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见公子风马不停蹄就要去烧水,嬴子叔一把拉住他,拱拱手道,“方才就见公子腕上的绷带有些松,公子若是不弃,在下替公子重新包扎一下?”
“是有些松。”
姒云不知从哪里找来个瓶子,正在堂下摆弄孩子们塞给她的花花草草,抬头一看,公子风腕上的绷带松松垮垮,好似下一瞬便会散开。
正巧一缕晴光斜切过门廊,公子风垂敛着目光站在晴光下,回眸而望的刹那,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两靥倏忽生出几丝与“公子”两字格格不入的羞媚来。
“在下逾矩,不知可否劳烦夫人帮忙?”
嬴子叔动作一顿,眼里流露出不解。
姒云却在与之目光交汇的瞬间立时明白了什么,眼里浮出笑意,放下花瓶,颔首道:“这是自然,公子去里间歇息片刻,我去问邻家婆婆要些干净帕子来,去去就来。”
“有劳夫人。”
“夫人!”
见他两人各自离去,嬴子叔下意识蹙起眉头,似实在不解一个眼神的功夫,他两人何时有了自己的密语。
迟疑许久,他跟上姒云,试探道:“夫人要多少干帕子?属下去便是。”
姒云莞尔,摆摆手道:“若是无事,不若去打些水来?”
嬴子叔垂下目光:“属下遵命。”
**
“叩叩——”
“风姑娘,是我。”
小轩窗外,晚风轻拂,一叶梧桐正翩跹。
窗边之人正揽镜自照,听清门外的声音,握着镜子的手猛地一紧,险些没脱手而出。
“姑娘?”姒云轻推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身子,朝夕照里的人俏皮眨眼,“可还方便?”
公子风陡然转身,手里的镜子放也不是,拿也不是,两眼浑圆,颊边泛起不自然的绯红。
“屋里有镜子!”姒云推门而入,若无其事道,“正担心没有镜子,如此正好。”
看清她手里满满当当的胭脂和衣裙,公子风的目光不自禁游移向窗外,神情僵硬道:“夫人这是何意?”
姒云将手里的物事搁到一旁,搬来椅子坐到她对面,而后一边替她拆解下左腕上松松垮垮的绷带,一边如话家常道:“妾身逾矩,公子可否直言相告,为何要女扮男装?”
公子风浑身一僵,不否认,却仍缄口不言。
绷带上的斑斑血迹太过刺眼,姒云忍不住错开目光,沉吟片刻,轻道:“子叔在大王身边最得力之人,若是连他都不知道卫国公子风是女子……是你设法取代了公子风,还是公子风本就是女子?”
公子风垂敛下眼眸。
窗外晚风依依同春水,褒夫人的声音却比春水更温柔。
母亲自小教诲,若是让人发现她的女儿身,她母女二人必死无疑,是以她从不曾奢望,身份被洞穿之日,依旧会有人视她平常,待她如友。
可对方是褒夫人。依照许姜“连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她身上不论发生什么事,似乎都无甚稀奇。
“母亲是卫国王后吕姜。”
暮色四合,遥处升起袅袅炊烟。
不知过了多久,余晖里的公子风,或者说,王姬风,哑声开口:“怀我时亏了身子,医师说,日后再不会有孕。”
一语道尽后宫女子之悲。
窗台光影如同流水淌过姬风眸间,忽闪忽闪,如潮汐时起时落。
“彼时徐夫人已诞下一子,名唤姬庸。若是父亲知道母亲诞下是的王女,而他再不会有嫡子……”
姒云轻握住她双手,黯然道:“你自小被送来岚水村,不是为身体羸弱,也不是为居于临水之地,而是你母亲买通了一众人等,瞒下了你本为女子之事?”
姬风低敛下目光,眼里若有哀意一闪而过,又依稀只是浮光掠影。她的错觉。
“我听村里的孩子都唤你风哥哥,村里也无人知晓你实际是女子?”
姬风黯然不语。
一墙之隔传来嬴子叔的脚步声,姒云看着夕光里的人,眼里倏忽浮出些许笑意:“你可知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姬风陡然抬眸:“如何?”
姒云伸出食指,指尖作笔走过她飞翘向上的眉形,沉吟许久,认真道:“哪怕只一次,你可想让他看见你穿女装的模样?”
姬风倒抽一口凉气,沾了余晖的浅眸颤动不休,伸手扣住她脉门,颤声道:“夫人这是何意?”
姒云眼里倏忽潋过一丝哀意。
“风姑娘,身为晚辈,我不便置喙令慈的做法。你的身份关乎卫国上下,此后如何,我亦无心僭越。只是,”她举起铜镜,照向姬风的脸,轻道,“哪怕只一次,你可曾想过自己流云鬓发、粉钗罗裙是何模样?可曾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姬风杏眸圆睁,欲言又止。
一墙之隔传来飒飒破风声,想来是嬴子叔一人闲来无事,练起了剑。
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姬风眸光一颤,两靥倏忽泛起绯红,好似被暮光晕染。
姒云若无所觉,举目远方,喃喃自语:“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作者有话说:
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严恽《落花》
第43章 落花有意
“子叔?”
夕阳洒落千家万户,落单的雁横过广阔天幕,朝天际线方向振翅而去。
姒云话音未落,一缕光影透过婆娑起舞的梧桐枝折照进廊下,嬴子叔的身影随同飒然而起的破风声一并跃过墙头,落定在庭间。
“夫人?风、”四目交汇,嬴子叔的步子陡然一顿,“姑娘?”
余晖冉冉,梧桐昭昭。
嬴子叔瞳仁微颤,眼里的惊艳已呼之欲出。
夕阳透过鳞次栉比,在檐廊下落成深深浅浅,错落有致的影。
明暗交界之地,施施而来的姬风莲步款款,一袭竹月色长袍翩跹坠地,三两玉佩琮琮腰间。
晚风拂过,遮盖大半庭院的梧桐树簌簌起舞。一片落叶拂过青丝如瀑,坠落在盘成流云状的左鬓。一枚云纹银簪别在鬓边,乍眼望去仿若银蝶翩跹起舞。
她脸上的胭脂并不太浓,姒云只帮她稍稍修饰了眉形,配上轻罗半遮面,端着是螓首蛾眉,天然去雕饰。
见嬴子叔怔在原地不动,姬风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浮起不自知的羞怯与赧然,衬以霞色漫漫,更添风情与风月无边。
见他两人一眼目成生缱绻,姒云眼里浮出笑意,退后一步,又转身至屋内取来姬风的随身佩剑,静候廊下。
“咳咳!”
晚风乍起时,姒云近前一步,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狡黠,一边打量两人神色,一边举起手中剑,笑道:“两位,邻家婆婆怕我几人饿着,方才塞给我不少米粮和小菜,我来生火做饭,趁天时正好,两位可否在庭间为我舞剑一曲?”
姬风眼里漾过波痕,朱唇不自禁抿起,只是瞧见廊下对方被夕阳拉长的身影,红晕已悄然爬上眼角眉梢。
嬴子叔神情一怔。
彼时眼里的惊艳作不得假,姒云以为自己的提议是好事一桩,哪知话音方落,气氛急转直下。
却见他手里的剑陡然一颤,不时前温润如同杏花烟雨的眸光倏忽化作霜风雪雨,凛得人心尖发颤。
看清他神色,姬风身子一僵,转身就要离去。
姒云情急,一把拦住她手腕,又回身朝院里人道:“子叔,这是何意?”
嬴子叔眸光一颤,彼时失神仿似被梦魇困住,很快又醒转过来。周身清冷骤而溃散,他垂下目光,拱手道:“属下遵命。”
姒云回身看向神色窘迫的姬风,轻拉住她衣袂,递出手中剑,轻道:“风姑娘,不是为他,是为你自己。”
姬风眸光忽闪,沉吟许久,低垂下眼帘,接过佩剑:“多谢夫人。”
一炷香后,半边天幕霞色晕染,姒云独倚美人榻,举目望向“刀光剑影”的小轩窗外。
院里两人的“舞”早已经如火如荼。
一人身姿袅娜如菡萏迎风舞,一人颀身玉立同青竹破云霄,两道剑芒时起时落,交错又缭乱,合时如惊鸿照影比翼双飞,分时又似阴阳相对冰火交融。
不懂剑法如她,也能从两人游刃有余又变幻莫测的招式里看出何为刚柔并济,何为旗鼓相当。
天地为幕,落框成画。
远处是夕阳西下,绿水环山如练,近处是梧桐婆娑,一双鸟儿展翅齐飞。
纷纷梧桐雨,袅袅炊烟时,庭里两人四目交汇,风动如心动。
许是良辰美景破人心房,望见满树光影婆娑,一双璧人如画,姒云脑中倏忽浮出一张她熟悉无比,却从不敢细想的脸。
“你名唤云儿?”月影之下,好整以暇的脸。
“莫作无谓之事。”烛火之中,秉烛夜读的脸。
“云儿以为,朕为君如何?”日光之外,忧心忡忡的脸。
……
天边晚霞渐隐,刀光剑影不歇,她在簌簌的落叶声里看清自己从不敢自照的内心,猝不及防的,心上倏忽泛起丝丝缕缕、颤若游丝的酸楚。
自古帝王心。
为何会是他?
若是别离早已注定,她要如何诉相思?
「任务完成后,如果想要留在这个世界,也并非不可以。」
耳畔倏忽响起系统几年如一日,无悲无喜的声音,姒云一动不动凝望向远山落日,许久没有出声。
**
“夫人有心事?”
三日后,作别洛邑,返回镐京的路上,见她一路寡言少语,赢子叔忍不住问出声。
姒云收回远眺的目光,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一直忘了问你,那日怎会突然出现在魈山?是随我二人进的山?”
赢子叔眸光忽闪,摇摇头道:“不瞒夫人,实则是大王料到子伯性子耿直,晋侯又老谋深算,怕他应付不过来,是以特地让属下尾随你二人后头,只不如侯府,而后直接赶去事发之地。”
“原来如此。”姒云轻一颔首,想起那柄揣在袖里许久的柳叶刀,掏掏袖袋道,“说起来,那日我在洞中捡到一物,看着有些像我之前画过那柳叶刀。你且看看,是大王将图纸传到了晋国?”
赢子叔接过她递来的柳叶刀,眯眼一看,脸色骤变。
“怎么了?”姒云跟着直起身,颇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赢子叔将柳叶刀摊开在掌中,另一手示意她看向刀柄下方,沉声道:“夫人看这儿,可觉得眼熟?”
“这是?”看清刀柄下方的纹样,姒云双瞳一缩,“仙鹤纹?那些锦衣客?!”
彼时在潼水畔,他们遇到了两拨刺客,一拨是以子月为首的殷商旧人,另一拨身份不明,唯一的线索便是盾牌和长刀上的仙鹤纹。
现下看来,那第二拨刺客莫不是晋侯派来的人?
先是皇父婉,再是晋国夫人,皇父和晋侯老谋深算,必定早已看出周王不满他两人只手遮天,想要夺权,可……姒云目光忽闪:“如今大王下无子嗣,若是刺杀成功,他们要如何防范天下大乱?”
嬴子叔目光微沉:“夫人此话倒是提醒了在下。”
姒云不解:“怎么说?”
嬴子叔回身远眺西方,沉声道:“若是大王下无子嗣,下一顺位的继承人应是大王的手足兄弟。”
姒云陡然回神:“你是说,姬余臣?”周幽王百年后继承大统的周携王?
“夫人可知,”嬴子叔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直呼其名,颔首道,“与晋、卫两国同时接壤的还有第三个诸侯国?”不等她出声,又道,“鄚国,正是公子余臣的分封之地。”
姒云的眼睛瞪得浑圆。
彼时在洛邑,得知殷商旧人的计划时,她曾问过子月,若是刺杀周王的计划成功,天下不再共主,他要如何避免天下大乱,如何达成他心心念念的安平盛世?
对方三言两语扯开话题,她也没有追问。现在再看,鄚国亦紧邻卫国,殷商旧人的幕后,莫非也是那位看似无欲无求的公子余臣?
若如此,潼水畔那两拨刺客,是巧合,还是本就为互相照应?
大宰皇父和许国即将联姻,那些锦衣客的节节败退,是因为许国众人武力超群,还是为许姜之故?
“夫人,怎么了?”见她脸上神情阴晴不定,嬴子叔沉声开口。
姒云倏忽回神,待心中翻涌稍稍平歇,摇摇头,又从袖中掏出一枚细心收纳的云纹簪,轻道:“公子风不告而别,我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此物,想来不是留给我。子叔若是不弃,不妨收起来。”
嬴子叔身子一僵,身下马驹自在踱出好几步,他才陡然拉紧缰绳,回眸望来。
窗上多出一枚云纹簪,沾了落日余晖,正绽出熠熠光芒。
他目光微沉,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用力,却始终没有松开。
姒云眺望夕阳许久,像是自言自语般淡淡道:“若是大王问起魈山之中可有遇见旁人……”
“间不容发时,属下正好赶到。”嬴子叔背对着辇车,沉声开口,“洞中不曾出现什么白衣公子,夫人和属下亦不知什么岚水村。”
姒云黛眉微挑:“如此甚好。”
待到夕阳敛去最后一抹余晖,姒云收回目光,转又朝向嬴子叔那侧。
窗上空空荡荡,早不见银簪的踪影。
**
“夫人!子叔!这儿!”
一个月后,秋色渐浓时,镐京城外十里长亭,垂柳依依如故。
苦等几日不至,远远看见漫天尘土飞扬,召子季眼睛一亮,不等他们近前,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子季?”
嬴子叔远远眺望长亭方向,见没有御辇的踪影,下意识回眸看向帘幔半开的车窗,压低声音道:“怎就你自己?大王和子仲呢?”
“大王?”召子季眨眨眼,一脸无辜道,“大王不在镐京,去岐山了。”
“岐山?”姒云自帘后探出头来,不解道,“为何突然去岐山?”
召子季挠挠头,扁扁嘴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听闻晋国方向传出地动之事,大宰不让人追查,反而怂恿朝臣上奏,说此乃岐山之祸,只因岐山崩后,大王不曾回岐周祈禳,才会酿成今日之祸。”
姒云:“……”
召子季两人面面相觑,沉吟片刻,又道:“夫人去晋国如何?可有什么发现?子伯性情耿直,没惹夫人生气才好。”
姒云轻摇摇头,仰起头道:“子季可有许姜的消息?她说回镐京后给我来信,不知回来没有?”
召子季摇摇头:“不曾听闻,许是阿洛姑娘收着。阿洛每日都遣人来问三四次,生怕错过夫人回来的日子。这不,”他伸手指向前方,“又在宫门口候着呢!”
第44章 夫人回京
“褒夫人!”
“是夫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