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夜里,萧翦依旧按照太医嘱咐的“清天河水、退六腑、清肺经”的退烧方法,为高元之推拿。他左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偏上一点点的地方,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沿着她的右前臂内侧正中自腕横纹推至肘横纹,再用食指和中指的指面沿着她左手前臂尺侧,自肘关节推向腕纹尺侧,再用左手握住她的其中一只手,让她的手心向上,他用右手从她的无名指第二指间关节横纹推向指尖,每天推拿三次,一次推拿八十一下。
萧翦推着推着,低头看着高元之清瘦的手臂。细腻白皙的皮肤,稍微被他长期练武、手持兵器长茧的手一推拿就红了。
他看着直心疼,又开启了他的唠叨模式:“你在人前从不避讳与我亲密,从前我以为你是个花心大盗,只想与我一时欢好便想甩掉我。直到你在屈玉面前为我辩驳,我那时心中甚是欢喜,因为终于能确定你的心意。”
然后他又絮絮叨叨了一通她病倒以后谁来看过她呀,她那些帮助过的人、救过的人,都下帖想探望,但萧翦怕传染给他们,都拒绝了。就只准了太后的人,但也没让他进来,在花厅接见的。
他又接着絮絮叨叨:“你知道吗?我的好友张少府你认识吧?就是张朔,他也来过,见我意志消沉,竟然愿意将他收藏的马槊让给我。他那个马槊,有八个面的破甲棱,等闲的鱼鳞锁子甲、铁圜甲、明光铠,在那槊之下都能轻易地一击而破。我眼馋了很久,他都不愿意割爱,前些天居然主动送上门来。我那时没有心情,他放下便走,也不多言语,我知道他心中为我难过,又帮不上忙,寻医问药的,我们这种粗粗汉子,只能眼看着你受罪。”
“还粗粗的汉子,你说起自己来还挺可爱。”高元之虚弱地微笑着说。
一时间萧翦手足无措,又惊又喜,又赶忙摸了摸她的额头,居然不热了。高元之想坐起来,却被萧翦按躺下说:“你才醒来,不要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上下左右到处看看,明明这几天衣不解带的就在跟前照顾她,却还想问问她有没有少根头发。
“当然有啊。”高元之又想逗逗他,。
他紧张地立马问:“哪里不舒服?可要我请太医进来,他们就在门口,没有我的允许,这几日都不曾离去。”
高元之心想,这次可让这群老头儿遭罪了,心中瞬间不好意思起来。“让他们回去吧,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谢,我没事了,就是肚子有点饿。”高元之的肚子配合的咕咕叫起来。
“哦哦哦,马上传膳。”萧翦频频点头。
萧翦不敢大鱼大肉的传,只敢上些清粥小菜。他扶高元之坐起来,倚靠在床边,喂她吃粥。
高元之有气无力地笑道:“我哪有那么娇气?自己来可以的。”萧翦不肯,坚持要喂,每口还要吹温。
能见她再鲜活过来,别说是喂饭,就算是要他的命,他也甘之如饴。小皇帝一次次试探他的底线,前些天因为要照顾高元之,没顾得上收拾他,等她好全,这笔帐要和他慢慢算。
“我染时疫你也不怕?我自幼身体康健,即便是你自幼习武,也未必能有我身体素质强。”高元之有点后怕,自己是因为疫苗保命,可他不一样,一旦传染给他,他也药石无灵。
萧翦继续吹凉粥道:“这世间,白骨累累我无所惧,马革裹尸、血池尸河也无畏惧,命悬一线无所惧,朝中倾轧我也从未畏惧,独独是你的安危,哪怕你普通生病,我也怜之惜之,更何况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逼我就范,德卿。”他顿了顿说:“这次我真的怕了。”
听他喊德卿,高元之觉得怪怪的,于是想了想说:“你以后就叫我元之或者攸攸吧。”
萧翦一听明白了,想来是高元之先前用小字骗他呢,她的小字应该是攸攸,听起来古怪却不失可爱,于是点点头说:“等成婚之后,就叫你夫人”。
高元之笑笑道:“我现在已无大碍,张朔得知,怕是要心疼他的马槊了。”
萧翦抬手弯曲食指擦掉高元之嘴角边的粥印说道:“区区马槊,焉能和我的攸攸相比。”
得知高元之苏醒,萧翦差人向宫中报信,门外的太医也进来再次请脉。众人皆感到奇怪,郡主此番病来的凶猛,却也去的顺利,把得脉象平稳后,章如鹤抬手行礼道:“郡主大病初愈,应好生休息,你昏迷四天三夜,萧太尉就四天三夜未合眼,我等就不再打扰二位休息了。”
高元之谢过太医们,有气无力的点点头,门口的丫头静儿时不时向里面探头。萧翦瞥见道:“何人没规没矩?鬼鬼祟祟。”
静儿探出半个身子道:“郡主可好些了,奴婢担心郡主安危,想亲眼所见郡主平安无事。”
萧翦本不想让她进来打扰高元之休息,但她招招手示意静儿进来。静儿进来就扑到高元之床边哭起来:“郡主此番可遭了大罪,萧太尉也几日没有合眼,奴婢以后不去女学上学了,要寸步不离跟着郡主,保护郡主。”高元之这才注意到萧翦胡子拉碴,眼下青黑一圈,身上还着救她那日的衣物。
“以后切不可再说这种话,我自有暗卫相护,你一个拳脚功夫都不会的小丫头,能保护我什么?你进女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天下有你这般运气的女子不多,你当努力学习,将来有机会可以去帮助更多的女孩子。”高元之语重心长地说:“你可有大名?本姓是什么?”
“奴婢本姓滕,自幼卖身入府,运气好,做了少爷的侍婢。后来少爷恩典,又让我贴身伺候您,又去我奴籍,奴婢却跑去读书。既未照顾到郡主,又在郡主病时不能贴身伺候。实在该死。”滕静憨憨的说:“郡主您看看少爷眼下的乌青,比府上厨房的锅底还要黑,您再看看他的眼珠子里的血丝,从前他打仗几天几夜不合眼也是这样。您再看看他的脸,都瘦了一圈了,您吃不进,他也吃不下。”
萧翦看着这小丫头,连咳嗽都强行忍住了,心想别停啊,再多说一些。这丫头看上去憨憨的,关键时刻很机灵啊!让元之好好怜惜他一下。
高元之看看萧翦,又看看静儿,心下已经明了。屏退静儿单留下萧翦之后,她拉着萧翦的双手道:“长源,我想成为你这辈子,不管过了多少年,遇见了多少人,以后回想起来还会觉得妙不可言的人。从今往后,我与你共同进退。”
萧翦失而复得心爱之人,又听得她剖白心意,知道她心中已向过去真正告别,便轻轻地吻她的嘴唇。他听过她几次深情款款的告白,却依然像初听时那般美好,心感苍天实在厚待他。两人抿唇轻笑,脸颊微微发热,暖暖心底,呢喃私语,掠过尘世浮华,喟然停泊,幸福倏然蔓延,安宁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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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进宫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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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元之在萧翦大惊小怪的、略显矫情的照顾下,恢复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不仅吃食他要一一过目,连府上的戒备和暗卫人员也增加了一倍,来访者一律闭门谢客。什么沈楝、徽娖、章如鹤一概都不让她见,她要上街也不让,就一心让她修养,本来是要她修养满一个月的,高元之软磨硬泡的才将软禁期缩减为半个月。
一恢复精神气,她就进宫告状去了。
“马书记,这屈玉不仅偷听了我们讲话,还把我差点害死,您是怎么给小皇帝做思想工作的啊,怎么先对付您,再对付我和萧翦,我这条小命,这次真是靠以前打的疫苗才挺过来。”高元之颇有怨言地说。
“小高啊,我原以为跟这小皇帝已经讲清楚了,看来他还是个倔脾气的孩子。这次你辛苦你,想要点什么赏赐?”太后哄她道。
高元之趁机将与章如鹤那套医疗体系建设和疫情应急方案拿了出来,太后看完后立马许可,表示自会在朝中安排推行。
“马书记。”高元之顿了顿道:“我这次病了以后,回了那边一趟。”于是她向马书记描述了如何和家人沟通以及关于马书记家属的一点点信息。
马书记沉思道:“这么说,我们只有濒死的时候,意识或者灵魂才能回去,但肉身还在这边。单位居然怀疑我们叛逃?开什么玩笑。”但她细细想想,如今就算是能回去,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两年脱岗,怕是职务职级都保不住。
“自今日起,我就将小皇帝软禁了,允许他查阅奏章,学习打理朝政,但不允许他私下见任何人。这孩子冲动,又死脑筋,不是一块地帝王料,关起他来免得他多生事端,容易坏事。当然他对我们敌意这么深,我这也是为了自保。”太后喝了口茶幽幽地说道。
这种局面下,高元之虽觉不妥,但不好再多说。
在与领导的对话中,要将话题结束的权利交给领导。
回到府邸,萧翦尚未回来。高元之望着庭院中的玉兰树出神,她回想起今日谈话最后,马书记说到软禁小皇帝的神情来,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她一直认为自己和马书记都是客人,暂居于此、借居于此。在这里拥有的一切,随时都可以放弃。即便是萧翦,她也只是愿意在这边和他并肩同行。倘若有一天,她又不得不回去,或者不得不去别的地方的时候,难道她还要逆天而行吗?
再深的情感,再深的羁绊,总归尽人事听天命就好了,怎么马书记还当太后当上瘾了,这原本是小皇帝的天下,她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过界了?
迷迷糊糊又是春光好眠日,高元之靠着女儿墙围栏睡着了,伺候的人不敢去叫醒她,静儿下学回来也在犹豫要不要给她披个防风披子。恰好萧翦也回来了,他一看这情景,生怕她贪睡着凉,又问下人她睡了多久,得知她刚刚睡着,在怕吵醒她和怕她大病初愈引发旧疾之间,萧翦还是选择了吵醒她。
他的臂膀成熟有力,将她抱入怀中时,她刚好醒来,两人对视而笑,萧翦怪她:“怎的在这里贪睡?险些着凉,以后不可如此大意了。”
“遵命。”高元之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庞,下人见状分分退下回避。
两人如胶似漆了一会儿,萧翦说:“今日我奏见皇帝,岂料被太后的人拦回,一番打听才知道太后软禁了他,想来是替你出气呢!”
“也不全是,太后与我所做之事,不管初心如何,结果总归是让萧国走向强盛。小皇帝不懂朝政,却又屡次胡搅蛮缠,让太后与我险些丢了性命。一个组织,哦,一个帝国,如果将人力物力精力都浪费在无尽的内耗内卷里,那萧国是没有未来的。我既然有郡主这个名分,自然想力所能及地做更多事情。”高元之感叹地说。
“今日我进府之时,见新科状元沈楝的拜帖。他如今人不敢上门来,整花里胡哨的事情倒在行,说是闻得你后院静心湖边梅园开出绿梅来,求得一枝就心满意足了。你这绿梅,暗香扑鼻,闻之清愈,可你那时培育之时有多辛苦,花蕾抗冻性差,你还在寒潮来临之时亲自教人如何防寒护蕾,旁人只求进府一瞧,他可倒好,两嘴一碰,就想求一枝带走。”萧翦酸溜溜地说道。
高元之笑道:“这绿梅如今整个京城就我府中有,萼绿花白、小枝青绿、闻之恬淡,京中富贵人家都趋之若鹜呢!”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已走在静心湖旁。忽地听人吵吵闹闹,仔细辨听是有人落水,高元之的暗卫贾明冲过来就跪下求他们救命。
原来贾琪因上次救高元之时右臂受重伤,如今虽然保住性命,但手已不能拿兵器,一辈子不能再从武入营了。他心中自觉愧对他的相好--司教坊里弹得一手好琴的琴师心心,两人一时觉得前路渺渺,竟相约自寻短见,投湖自尽。听闻昇平郡主与太医院院首关系交好,于是顾不得领冲撞之罪,求高元之救人。
“静儿,你速拿我名帖去请章太医,要快。贾明,你别急,我这就随你去看看。”一行人冲到后院静心湖旁,仆从已将二人救起。
高元之见两人尚有心跳呼吸,但明显呼吸阻塞,于是叫一人按她动作重复,她救心心,旁人救贾琪,先做控水处理。萧翦见她一腿跪地,一腿屈膝,将心心腹部至于屈膝的大腿上,使其头部下垂,然后拍其背部,使口咽部和其气管内的水排出,又将心心至仰卧位,一手放在她前额,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鼻孔,另一手握住颏部使头尽量后仰,保持气道开放状态,然后深吸一口气,张开口以封闭心心的嘴周围,向心心口内连续吹气。
不一会儿两人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却是跪向高元之,求恕冒犯之罪。
“你二人不必多说,先回房更衣整理,遇事不可轻贱自己,郡主与我自会为你们做主。”萧翦带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怒气说道。
高元之自身衣物轻盈,救人后湿衣,在仆从面前甚为不端庄,于是萧翦拉起她就回房去。
“你适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心心那样,可是在救她?”萧翦噘嘴问道。
不会吧,这种醋也吃的吗?
“那叫人工呼吸,专救溺水之人的操作,没什么比他们的性命更重要,对吧?”高元之当着萧翦的面褪去外衫道:“我要更衣咯,还请萧太尉回避。”
萧翦脸色一羞,退至屏风外说道:“我见你在女学、医学上开辟新路,虽一时让大众难以接受,但事实上却是强我萧国之根基。上次我本与你想商议去奴籍之事,但一直因其他事情耽误,没想到今天竟被贾琪利用你的善心,害你人前失仪。这臭小子,有事不来直接求你我,却在你院中算计你我,出此闹剧。但他追随我多年,多次忠心护主,还请你原谅他、帮帮他。从前我并未觉得被人伺候、买卖贱籍有问题,甚至认为理所应当,但与你久了,不知怎地,心下也可怜起他们来,你知道吗?我今日听书院说静儿的策论,居然得了第三名。从前我只觉她是普通丫头,没想到她竟也能学会读书识字、策论撰文。如果我萧国百姓,人人识字、户户强大,那还有哪个国家敢与我萧国抗衡。”萧翦心里明白,怎么就那么巧,他们刚到湖边,不早不晚,他二人就相约跳湖,还跳在他俩的眼皮子底下,高元之这么聪明,就算救人之时没有想到,此刻换衣物时也怕是已经想明白了。
“你不怕民强则皇权弱吗?你也是皇权的既得利益者之一。”高元之隔着屏风边换衣服边试探地问道。
“你若这般想,那你当真是小看我。我虽不及你已识乾坤大,但我自小也见得贫苦百姓因贫因病所受之苦。倘若朝廷能改善这一局面,免我萧国百姓流离失所,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我又怎会只管自己贪图荣华富贵,而视百姓安稳幸福为无物?”萧翦大义侃侃而谈,高元之在屏风后面笑而不语。
没错,这是她看中的人。在这种环境下,他能这样想,多好,多难能可贵,贾琪想利用她不假,但落水、溺水是真,要是自己晚去一步,就可能会发生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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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清除弊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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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再见到贾琪、心心,二人跪于堂前,不敢抬头,今日做局引高元之、萧翦进来,差点搭上了心心的性命,萧翦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怎的这般心急?你的事我一直记挂着,早前元之病着,这才耽误了,你带着刘氏私自寻死,就那么料定我会袖手旁观吗?”
“将军”,萧翦虽身为太尉,但贾琪跟他跟的早,一直称呼他为将军。他磕头后不敢抬头道:“我等得了,心心的肚子等不了。”说完看了心心一眼道:“我二人已私定终身,她若被人发现有孕在身,会被流放打死的。我右臂已废,再不能靠建军功除奴籍,就算保住心心性命,我们的孩子也是为奴为婢的命运,世代相传、永不得改,我们俩吃过的苦,怎么舍得让孩子再吃一遍?横竖都没有活路,但求将军、郡主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