发精进,连他都被骗了过去,今日看来,那日落入沣水,的确伤得不清。”
他说的越多,姒云的心越往下沉。
”子“姓并非她随意猜测。
初见子方时,因着子季、子叔之故,她并不曾过多联想,只觉得”子“字很是亲切。而今再看,姓“子”和名中带“子”,本就是全然不同的概念。
周朝以前,殷商族人并无“姓”的概念,是周人为贯彻同姓不婚,才会在崛起后,替所有没有”姓“的种族赐姓——换言之,唯有殷商后人才会以“子”为姓。
如此说来,姒云眸光忽闪,声音微颤:“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殷商后人?”
看出她脸上的怯意,子月目光一沉,眼里噙着揶揄,慢条斯理道:“云儿飞上枝头变凤凰,莫不是忘了,昔日你我同在卫国时,遭过多少冷嘲热讽,冷眼旁观?因被赐姓“子”,旁人能轻易识出你我殷商旧人的身份,连最低等的活计都轮不到我头上,总角小儿都能无故对你我拳打脚踢。”
他忽地执起手里的桃木雕,照着夕光,眼里流露出状若怀恋的缱绻:“若非云儿喜好这玩意,月哥哥又怎会日夜苦练,而后才有今日?”
窗台边,姒云早已惊愕得说不出话。
“系统,”她垂敛下眸光,无声追问,“为何没提前告诉我,褒姒的人设有这么多层次?”
「关于褒姒的出生和来历,稗官野史众说纷纭。」奸妃不奸依旧一秒上线,不慌不忙道,「一说是夏朝时期,两条神龙凭空出现在宫廷之上,留下口涎,密封三朝未动,直至被周厉王误启,匣中之物撞入女子之身,诞下之女即为褒姒。一说褒姒是孤儿,因貌美而被褒王相中,送入周王宫。」
姒云郁郁:“突然细说稗官野史作甚?”
「只是感慨,此前还以为稗官野史无凭无据,作不得数,而今想来,原来各有道理。」
“……道理在何处?”
「《山海经》中有言:虹虹在其北,各有两首。」
“说人话!”
「古人认为,彩虹是活物,形体类似于双头龙。请任务者回想您初入此间的画面。」
彩虹横跨沣水,又撞入女子体中。
姒云:……
竟无力辩驳。
“那孤儿……”
姒云瞳仁一颤。
因笃信穿越剧的套路,来到此间伊始,她从不曾怀疑自己的“贴身婢女”,从不曾验证姒洛口中所说,“夫人是褒国国君,大夫姒珦之女”,如果子方的身份能够作伪,姒洛为何不能?
又或者说,姒洛的身份或许不曾作伪,她的确来自褒王宫,也很有可能曾是褒国王女的贴身女婢。
姒云脑中倏忽浮现出初相见那日,姒洛一脸谨慎,小心试探模样——那本不该是自小相伴之人在听闻她忘却前尘后该有的反应。
第35章 当时明月
暮云舒卷,晚风习习,姒云错觉心上压着巨石,窗边拂过的风愈柔,她的心愈往下沉。
此间惘惘,她亲信之人实在不算太多,同个时辰,她知晓子方的靠近别有用心,贴身侍婢原来并非那般贴心。
自始至终,只她自己把任务想得轻易,把人心看得简单。
“为何……”她倏忽抬起头,正想追问对方,“她”既是身份卑微的殷商后人,又如何能一跃而成为褒国王女,看清对方的模样,姒云的目光倏地一滞。
彼时夕阳自她身后的窗子斜照而入,洒过堂下,将房中之物——连同子月的面容在内——映照成明暗相对的两半。
他抬眸望来的角度,若是遮住下半张脸……姒云撑在窗台的手陡然收紧,两眼倏忽圆睁。
“那日在潼水,”她轻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刺杀周王之人,是你?!”
“潼水”两字出口,子月脸上漾出被认出的欣喜,下一瞬,听清姒云的后半句话,他目光一滞,欣喜转而为狰狞取代,盯住姒云,冷声道:“如何?云儿舍不得?”
暮色晚风倏成风霜雪雨,屋里若有寒潮过境。
潼水之事如在眼前,姒云还不曾忘却先与子叔子季正面相迎,后又背袭周王的青衫客。若非许姜正巧路过,他口中心心念念却又刀剑相向的云儿如何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
四目相对,姒云倏忽惊觉,先前以为周天子喜怒无常,今日才知,他的演法实在浮于表面,和真正的阴晴不定相去甚远。
怕把人激怒,她强迫自己放轻呼吸,敛眉忖度片刻,轻道:“月哥哥莫怪,实在是落水之后,许多事都已记不清。”她看向子月,眸间漾着柔软,试探道,“月哥哥,能否告诉云儿,你我自幼相伴长大,现下又为何会天各一方?”
子月凤眸流转,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端看许久,忽地提步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靠在落满夕阳的窗台上,闭上眼,仰起脖颈,享受余晖照拂。
余晖袅袅,晚风习习,最是一日好辰光。
姒云浑身寒毛倒竖,余光盯着子方,身子僵硬如槁木。
好在不多时,耳畔又传来他不紧不慢的声音。
“纣王无道,我族先人选择与武王里应外合,推翻纣王统治。周人提议以商治商,先人亦乐得其所。”
不容她开口,子月眉心一拧,神色凛然道:“而后如何?成康之治虽盛,穆王好战,厉王恣睢,周召共和只昙花一现……世情往复,风水轮转,现如今的周王与昔日之纣王有何不同?”
映着夕照,他的眼中倏忽泛出波谲云诡的光:“三川竭流他不闻不问,百姓流离他充耳不闻,岁荒之年,他却将公田赐给后妃胡闹。如此不算,还有闲情与夫人游山玩水,往来洛邑。”
他倏忽偏过头,目光仿似落在姒云身上,又似透过她,看见了某种遥不可及的可能性,浑身因亢奋而颤动不已。
虽清楚周王种种举措之内情,姒云清醒此时并非解释的好时机。看他浑身战栗模样,分明已陷入某种自我认定的偏执里,现下分说,怕只会让他以为自己已转投入周王的怀抱,从而生出防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