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等右等不见第八道身影,她面色微凛。
“花娘子、楼主,”她飞快迎向后来的几人,着急道,“疾风呢?怎么不见疾风?她没和你们一道?”
“疾风?”
乌秦南敛起衣袂,迎着朝日,举目望向周王宫方向。
“无月不必担心,疾风无事。各人自有归处,她只是去了自己想去之地。”
“想去之地?”姒云一怔。
而今卫国已无她容身之地,姬风想去之地……
“你是说,”她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东方,眼里若有愕然,“子叔来了?”
乌秦南收回目光,却没应话,看她许久,突然道:“无月是在这儿等,还是先与我等回去?”
听懂他话中意,姒云的目光微微一顿,不等他再问,两只眼睛已经不受控地转向十里迷障,那道幽深、迢递又逶迤的林间小道。
潋滟晴光拂开十里迷障,绿浪舞婆娑。
听风楼中人不知何时没了身影。
只不多时,晴丝斜落的小径深处折出一道人影,一如她记忆里的每一次,身披潋滟,信步闲庭,不紧不慢而来。
“系统,”分明没发出声音,姒云却错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为何不告诉我,他还活着?”
神识内听着系统的应答,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望着那道身披朝露近前的身影,好似生怕眼前所见只闲时梦一场,醒来万般事成空。
「在『烽火戏诸侯』发生之前,褒姒的爱恨喜怒皆是任务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系统不可干预任务者进程,亦不能预测褒姒对周王——或者说,而今的你对他——是爱是慕,是怨是怒。」
姒云:“……”
山中无日月。隔着光阴如许,昔日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朦胧又缱绻的轻纱,时至今日,仿佛连她自己都有些辨不清,对他是爱是恨,是怨是慕……
没等她厘清心内纷乱,昔日的周天子,而日的孤竹墨卿,已身披朝霞,施施然站定在她面前。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作无言,唯有风声如诉。
搭在树杆上的手微微紧攥,姒云只觉眼前若有薄雾乍起,鼻中泛酸,口不能言。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风声渐歇,一只喜鹊栖落长林稍,面朝东方天幕,发出今日第一声嘹亮又高亢的啼鸣。
男人于啼鸣声里低垂下眼帘,轻敛起衣袂,伸出右手,探向脸上那仅剩的半张素纹面具。五指握住面具的刹那,他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视线上移,直至与她四目相对,才颤动着目光,徐徐揭下。
“别来无恙。”
风里传来他的声音。
如同长风吹皱春湖水,姒云心上涟漪乍起。
不知过了多久,林里迷雾渐散,长风渐歇,她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墨上卿?”
男人敛下眸光,手上摩挲着那张无悲无喜的素纹面具,眼底噙着若有似无的怅惘,轻道:“墨卿已随周王东去。海晏河清是他毕生所求,只可惜先王过仁,今上雷霆手段,或能助他完成心愿。”
姒云会意,目光微凛,脱口而出道:“姬风和他一起?”
男人轻一颔首,再次抬眸时,眼里似染上了久违的笑意:“他两人之事,云儿瞒得我好苦。”
“云儿”两字太过自然,出口刹那,风声遁远,四下杳然。
他两人有意无意不去触碰的过往被一语道破,映着初夏的朝晖,露出不堪正视的内里与真实。
姒云轻抿丹唇,略有些僵硬地背转过身,迈出两步,又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他道:“日后称?”
“周,周卿,可好?”男人加快脚步。
不等人应声,他一面抬眸觑看,一面小心翼翼道:“那日……我听乌楼主唤你……无月?”
姒云的步子倏地一顿。
“子月”如同一条横亘在两人间的河,不经光阴,不起桥梁。
“周卿有疑?”
浮云蔽日,姒云的声音倏而清冷。
周卿站定在她身后,眼里映着她的身影,右手下意识抬起,又倏地收回。如是数次,他敛下目光,轻摇摇头道:“他二人已落叶归根,待东周局势再安稳些,我陪你回卫国。”
姒云陡然回眸。
长风簌簌,天边浮云渐散。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似终于想起盘桓在心头之疑,看着他道:“那日在骊山,为何天下人皆以为?”
昨日之事如过眼云烟,而今再提起,周卿的神色只是平常。
他近前一步,摇头道:“阿努想将我虏回犬戎,子叔不忍,在他动手前,先让用了毒茶,又说服阿努,让他把我的‘尸身’留在了晚照亭边。”
“毒茶?”姒云眉心一跳,“当真给你用了毒?”
周卿轻一颔首,淡淡道:“说起来,此事还是后来子季转述与我听。云儿若是记得,那时你我在山上,子季却被他几个五花大绑在了山脚下。到了傍晚时分,子叔和阿努萨斯一道出现,你我却不见身影,他再如何天真,如何能不明白出了何事?当下受不住,发了疯似的朝子叔大喊大叫,却被犬戎人打了个半死……”
姒云心口一揪,蹙眉道:“伤得可重?”
“无碍。”周卿眼里浮出些许柔和,“他们离开时,子季已奄奄一息,只因耳力过人,才能听清子叔口中哼唱的曲调。”
“曲调?”
周卿再次颔首,而后又举目望向骊山方向,口中小调如山风悠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姒云一怔,眼里浮出不解:“此调有何特别?”
周卿收回目光,解释道:“此曲中有一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在那之前,连我都不知,昔年召公带他四人回京时,曾给他四人一人一副保命的丹药,名为溯洄。”
“溯洄?”
周卿垂下眼帘:“溯洄,顾名思义,逆流而上,死能成生。溯洄跟溯丹和洄丹两种,用下溯丹,人会即刻无息无闻,与魂归碧落无异,而让人再次醒来的方法……”
自是服下洄丹。
自古忠义两难全,嬴子叔的背负,从来不只他母亲,亦有家国与君臣。
“他们离去后,子季回到晚照亭,给你用下了洄丹?”姒云目光忽闪。
周卿再次颔首,不等她再问,又道:“听闻犬戎进犯,太姜在抵达东周王城的当日便给余臣写了信。我与子季入城时,鄚、晋之师也正巧护着新君抵达洛邑。”
一国无二君。
若是彼时幽王“死而复生”,怕是外患不除,内乱又起……
“况且,”他抬眸看向姒云,眼里噙着从未有过的轻松,柔声道,“云儿知我,若是有得选择,或许从最开始,我就不会是一国之君。”
在其位,谋其政。
从前种种,不能偏爱、以人为棋……都是一国之君的背负。
而今的他若是依旧身居高位,哪怕重逢,他两人依旧云泥两端,没有一丝可能。
不似眼下,还能心平气和说起当初。
长风诉流年。
四目相对许久,姒云缓缓开口:“那又为何会成为孤竹墨卿?”
“我让子季昭告天下,周天子薨逝骊山脚下。听闻余臣下无可用之人,正急着招贤纳士,又让他找宫中旧人帮忙,在洛邑四下散播流言:紫烟凌空日,圣人出关时。”
“紫气东来?”姒云神情幽微,“而后周王便在函谷关前等来了孤竹国墨卿?”
周卿莞尔:“云儿聪慧。”
难怪“孤竹墨卿”能在一夕间得到姬余臣的信任,原来早有舆论的加持与圣人之论。
日头渐高升,两人沿林间小道缓步慢行。
一炷香后,一条逶迤如练的绿水出现在道路前方。
沿绿水行出半刻,子虚琴坊廊下,姒云停下脚步,侧过身,迟疑片刻,朝他道:“日后有何打算?”
话音方落,丛林里,绿水边,听风阁楼上,倏而出现数道视线,齐齐投向子虚琴坊廊下。
不知是为那些视线,还是情之所至,一路“规规矩矩”的周卿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某听闻,子虚琴坊的无月姑娘,不仅姿容脱俗,琴艺超群,且有治世之大才,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商贾家常,无所不知?”
姒云黛眉微挑,下意识抽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姒云蹙起眉头,一脸不解地瞪着对方。
“某所知虽不多,却也读过几本书。”
周卿拉着她的手不放,“低声下气”,循循善诱:“天下之大,竟没有周某容身之地。素闻云姑娘心善,能否让某留在坊中?若是帮得上忙,治世之道、天下大势,或能帮着回答一二……若是不用,砍柴烧水,生火做饭,也无不可……”
“我……”姒云喉头一哽,倏地说不出话。
“云儿何时把朕也捡回去?”
在他两人互相“利用”的最初,在她央求周王让子方入宫时,对方也曾开玩笑般说过这句话。
而今物非人相似,他两人可还回得到当初?
「嘀——」
思绪正纷乱,姒云听见“嘀”的一声响,脑海中若有万千焰火同时绽放。
许久不曾上线的「奸妃不奸」不请自来,语调欢快道:「经过任务者的不懈努力,系统认定『烽火戏诸侯』乃世人谬误,本该为『焰火戏诸侯』。派送任务圆满完成,任务者可随时回归本元世界。」
「当然,」后知后觉任务者内心焦灼,系统连忙补充,「若是想留在此间,也无不可。」
长风如慕。
姒云望着久别重逢的眼前人,再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第86章 一枕槐安
孟夏别去,五月菡萏发荷花。
见姒云整日闷闷不乐,花娘子几人放心不下,只要得空,便会相聚子虚琴坊,或对弈品茗,或抚琴弄弦,你一言我一语,闲度半日辰光。
又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他几人同坐廊下听风赏琴。
以丝音见长的子虚琴坊坊主不知第几次弹错音,花娘子几个终于按捺不住,眼神交汇,而后各自搁下手中茶盏,看向姒云。
“云娘,”花娘子朝毒寡妇使了个眼色,掏出丝帕,一边轻拭唇角,一边故作好管闲事道,“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那周公子何许人也?要在乌有乡住到几时?”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毒寡妇轻啧一声,接过话头道,“我看他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此话有失偏颇。”张疯子正给几人续茶,闻言道,“除却样貌俊俏,厨艺也还拿的出手。”
热水入盏,茶氲袅袅四溢。
他坐回到原处,一边执起杯盏轻嗅,一边又道:“前几日做的葱花小米粥,花娘子不就赞不绝口?还有昨日的荠菜元宝,瞧着也很别致。”
“还有几日前做过的珍珠翡翠白玉羹。”
雷奇门从来寡言少语,今日也不知是为何,跟着搭腔道:“名字雅致,口味也不俗,真真色香味具齐。”
“却不知是从何处学来。”张疯子连连颔首,“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分明也不常下厨,说不定是第一次尝试,也未可知。”
见他两个越扯越远,毒寡妇气急,瞪他两人一眼,怒道:“少胡说八道!”
“你才胡言乱语!”
遇上能言善辩的毒寡妇,诡医圣手的脾性总是尤为恶劣,他搁下茶杯,唾沫横飞道:“人老了,目力也不行?每日出入琴坊这么多次,没看见他手上那么多伤?看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子,从前怕不是谁家公子……”
“锵!”稻香蛙鸣,弦音惊破。
分明是弹过成百上千次的旧曲,分明低眉信手,心无旁骛,云坊主却第三次弹错了音。
“云娘?”花娘子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收声。
晴丝斜落,廊下烟柳正婆娑。
姒云似不曾看见他几人眼神间的你来我往,十指一曲,敛起衣袂,举目朝清风徐徐的窗外望去。
晴丝推浪,绿水芙蕖,正是桃源好时节。
乡人们在田里忙碌,孩子们在埂上你追我赶。花娘子口中除却样貌一无是处的周公子蹲守在绿水边,据村里的娃娃们汇报——
“说是要钓鲈鱼,做鱼羮。娘亲说水里说鲫鱼,少鲈鱼,他偏不信,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还在等……”
姒云:“……”
不知是光阴作祟,还是盛夏的暑气太过惑人,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在经历过生离死别、国破家亡之后,那些曾长久压在她的欺骗和利用好似不再那么重要。
回忆周而复始,遗忘不请自来。
过去种种被镀上一层名为回忆的暖晕,姒云一日比一日看得分明,遇刺时的不退反进,冷箭前的以身作挡,还有从前总总不能胜数的纵容与破例,说好了各自利用、逢场作戏,可相比那些曾让他夜难安枕的筹谋与周全,一次次间不容发时近乎本能的反应,或许才是他在不自知时便已显出的本心一隅……
正因看得清楚,今时的姒云才会愈发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不知该去该留。
“系统,我父母……”
姒云刚要唤出奸妃不奸,忽听窗外传来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奔忙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不好啦!落水啦!”梗上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大惊失色,奔走相告,“周卿落水啦!”
子虚琴坊内,姒云陡然抬眸。
柳叶绿暗,荷花红酣。
遥处青田绿浪依旧,蒹葭苍苍的小河边,哪里还有周卿安然垂钓的身影?
分明廊下高手如云,田间也不乏善水之人,姒云的手脚却不受控制,不等毒娘子几人出声,她已扔下瑶琴,夺门而去。
“云娘?”“云娘!”
左右顽童纷纷避让,七星紧随其后。
头顶骄阳似火,耳畔风声如啸,姒云视若无睹,看清钓具所在,来不及脱鞋,捂住口鼻,朝河中纵身一跃——
“扑通!”
河上水花四溅,掠影浮光。
水面之下,姒云圆瞪着双眼,急急忙忙张望左右。
眼前所见恰如昔年后宫莲池,错落斜出的茎,娉婷舒展的荷,欢快游走的鱼……午后日头正盛,一道道晴光透过田田莲叶,水清如许,落成一道道纵横交错,惊得游鱼四下摆尾。
姒云却顾不得细赏。
只片刻,她看见不远处面色惨白,正不停往下沉的周卿。
他似失了身体的自主权,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浑身一动不动。
姒云双瞳一缩,飞快朝他游去。
觉察出不同寻常的波动,周卿挣扎着睁开双眼。
四目交汇,他原本一片虚无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阵剧烈而陌生的惶恐。
姒云的心似被人揪住,目光紧跟着一颤。
昨日今时多相似,她在水面之下生出没来由的错觉——时间秩序被打破,她仿佛正置身于廿三年前,那个深不见底的莲池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