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细——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4-17 14:53:35

  排云的脑子也长得奇特,讶然道:“太傅果真会施法?我一直好奇,太傅究竟是不是得道的仙家。上回我看了本书,书上的柳仙一掀衣服,肚子上长了八个眼睛……”
  宜鸾说不是,“我没有看见太傅施法,但我看见午真童子敞着衣襟,从太傅的禅房里走出来。你说一个侍童,怎么能在主人面前宽衣解带呢,着实有违礼数啊……”
  排云听她一描述,很快反应过来,捂住了宜鸾的嘴道:“莫声张、莫声张……小心祸从口出。”
  宜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排云才放开了手。
  彼此都冷静一下,互相搀扶着返回了金马殿。
第22章
  隔天上课,宜鸾也是格外谨慎,唯恐太傅在课上刁难她。还好,太傅大人大量,并没有刻意难为她。但三公主的气焰明显颓萎了,坐在后面的宜凰拿笔捅捅她,她扭扭身子,连头都没回一下。
  太傅说散学时,她随众起身行礼,腰也躬得比平常都要深。这反常的举动同样引得太傅侧目,在经过她的书案时略略顿了顿步子,探究地打量她两眼,“殿下若是不适,可以告一日假。”
  宜鸾哪里敢搞特殊,忙说不必不必,“学生健朗得很,多谢老师关心。”
  太傅没有再说话,微一颔首,转过身,抱着书籍走出殿门,往长廊那头去了。
  宜凰给宜凤使眼色,宜凤也来追问:“阿妹,你今日怎么蔫蔫的,出什么事了吗?”
  宜鸾垂着眼,盖上了墨盒,“我有心事。”
  宜凰一向一针见血,“你的心事,与太傅有关吗?”
  宜鸾深知道嘴严比什么都重要,忙摇摇头,“和谁都无关,是我自己的事。”
  探听不出内情,宜凤和宜凰便也没什么兴致了,指派侍书女官收拾书匣,临走的时候不忘提醒她一声,宫门上为后日的太极观开坛登记造册了,四更赶法事的人,须领了牌子才能正常进出。
  宜鸾应了,就算天塌下来,上玉泉山这件事不能懈怠。刚才课上她已经想明白了,太傅没有人情味,靠不太住,要想拿捏他,就得抓住他的把柄。现在机会来了,正是老天爷救她呢,只要顺势而为,还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如此疏导自己一番,眼前豁然开朗,先前的瞻前顾后一扫而空,她觉得自己的胜算变得更大了。仔仔细细为二十九出宫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当天甚至特意赶早,在开阳门上等候太傅。
  深秋的后半夜很冷,呼出来的热气在眼前凝结成云,连天上的星星都被冻得发白了。四更,离天亮还很遥远,但这个时辰的中都,却呈现出了陌生的另一面,白天喧闹的城池,变得宁静而深邃了。
  宜鸾坐在自己的翟车里张望,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行人挑着灯笼出来,轻漾的灯光,照亮了其中鹤立鸡群的人――
  太傅今日没有穿公服,着一身月白的圆领袍服,金丝与回龙须绞成的麦穗纹镶嵌领缘,三寸宽的螭带束着细腰,打扮虽然素净,精细处却也有不可逼视的清贵与辉煌。
  有的人就是这样,每每相见都如初见,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惊艳。宜鸾不由觉得可惜,不管是他的不婚,还是另有癖好,都注定这人非我所有。其实太傅要是能转变一下想法,相较宁少耘,实在要强得多。自己还是很开明的,并不在意那些细节,为了逃避和亲,请他做个名义上的驸马,也不是不可以。
  脑子里只管想入非非,不防登上车的太傅挑起帘子远远看她,那目光幽幽,仿佛穿过了千山万水。
  宜鸾心头跳了跳,总觉得太傅的眼神有几分欲说还休。也许那日她在禅房外看见的一切,他已经知道了,然后想解释、想抚平此事,又不知从何下手,看她是警告,更是担心她会随意说出去。
  其实有这种担忧,对宜鸾来说更好,自己掌握了先机,自己才是那个有恃无恐的人。所以不要再因太傅看她,就觉得惶惶不安了,明明该摆谱的是她,有什么好怕的!
  壮壮胆,堆出一个温婉的笑,宜鸾道:“我等了老师半天,老师怎么现在才出来,可别误了时辰。”
  太傅没有说话,大概在想自己上了十年的朝,从来不曾误过事,用不着她来提点吧。她一笑,太傅就觉得她黄鼠狼要给鸡拜年,也不敢多问情由,匆匆放下了挑帘的手。
  “你看。”宜鸾热脸贴了冷屁股,扭头对排云抱怨,“太傅真是一点觉悟都没有,怎么不同我打个招呼?”
  排云示意她心态放平,“事情需要慢慢磋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没有办法,暂且先按捺吧!还好可以结伴一起走,上玉泉山的山路有些崎岖,人多了也热闹些。
  不过没有看见午真啊,太傅首次压坛,这么大的事,他作为左膀右臂,居然不出席?宜鸾探身找了半天,只有素一扶车在一旁跟随着,确实没见午真出现,不会那小身板弱不禁风,在家休养了吧!
  一路胡乱猜测,想得头昏脑涨。终于车辇到了道观前,这太极观建在地势极高的半山腰,即便站在台阶前,也须爬上百级,才能进入山门。
  天又黑,灯笼的光也不甚亮,加上夜风不时地吹上一吹,这台阶看上去好陡峭,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去。
  宜鸾仰头喃喃:“为什么不做栏杆呢,有个地方搭把手,不也安全些吗。”
  她忙于嘟囔,太傅却已经系紧斗篷,提袍迈上了台阶。
  矫健有力的男子,每走一步都铿锵。宜鸾赶紧追上去,噤声跟在他身后,起先倒还走得很稳,提醒自己盯紧脚下不晃神就可以了。然而这台阶,怎么总也爬不到头。她想看看究竟走了多远,结果一回头,底下云气莽莽,犹如万丈深渊。她才想起自己怕高,这回是不上不下,要吓死人了。
  心头一慌,混乱中拽住了太傅的手,仓惶地说:“老师救命,学生头晕。”
  太傅因她忽来的冒犯,隐隐有些不悦,但听她这么说,只好包涵了,毕竟再怎么不成器,也是自己的学生。
  “早知如此,殿下就不该来。”太傅嘴上这么说,手上仍旧容她借力。微微架起臂膀,让她搀扶着,引她登上了山门前的广场。
  迈上平地,宜鸾终于舒了口气,讨好地笑着:“这不是为了老师,我才冒险前来的吗。您说,太极观建在这么陡的地方,道爷们可是打算和红尘一刀两断,只等白日飞升啊?”
  人在唏嘘,行动和嘴是分开的,埋怨台阶的时候,不妨碍她依旧紧紧抓着太傅不放。
  太傅挣了下,没有挣脱,只好直言问道:“殿下何时放开臣?”
  宜鸾这才“哎呀”了声,“学生一紧张就失态了,请老师恕罪。”
  然后缓缓松开手,大概因为握得太用力,以至于太傅手背上根根指痕分明,全是她的印迹。
  太傅不动声色,暗暗活动了下僵直的五指,对上前见礼的道人还了个礼。
  前来接引的道人很感念他的救急,一再向他致谢,复躬身引领着,将他引向了正殿之后的道场。
  道场需要布置,闲杂人等现在还不能去。太极观的人知道常山长公主来了,事先辟出了一间小阁子,请她暂时歇脚。
  随行前来的人都进阁子里去了,宜鸾待不住,和排云在廊庑上闲逛。山里的空气,带着刻骨的寒冽,吸得太用力了肺疼。排云拿手扣住了鼻子,还不忘追问她:“殿下,刚才臣就在您身边,您不来抓臣,却抓了太傅的手,是故意的吧?”
  宜鸾转头看她,讶然道:“这么明显吗?”
  排云说是啊,“臣总觉得您不怀好意。”
  “胡说。”宜鸾翻了个白眼,“那是情急之下的本能,我就随手一抓,谁知那么巧……”说着说着,自己也编不下去了,终于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声。
  排云眨眨眼,“太傅大人的手,如何啊?”
  宜鸾讳莫如深,蹙眉道:“别瞎打听。”然而按捺不住分享欲,矜持了一弹指,还是偏身靠近排云的耳廓,悄声说,“太傅的手又细又长,抓上去一把,简直像抓住了姑娘的手。不过到底与姑娘的不一样,太傅的手温暖有力,很让人安心。我觉得这辈子应当不会有第二只手,像太傅的手一样好摸了。你不知道,他的手背看着骨节分明,可他的掌心是软的,多奇怪!”
  排云说:“掌心软的人,心肠也软,我娘是这么说的。”
  太傅的心肠软吗?
  宜鸾一度很怀疑太傅是个断绝了七情六欲的人,他没有功利心,也不与人争长短,所有事都以大局为重,哪天他要是徇私情,大概是他吃错药了。
  “反正不管他心肠软不软,我今日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与他谈一谈。”
  排云是知道内情的,心惊胆战问:“殿下要拿那件事要挟他吗?”
  要挟这个词多难听,宜鸾道:“我是有分寸的,商谈也会讲究方法。若是能与太傅达成共识,大可不必揭人家的短。”越说越善解人意,“毕竟人活于世,谁都不容易。”
  这里话刚说完,忽然听见铙钹敲击的声音传来,这是开坛的提醒,在殿阁附近等候的百姓,一齐涌向了后面的道场。
  皇室来的女眷,有她们专门的通道,几个年轻的小道童引领着,边走边闲谈。小道童在道观里拜师多年,也感慨今年观礼的人远比往年多,说信道是一方面,更多的人,是为太傅而来。
  一条幽深狭长的通道,直达道场上方的露台,露台上已经设好了宝座,坐上去虽然硬邦邦,但总比挤在人堆里强。宜鸾以前没有参加过国醮,对那些祈晴祷雨、解厄禳灾的仪式并不了解,今天是第一次见,原来召将请神之前,还要开坛取水、荡秽宣榜。
  总之就是好多人,穿着宽松的法服,走出宏大繁复的阵法。宜鸾耐着性子等了好久,才终于看见太傅露面。太傅有一身朗朗风骨,到了这种场合下,愈发威严肃穆不可侵犯。白净的指节执笏板,昂首向天地吟诵请神法咒,夜风吹起他发髻上的玉带,随风悠扬婉转,衬得人仿佛要羽化登仙一般。
  所以说太傅不是凡品,这连天的灯火,照清了他的皮相与骨相。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既有尊长的威仪,也有倜傥的书卷气。总之就是年纪被身份官职掩盖了,以至于提起太傅,总给她一种半大老头的感觉。
  可他实在一点都不老,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而已。难道是使了障眼法,瞒骗了所有人?
  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能让人身心愉悦,那就是皆大欢喜。
  宜鸾托着腮,低头朝下观望,那些喁喁的念白她一句都没听懂,只听清了那句“弟子罗隐,生州人”。这是个很关键的信息,对研究太傅的来历有用处。但生州是哪里,宜鸾不知道,以前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偏头和排云研究,排云大而化之,“殿下听错了,是神圣州。”
  西陵九府七十二州,确实有个神圣州,宜鸾心里的疑惑半解,但还是有几分不信服,生州?神圣州?难道真的是她听错了?
  迟疑地又朝道场上看,太傅站在圣坛中央,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台下的人群里,有那么一片风景,格外艳丽迷人眼。盛装的年轻女子披着轻薄的纱罗,梳着朝天高髻,那发髻上插了紫藤的象生花,一个个小花苞紧密排列着,被风一吹,摇曳生姿――都是风月场上的状元啊。
  宜鸾无端替太傅担心,掳掠过宁少耘的那群人,又出来物色猎物了。看来童子身着实高危,但有桩事也让她很纳闷,是不是只要不近女色,就还算完璧之身?
  那厢太傅拜四方了,宜鸾忙收拾起思绪,看他袍袖翩翩,长肃而下。转过来了,转过来了……转到宫眷观礼的露台方向时,宜鸾习惯性地站起身,毕恭毕敬向他行礼。
  结果这一拜,换来太傅错愕的眼神。
  宜鸾还不明白其中缘故,衣袖已经被排云牵扯住了。
  排云顶着众人辛辣的目光,十分无奈地说:“殿下,太傅这是在请神啊,您借机和他对拜,又想占他便宜吗?”
第23章
  宜鸾觉得很冤枉,“太傅是老师,老师朝我这里参拜,我不得还个礼吗?”
  然而刚才的行动确实莽撞,话说完,才猛然醒过神来……太傅不会以为她耍心机,当着神明和所有人的面,和他拜天地吧!
  怎么办,大事不妙。宜鸾结结巴巴道:“我……我真没这个意思,我也不知怎么忽然犯了糊涂,把道场当华光殿了。”
  排云是理解她的,她家三公主常有行动跟不上脑子的时候,但外人不知道啊。现在现了眼,很丢人,连挽回都挽回不了。她只好拉她坐下,破罐子破摔式地宽慰她:“殿下是长公主,长公主办事,不用向天下人交代。”
  宜鸾不安地落了座,还是觉得心虚,“真的吗?”
  排云的脸,在灯火映照下显得冷酷威严,果决地点了点头,“当然。”
  可是不用向天下人交代,却得给太傅一个交代。宜鸾盘算起来,“等到压坛一结束,我就找他解释去。”
  其实认真说,也有几分歪打正着,她不是正巴望着和太傅传出点什么吗,这回众目睽睽之下,像缔结了盟约似的……宜鸾恍惚有种错觉,太傅身上被她打上了戳,从今往后就是半个自己人了。
  这么一想,焦灼的情绪瞬间荡然无存,不是早就做过决定吗,想要活命,就别在意所谓的面子。
  她又坦然了,老神在在坐在凳子上,静心观看冗长的仪式。太傅请过神,要在法坛上静坐一炷香,宜鸾看他打坐结印,闭上了眼,那侧脸看上去持重庄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铙钹哐哐地敲打,引磬的声音尖细悠长,请神之后还有开光解洗、礼斗收邪,那些宜鸾是没有兴致观看了,见太傅坐镇完结,从法坛上下来,忙提裙赶到道场边缘,急匆匆道:“老师,学生有话和您说。”
  太傅的神情半带愠意,冷着一张脸,没有理她。
  可她是长公主啊,太傅就算位高权重,尊贵总不及长公主,这么一来,隐约有了点情侣之间闹别扭的意思。
  边上陪同的道人很识趣,向太傅行了礼,“贫道先行告退了。”
  太傅虽然不怎么高兴,但礼节不能懈怠,客套地还了礼,比手让素一送那道人离开。
  宜鸾搓了搓手,“老师,我觉得您可能误会了,刚才向您揖手……”
  “是殿下尊师重道,不能枉担恩师的大礼。”太傅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兀自替她把前因填补圆满。但他依旧闹不清她在想什么,“臣这是在请神,不是在向殿下参拜。”
  宜鸾说:“我知道啊,老师拜四方嘛。可您就是对着我的方向,我身为学生,总不能坐着受礼吧!反正我一看见老师拱手,就习惯给老师还礼,这个毛病不算毛病,是我尊重老师,爱戴老师。”
  太傅听她说完,强迫自己平了心绪。也对,这种事有什么可纠结的呢,理解出了偏差而已,不算欺师灭祖。
  要想心平气和,自己就得先退一步,太傅道:“殿下以后,尽量不要站在臣的对面,臣身为师长,也不会胡乱向你行礼的。”
  这种解释通俗易懂,想必这位三公主一定能够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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