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细——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4-17 14:53:35

  “老师,您睡着了吗?”宜鸾忍不住唤了一声。
  太傅那修长的凤眼,终于掀开了一道缝,轻轻瞟了瞟她,没有应答。
  她挪了下身子,靠过来一些,“老师,相王留您用饭,不是说要与您商谈陛下亲政的事吗,怎么后来再也不曾提起?”
  太傅可能真的乏了,眨眼的动作也显得很迟缓,半晌才道:“不过是借口,殿下难道还当真吗?”
  宜鸾叹了口气,“知道是借口,但还是愿意试一试,果然上当了。”
  太傅见了太多官场上的真真假假,慢慢合上了眼道:“政客的话,听一半信一半,到最后十句里有两三句肺腑之言,已经是幸事了。”
  宜鸾最爱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师也务政啊,不算是政客吗?”
  太傅又拿眼梢瞥她,慵懒里带了点责难。她知道,不该拿他和相王之流相提并论。
  但这酒啊,真是有点上头,宜鸾打了个嗝,庆幸地说:“还好我酒量不错,要是任由郡主给老师斟酒,老师今日必定醉倒在相王府。这一醉,会发生什么难说,第二日消息就会遍布朝野,然后相王就要逼婚,让您娶郡主啦。”邀功一番,又探身道,“老师,学生问您个问题可以吗?郡主今年二十五,配您是大了还是小了?老师入朝已经十年了,今年春秋几何?什么时候过整寿啊?”
  西陵的风俗,三十、六十为整寿。太傅门生遍地,三十好像有点不切实际,可以期待一下六十。
  本以为太傅会觉得她唐突,不加理会,谁知太傅竟破天荒地应了她,“再过三个月,过八十整寿。”
  宜鸾“啊”了声,“真的吗……不是真的吧!”
  太傅无奈地调换了个睡姿,有这样的学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你说她不聪明,人家可是西陵的长公主;你说她机灵……倒也尊师重道,什么话都相信。
  当然,宜鸾对自己脑子偶尔的卡壳,是持原谅态度的。以前与太傅不相熟,私下里从来没有交集,当然也不得机会探听虚实。现在都同乘一辆车了,闲话两句家常也不为过吧。
  她正了正坐姿,小心翼翼问:“老师,皋府是不是神仙所在的地方?那里出来的人,可以长生不老吗?”
  太傅可能觉得她太过好奇了,不该打听的事瞎打听,因此没有回答她。
  宜鸾不死心,趁着太傅闭眼之际,凑近好生打量了他一通。说实话,太傅的脸颊白净无暇,眼尾一丝皱纹都没有,就这样的皮相,很难相信他已经上了年纪了。
  反倒是午真,少年老成,难得笑一次,笑起来鼻翼两侧还有褶子,看上去年纪比太傅还要大。
  正胡思乱想,忽然心头一紧,等回过神来,发现太傅那双眼睛与她对上了,那样清透的眼眸,像开疆拓土的利刃,笔直插进她心里来。
  她猛地一震,“老师,您怎么忽然睁眼了?”
  太傅冷冷道:“臣是闭目养神,不是死了,忽然睁眼有什么不妥吗?”
  宜鸾顿时有些讪讪,笑着说,“学生正瞻仰老师,心无旁骛。您这样,吓了学生一跳。”
  太傅脸上鲜少地出现了费解的神色,瞻仰这个词,仔细推敲没什么错,但听上去总觉得不是滋味。
  罢了罢了,他抬起两指勾挑窗上垂帘,怎么还未到?
  永和里在大宫东南方,西苑直道的尽头就是三大官署,遂吩咐赶车的童子:“去宣平门,拿我手令入宫门。
  童子应了声是,从苍龙门径直往南,不多久车辇就停在了宣平门外。
  宫门高而深广,出墙的椽子上挑着巨大的白纱灯笼,照得满地迷迷滂滂。内城的每一道宫门都有人把手,只是这宣平门平时进出的人不多,不知是不是领军府的人懈怠了,只有两名禁军守在门前。
  见有车辇到跟前,出于惯例要上前盘问。童子取出太傅的手令,查验过后即刻就要放行。
  结果扣响门环,里面森森然,毫无动静。又大力拍打门扉,这宫门何等的厚重,那点声响像雨点落进了湖里,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可以确定里面的人玩忽职守了,门外的禁军吓得脸色骤变,拿刀柄撞击大门,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宜鸾靠着窗,看了半晌,这急脾气实在是忍不住了,跳下车站在门前大喊:“开门!今日是谁轮值,叫领军来处置!”
  门外两名禁军面面相觑,这事要是闹起来,恐怕领军府不得安宁了。其中一人忙安抚,“请内人稍安勿躁……”
  “什么内人!”一旁的童子叱道,“这位是常山长公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会和太傅一起漏夜赶回宫,但这两位不管是哪一位都不敢怠慢。于是乎两名禁军叫得愈发卖力了,从先前的宫禁不得喧哗,到后来放开了嗓门连喊带骂,吵吵嚷嚷连远处的开阳门和中东门都听见动静了。
  也不知是不是开阳门上的人通传了里面,隔了一会儿宫门终于打开了,里面跑出来的班值战战兢兢俯首。借着光看,眼皮浮肿着,不是睡了就是在聚赌。
  折腾了这么久,太傅也已下了车。他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看脸色好像风平浪静,但不耽误他秋后算账,“传话给领军,带好今日班值名册,明日入章台门回话。”
  领队的班头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请……请太傅恕罪……”
  他的神色忽然严厉起来,“宫门重地,疏于值守,万一有人阑入闯宫,你们谁能担待?恕罪?如何恕罪?”
  宜鸾是头一次见他当真生气,结结实实地被镇唬住了,手忙脚乱爬上车辇,打算暂避风头。
  结果太傅站在宫门前,无奈地回头望她,“入内宫了,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殿下还想乘车吗?”
  哦对,自己一慌,就忘了章程了。
  她忙又从车上下来,跟在太傅身后进了宣平门。这一路闲碎的话一句也没有了,亦步亦趋着,一直跟到了太傅官署前。
  门内午真出来接应,太傅终于停下了步子,回身见她一副铩羽的样子,蹙眉问:“殿下噤若寒蝉,为什么?”
  “老师刚才生气了,学生不敢出声,不出声保平安……”她咧着嘴,勉强笑了笑。
  这说明太傅甚有威严,倒也没什么不好。
  太傅慢慢颔首,“殿下回金马殿吧,恕臣不相送了。”边说边唤午真,“你将殿下送回寝宫,再回来复命。”
  午真道是,牵袖比了比手,“殿下请吧。”
  宜鸾没挪步,仰头虔诚道:“学生看老师进了官署再走。”
  然后太傅果然提袍迈进门槛,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看看,真是不讲什么人情啊,好歹还同桌吃过饭呢。
  宜鸾撇了下嘴,对午真道:“老师满肚子学问,却不懂怜香惜玉。”
  听得午真诧然,“怜香惜玉?哪里有什么香和玉?”
  宜鸾气恼,“我啊,我是年轻姑娘,怎么够不上香和玉?”
  午真这才转过弯来,眼神似乎带着几分质疑,但终究不便多言,最后顺从地应了声“是”。
  挑上一盏宫灯,走在宽而直的夹道里,午真佛头青的袍子在夜风里飘摇着。宜鸾在后面打量,才发现他头发的颜色和一般人不一样,灯火之下隐隐泛着靛蓝色的光泽,再使劲盯一会儿,就要现出原形似的。
  上次的问题,没能问出个结果来,这次正好赶上有机会,宜鸾便唤他,“午真童子,你是几岁到老师身边的?陪伴了老师多年,一定对老师很了解吧?”
  午真预感不妙,她又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本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原则,他抿着嘴摇头不语。
  宜鸾很不解,“怎么了?你被人施了禁言术,不能说话了?”可是再一想,刚才还听见他说话呢,于是好言好语套近乎,“我拜在老师门下,与你也算同门,同门之间,不能交谈吗?午真,你是因何追随老师的呀?是自己入皋府的,还是被家里人卖了?”
  她问题很多,想法也古怪,午真知道绕不过去,便道:“我不是被卖的,是想明些事理,自愿追随太傅的。”
  宜鸾点了点头,“那么,老师家中还有什么人?他入朝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举荐过罗家人。”
  午真心下哀叹,就知道她会刨根问底。
  可是不答又不行,只好敷衍:“我是太傅入世之后才追随左右的,没有见过太傅的家里人。罗家确实无人在朝做官,或许志不在此,罗家人更喜欢方外和山野也未可知。”
  方外?山野?
  仅仅这两个词,就让宜鸾脑内演绎出了白狐奔于旷野的景象。
  太傅的来历,果然成谜啊,唯一知情的,恐怕只有当初请他出山委以重任的先帝了。如今先帝没了,这个秘密也就无解了,只知道太傅从皋府来,至于皋府具体是个什么所在,无人知晓。
  “那午真童子,老师可曾夜行千里,回过皋府?皋府当真是天帝的藏书阁吗?”
  午真忍住没回头,朝着广袤的天际翻了个白眼,“我不曾去过皋府,太傅也不会飞,殿下就别问了。”
  宜鸾无奈地闭上了嘴,这时已经到了金马殿门前,午真再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呵了呵腰道:“已将殿下送达寝殿,殿下请回吧,午真告退了。”
  殿里的咸嬷嬷迎出来接了手,直着嗓子喊:“殿下回来了,预备洗漱。”
  宜鸾只得迈进门槛,先不提洗漱的事,对咸嬷嬷道:“我还饿着呢,给我弄些吃的吧。”
  咸嬷嬷的脾气就如她的姓氏,真是叫人J得慌,大惊小怪道:“啊,还没吃饭?这么晚回来,相王居然不留饭,这也太抠门了!到底是相王不会待客,还是殿下挑嘴,不肯将就?殿下,您想吃什么?吃干的还是稀的,我这就让灶上准备去。”
  宜鸾败兴地仰在贵妃椅里,最后图省事,就着茶水吃了两块糕点,就草草睡下了。
  第二日,三公主与太傅深夜叫门的消息不胫而走,果然相处多了,不用刻意营造,传闻自会有鼻子有眼。
  正当宜鸾受用之时,长姐宜凤挨了过来,左右觑觑无人,对宜鸾道:“你往后别与宁少耘走得太近,知道么?”
  宜鸾道:“我早不和他打交道了……阿姊为什么这样说?”
  宜凤拿一手掩住了口,绘声绘色地告诉她:“驸马不是凌王的表侄吗,平时来往颇多。昨夜凌王传人请他救急,说宁少耘被扣在拥翠楼的‘颜都知’那里,回不来了。”
第16章
  宜鸾深居宫中,不知道外面那些花名,奇道:“拥翠楼是什么官署?扣宁少耘做什么?”
  宜凤已经出降,在城中建了公主府,除了读书进华光殿,平时生活在广阳亭,算是半个市井人了。
  宜鸾一头雾水,她就仔细给她讲解,“不是官署,拥翠楼是有名的青楼,所谓的颜都知,是楼里的花魁。城中哪个达官贵人的府上有酒宴,她就受邀出面主持,这才得了个‘都知’的花名。”
  宜鸾大为惊讶,“宁少耘喝花酒去了?”
  宜凤道:“不知怎么回事,和家里说好出去会友的,结果跑到秦楼楚馆去了。”
  一旁的宜凰接了口,“这有什么不知缘故的,不就是腻烦了童子身,想尝尝荤腥么。上回提起他要压坛敬神,看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就知道会闹这一出。连着三年的老童子,丢不起这个人。”
  宜凤很老实,忙朝宜凰摆手,“别胡说,坏了人家名声。”
  宜凰嗤了声,“如今还担心坏名声?我曾听说,各楼的花魁最喜欢这种童子,一个真童子抵得上十只鸡,大补的。”说着捂住嘴,笑得直不起腰来。
  所以这压坛的买卖真不好做,人选流传出去,花魁们才不管那许多,照样敢和神明抢人。
  宁少耘这只童子鸡,终究还是难逃魔爪,之前叫嚣着换人压坛的,这回用不着纠结了,不换也得换。
  只不过定好的章程自家打破了,须得自家弥补给交代,否则会有大祸临头。宜鸾嗟叹着:“这小子惨了,他爹娘不得打死他!落进那窝里,还能全须全尾出来吗,说不定人都瘦了两圈了,着实可怜啊。”
  姐妹三个长吁短叹,很为这位同窗苦恼。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等宜凤宣扬,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就已经众人皆知了。
  越是留心,越是处处有玄机,今日太傅上课,上了一半被请出去议事,也不知是什么事。
  华光殿的凤子龙孙们,各式各样的脾气都有,有愿意和四书五经磕个头破血流的,也有一读书就想如厕的。巴陵王的二公子,一堂课不知要尿遁多少回,起先还需要向太傅回禀,到后来得了特许,想去就去,不用打搅太傅授课。因此他与外界的联系更多,翊龙园中发生的种种他全了熟于心,连今日哪里又新建了个蚁穴,他都知道。
  太傅不在,课堂上倒还算安静,鲜少有人交头接耳。但门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引得众人扭头,一看之下是巴老二,人是没什么稀奇,但动作神态很稀奇,简直怀着稀世的秘密,佝偻着身子坐到座位上。屁股一沾板凳,就开始呼朋引伴,“来来来,知道太傅出去,见了什么人吗?”
  大家很好奇,都探身过去打听,“见了什么人?”
  “凌王来了!”巴老二说得口沫横飞,边说边比划,“就挨在东边的墙根处,满脸的晦气,求太傅搭救呢。”
  原本纨绔子弟狎妓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被花魁扣下的,他还是第一个,这件事就闹得比较难看了。凌王战功赫赫风光一世,到最后会为这种事来见太傅,实在感叹英雄之倒霉。
  大家追问:“求太傅什么,你可听清楚了?”
  巴老二还没说话,就笑得前仰后合,“还能是什么,求太傅替少耘压坛请神啊。”
  这件事好怪诞,“咱们这儿就没有一个能帮上少耘的吗,何必非得找太傅。”
  但这话显然过于慷慨了,巴老二问:“谁愿意替?崇川,要不你替他?”
  刚才还说笑的汝阳王世子立刻闭上了嘴。
  “秀延,”巴老二又望向陈国公家的公子,“你来替他?”
  李秀延调开视线,装模作样翻开了课本。
  所以根本没人愿意顶替,倒也不是当真没有童男子,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将这个事实放大罢了。
  巴老二笑着说:“看,没有一人愿意伸援手,可见凌王早就料到你们这些人靠不住。人家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太傅高风亮节,又是少耘授业恩师,求他,这件事就有着落了,神明必定不会怪罪。”
  众人恍然大悟,悟过之后不由为太傅伤感,碰上这样的学生,连老师都要跟着遭殃。太傅虽然终身不娶,但也不必非得印证人家是不是童子身。如此一位功成名就的贤者,站在高台昭告天下,万一引来窥伺,那可怎么办!
  大家嬉笑,也有嘴欠的,“若是太傅不便答应,怎么办?”
  宜鸾原本还跟着一起笑,忽然十几道目光一齐向她射来,吓得她一凛,笑也噎在了嗓子眼里。
  李崇川问她:“三公主,你说太傅会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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