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后,刘一澈骑在红鬃马上,头戴黑帻,身穿皂缘领袖右襟宽袖衣,足登长靴,左手持棨传文书。棨传文书是通过关卡、驿站时的信物。刘一澈稳坐马背,对着前来送行的高元之夫妇道:“姐姐、姐夫请回吧,漫漫征程,有缘再见,珍重!”张越也在向父母、张朔告别,张母泪眼婆娑地送上“宜子孙”的锦衾,告别的氛围压抑而沉闷。
这条路从京城开始,共两万余里,仅萧国境内就有一万多里。在刘一澈令下,大部队开始出发,高元之心中确实不舍,虽说不是送刘一澈回未来,但这种交通条件下,送他们去西域,就意味着余下的人生里,再见他二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又或者再也见不到他二人。
可人生真是不断的在告别。
好在他有张越陪伴他在侧,他们于京城相会,即将穿越草原,绵延至雪山之巅。张越那般耀眼,汇集知识之源,洞悉古今之理,他们会看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会看群山冷峻苍茫,逶迤起伏,张越此去就像星星一样陪伴着他。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高元之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那些千古流传的诗句的动人之处。
--------------------
第78章 心中窃喜
==================
高元之夫妇回到府里,高元之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虽然和刘一澈的感情不深,但有“老乡”这层纽带,再加上现在和马书记之间的别扭,让她心里难免失落,刚回府又听下人来报说白清、静儿求见。
对了,府里还有这件闹心的事。
静儿好打发,她安安分分,高元之也会给她谋个好出路;她不安分,高元之也有办法拿捏她。可是白清这孩子,和静儿是不同的,憨里憨气,没有野心,一心只想为萧翦打工。
她没好气地瞪了萧翦一眼,要是他是寻常人就算了,纳不纳妾的,她能做主,偏偏他是丞相,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处理太后赐的贵妾。但她随即又明白,这是马书记在点她,根本不关萧翦的事情,他也不想要这两人。
正想着,白清和静儿就进来了,高元之看着实在闹心。不过还没等她说话,萧翦便开了口:“你们俩听着,全京城人都知道,我心里只有元之一人,别说是太后赐人,就算是佛祖赐人,我也不留。白清,本相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女学念书,遇到合适的人,自请离去,我夫妇二人自当陪嫁丰厚。”
白清那丫头一听,还有这种带薪读书的好事,好呀好呀,一口就应下来。见静儿没表态,萧翦便厉色对她说:“静儿,你从小是我府上的人,你从前做了什么,元之都既往不咎,希望你好自为之。如果你执意要留下,我衣服吃食自然不会少你,但从此这相府就是你的牢笼,我会不准你踏出跨院一步。”
见静儿还是不吭声,高元之开口道:“女孩子减少不幸的秘诀是凡事先考虑自己,避免对他人的期待和幻想。他人的金山银山不是要给你,就与你无关,承诺不实现,就与你无关。你可以选嫉妒和爱而不得,也可以选放手一搏。任何一次选择,都有它对应的筹码,愿赌服输是一个成年人应该具有的品质。你从前选择放弃自我,选择勾引萧翦,你那般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我曾说过永不许你再入府,余生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但我也感念你曾经对我的好,如今我再送你一句话:如果一段关系,或者一个圈子,你不能主导,那么就不要沾。否则你会一点点被慢慢吞噬掉,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你的人生也会一落千丈,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离你而去。”
静儿有所触动地抬起头来,萧翦趁热打铁道:“如果一样东西你得到了,却觉得不过如此,那么这个东西其实只是你的欲望。如果一样东西你得到了之后,依然爱不释手,那么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只不过是你求之不得的欲望,而高元之才是我此生爱不释手的唯一。”突如其来的狗粮和八卦,听得白清傻乐。旁边这大姐还勾引过萧丞相?萧丞相是她求之不得的人?郡主是萧丞相的唯一?
忽地,静儿俯身跪下道:“我愿离去,我和白清一起去女学读书。请丞相和夫人再给我一次机会。”静儿羞愧的不敢抬头,要说她再次回府时还觉得自己有机会的时候,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是的,萧翦眼里只有高元之,她又何必作茧自缚,她也没有那个自信和本事插进他们二人之间。她也应该离开,活自己的人生了。
待她二人离去以后,萧翦望着已经身怀六甲的高元之,整个人散发着柔光,忍不住赞叹道:“你呀,就是对女孩子们这般温柔。”
“我对你不温柔吗?”高元之笑道。萧翦起身,在她脸上亲亲一吻道:“温柔,只是我想你只对我温柔。”说完额头抵着高元之的额头,高元之推开他道:“走开走开,你一靠近我,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萧翦噗嗤一下,刮了刮她的鼻尖道:“先饶你这几个月,这胎孩子生了之后,以后每次让蓝玉给你去种,我可不想再因孩子不能与你亲近了。”
“咦,你不是要十个八个吗?”高元之打趣道。
“我不愿你再受生产之苦,也不愿我再受疏离之苦。”萧翦动情地抱着她,想把这世界上所有的温柔都给她,二人紧紧相拥。
出了京城,刘一澈感叹,幸亏没有逞一时之勇休妻,这张越哪是普通女人,她简直是活地图、活导游、活字典,她看的书,在游历期间,得到一一印证,风土人情、驿站设置、传说神话,她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二人结伴而行,有趣多了。
这天,一行人来到曲泉置,这是一座规模较大的官方驿站,也是规格最高的接待机构。张越下马车后感叹道:“从前只在书上看过官方驿站,如今亲眼得见,内心实在激动不已。交通犹如血管,邮驿如萧国之血脉,使萧国政令传达,人员流动、信息传递、能量供给,这些都得靠这些驿站。”张越从机构到人员设置,一一讲给刘一澈听。
当下正是萧国繁荣鼎盛时期,曲泉置内部机构相当完备。置里最高行政长官是姓高的丞长。高丞长之下分设几个不同的机构,具体负责仓、厨、厩、置,还有吏员啬夫与佐。置之管理范围之内,又有规模较小的骑置,这里有四个骑置,每个骑置有吏一人,日常用马三匹,还有三名一般工作人员。比骑置再小一些的是亭,亭有亭长、亭卒,主要负责文书传递与人员往来的护送、接待。曲泉置为自身运营的需要设有分管住宿的置、养马的厩、做饭的厨,由啬夫、佐具体负责运作。为了完成迎来送往的任务,曲泉置配备有十辆左右的传车,四十匹传马以及各类工作人员,如戍卒、官徒、邮人、御等。院内除办公场所之外,还有规格等级不同的传舍,有上传舍、中传舍与下传舍,还有二千石传舍,用来为不同身份等级人员住宿。
刘一澈听完道:“这就是招待所嘛!”
“招待所?”张越看着刘一澈自言自语道:“你这名字起得倒有趣,我发现你和我母亲说话,还有昇平郡主,逻辑常有相似之处,但又完全不同,实在有趣的紧。”说完她好奇地在驿站四处看看转转,丝毫没有发现刘一澈的紧张。
这女人可能是刘一澈见过最聪明的了,别说以前的老师同学,就算这边遇到的高元之,做事严密,但是是那种经验老到、处事圆滑、直觉敏锐的人。而张越是那种超级大脑、过目不忘的学霸,她能仅凭这几个人的说话习惯就能推理出她们的共同之处,要放在未来,她肯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醉心科研的科学家。但临走前,高元之也警告过他,他们的身份,这里的人未必能接受,如无完全把握,不可将自己的来历告诉任何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高丞长一看路引,得知对方是西域护都,位高权重,但他这个驿站是交通枢纽上的重要一站,高级的传舍只剩一间,忙道:“幸亏护都携家眷同住,否则来两位上官,下官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排呢!”
刘一澈正在考虑要不要自己住更差级别的传舍时,张越开口了:“无妨,护都与我同住一间,给高丞长添麻烦了。”
--------------------
第79章 双剑合璧
==================
他们要在这驿站修整三天再出发,因为出京之后,越走越荒凉,况且到任日期也没有那么规定死。除了随行人员疲惫不堪以外,还要重新补给水和食物。所以随从们将日常要用到的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
突然一阵小骚乱,原来是随从搬重物的时候,其中一个抬杠突然断裂,砸伤了其中一个随从的脚。刘一澈当即下令再推迟两日,一共在这驿站休息五日后再出发。
到了晚上,刘一澈正手足无措,心想这五日要和张越同吃同住,虽有夫妻之名,但确实略有尴尬,反观张越,正在写写画画,他好奇地凑过去望着图纸道:“你在画什么?”
“今日有差夫在搬行李时,砸伤脚骨,我正在设计一款盝顶箱,考虑如何跟能省时省力。”张越认真地描着图纸。
刘一澈一看,图纸上的盝顶箱形体较大,与一个24寸行李箱的高度差不多。为了方便运输,张越动了不少小心思,木箱外部前后两面各有四个穿戴鼻,绳子从中穿过可以捆扎固定木箱,木箱左右两侧上部的蛇形描金提梁(把手)便于箱子的搬运,箱子的内部结构亦十分精巧,三层大小不一的空间,可以分别收纳不同的物品。
刘一澈指着穿戴鼻的位置道:“你这里可以设计成小轮子,岂不是更加省力?”
张越略微吃惊地看着刘一澈道:“你这主意甚为精妙,那我再在此处加四个小轮子的设计,如此便可抬可搬,机巧省力。你还有何好主意?说来与我听听,你我二人合力,说不定能做出又精美又省力的盝顶箱。”
刘一澈想了想说:“你这是木制设计,恐怕要涂抹漆树汁液,不仅防漏,还耐热、耐磨。”
“好主意,明日我叫工匠们在打磨光滑的漆器表面时,用上特制的针或细雕刀,雕刻出凹面纹饰,同时在纹饰中填入特殊的黏合剂,再将金箔或金粉填进凹槽中后,如此可使填金的纹饰部分与漆器表面相平。”张越拿笔的手撑着头认真说道。
这不就是戗金工艺技法?她怎的这般聪明,如果这个平行时空未曾出现过这种技法,那她仅凭自己思考,就能想的这般周到,实在令刘一澈佩服。
“如此带轮漆器制作加戗金工艺的顶级结合,日后出门之人,怕是要人手一只这样的行李箱,人人都能沾到我夫人的光呢!”刘一澈脱口而出的自豪感,藏都藏不住。
张越倒不觉得他是在撩拨她,自她对自己的命运有清醒的认识后,并不寄希望能真正和刘一澈成为夫妻。她一心只想看看后宅之外的世界,一切男女之情,她并不为所动。
到了后半夜要睡觉时,张越主动说道:“京外条件艰苦,委屈将军和我同住一屋,屋内只有一张床,将军也不必拘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我同住,清者自清。”
刘一澈挠了挠头道:“如此可对你清誉有损?”
“将军说笑了,你我在外人看来,本就有夫妻之名,在一起不同吃同住反而惹人闲话。我内心坦荡,将军又何必想这么多。”张越内心的确是这样想的,她能借刘一澈逃出后宅,哪怕随行路上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她也甘之如饴。成长过程中,她母亲给她一个非常正向和积极的思维就是:这个世界是为她而生的,她是这个世界主角,身边一切的人或事或物都可为她所用。与她无关的人都是局外人,与她有关的她都能利用,这个世界永远为她准备着。
她这样的女子,觉得婚姻不是女性的归宿,生育不是女性的义务,她不必相夫教子,她不必柔情似水,她的价值在其本身,她的权利生来平等,冲破枷锁,打破偏见,她的伟大在于成为自己。
是啊。除了生病以外,人们所感受到的痛苦,都是自己的价值观带来的,而非真实存在的。所以那些非真实存在的痛苦似乎找到了解决办法。任何让她感到痛苦和内耗的事是因为她在乎,而在乎的根源是恐惧和害怕失败。当这个思维转变过后,她已经拥有了主角光环,主角是不会害怕困难和其他人的看法,因为那些都是关卡和局外人。
她有着这样的内心世界,同时她认为刘一澈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对她有非分之举。早前在郡主府上,即便是她喝深水炸弹断片了,刘一澈也不曾对她逾矩。她哪知道刘一澈是忍了又忍、犹犹豫豫的在那晚饱受折磨与考验。
既然张越不在意,刘一澈就放开了。两人洗漱后,着睡衣同床而眠,一夜安稳。
次日醒来时,刘一澈先醒,两人却相拥而眠。他望着还在熟睡中的张越,她的睫毛弯弯,呼吸起伏,皮肤白皙,清晨的柔光打在她脸上,略带粉色。
她真好看。
她冷不丁地睁眼,慌的刘一澈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两声。
张越便道:“对不起,我竟比将军醒得晚。”说罢她坐起身来道:“我受将军庇护,理应在生活起居上照顾、伺候将军。”说完她起身准备刘一澈洗漱的东西。
刘一澈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他是庇护她,可她这般挂在嘴边,让他太不适应,生分中带着疏离。但他也没说什么,洗漱后便唤来高丞长找几个工匠做张越昨晚设计的行李箱。
高丞长一看设计图纸,嘴里啧啧称奇,一时不去动身找工匠,又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开口。原来曲泉置虽是萧国邮驿系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它的功能性质决定了它首先是一个服务性的机构,传递文书,接待过往使者、官吏及其随行人员。从经济角度的盈亏来定,它不仅不属于盈利性机构,而且是彻头彻尾的亏本单位,全部依靠财政支持。所以,它需要的一切物品全部要有地方供给,全置上上下下的人,手头都过得紧巴巴。
张越见高丞长是副老实人模样于是便道:“高丞长有话不妨直说。”
高丞长搓搓手道:“夫人聪慧,设计出这般技巧精美的盝顶箱出来,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夫人赠与图纸,咱们置上可批量制作,卖与过往官大人和客人,补贴补贴家用,手头也好宽松则个。”
刘一澈原以为她会拒绝,因为这可是她一夜的心血。这高丞长,可真开得了口,上来就白要啊。
没成想张越一口答应道:“这并不难,只是你有一点说错。这并不是我设计的,而是我夫君刘护都的巧思。他身为西域护都,有守境安土、保护商旅之责,若能因他雕虫小技,福泽曲泉置一代官民,那区区图纸,白赠与高丞长又有何妨?只是……”张越故意停下看了一眼高丞长道:“只是这对我夫君而言是小事一桩,但到底也花费了他的心血,我仅要你在售卖这盝顶箱时,皆要对人说明是当今西域护都刘将军所设计并免费赠与你曲泉置官民图纸,你可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这有何为难?应当的应当的。”高丞长心里乐开了花,这图纸上的祥龙似在云间翻腾,随时破箱而出的感觉,如此精妙的设计,来往者非官即是官眷,如果带着这样的盝顶箱出行,绝对是引得万众瞩目。只要拿到这个授权,可以说是一本万利啊。
高丞长欢天喜地走之后,刘一澈不言不语,静静看着张越,一来敬佩她心胸宽广,二来不解她为何为自己声名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