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她挑挑拣拣,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时候,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抓了回来。脖颈瞬间剧痛,痛得她难以招架,只觉胸口的气息控制不住地往外泻,却连一口都吸不进来。
原来还没死透吗?可再这么下去,不是被活活痛死,就是窒息而死。
天上好像下雨了,密集的雨点打下来,她已经丧失了发抖的力气。震耳欲聋的雨声中,隐约听见谁在喊叫,语调里满是哭腔,一声又一声,急切又崩溃。
先别哭了吧,她喘不上气,真的不想想办法吗?
然后雪中送炭的事来了,两片温暖的唇覆盖住她冰冷的口角,有气涌进来,瞬间扩张了她的肺叶。
好了,得活!得活!
其实救她的到底是谁,她早就猜到了。这一刻没有生死攸关的惊惧,如果能死在他怀里,倒也是一段凄美的佳话,故事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可是换个视角,在太傅看来,一切并不美好。
他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呼延云落刀斩断她肩颈的那一幕,他阻止不及,她已经倒下了。
曾经体会过的恨,又一次卷土重来,上回还是在千年之前,那时他年幼,无力阻止,如今他正是盛年,为什么这样的事又再发生了!
他怒火滔天,一个呼延云已经不够他杀的了,只是一弹指,那些渤海兵就随他们的主帅一齐化成了齑粉。
不该参与的杀戮,他亲手参与了,杀戒已破,还有什么可忌惮的。他扑进泥沼,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慌忙给她止血,慌忙想救活她,可是为什么,他的努力好像不曾换得他想象的结果。他想让她痊愈,还像之前一样活蹦乱跳,但收效不理想,血虽止住了,刀伤只愈合了一半,要再进一步,他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了。
顾不得周围惊讶的目光,他一心只在她身上。她每皱一次眉,他的心就痛上十分,胡乱扯掉战甲,撕了袍子给她包扎伤口,一面又怕她睡着,不停地喊她,轻拍她的脸,“殿下……殿下……睁开眼!睁开眼看我!”
宜鸾痛得直抽气,好在终于清醒了。
“老师……”她气息奄奄,一手搭在他腕上,想用力握一握,却使不出劲。
太傅这回的语调,前所未有地温柔,轻声安抚着:“别说话,留着力气。”
可她明白一个道理,有些话不趁着这个时候说,将来恐怕机会不多。他要抱起她,她轻压了下,翕动着嘴唇说:“我喜欢你。”
他说知道,“我都知道,不要说话了。”
既然都知道,不得把要紧的事交代清楚吗,“如果我……能活,你……你做我的……驸马吧。”
然后他便怔忡了,略顿了下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们,不是早就交拜过了吗。”
宜鸾那不甚清明的脑子又懵了下,才想起来,他所谓的交拜,应当是太极观请神那次。他拜四方,她糊里糊涂向他行礼,两个人虽凌空隔了三丈远,但确确实实礼成了,还是在神明的见证下。她一直认为是个误会,他却早就当真了。
激动得想哭,无奈伤口实在太疼,否则高低得喊上两嗓子,抒发一下自己的愉快心情。愉快过后,体力又不支了,后来连怎么回的大营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昏睡了两天,第三天五更才醒来。醒来见太傅支颐坐在她床前,大概守得太久,人有些憔悴了,但那深浓的眼睫,像画纸上最重彩的一笔,愈是低着头,愈显得纯质清雅。
宜鸾动了动手,想去拽他的衣袖,可是挪动寸余,就再不能前进了。
他听见了动静,忙抬起眼,这回不用她想方设法纠缠了,自发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问:“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饿不饿?我让人给你送吃的来。”
宜鸾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他立时倒茶水来,托扶起了她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把水喂进她嘴里,唯恐她喝得太急呛着,一再让她慢些。
宜鸾这一生,没有遇见第二个男子,能像他这刻待她这样好。当即感动不已,抓住他的手问:“是因为我受伤,老师才疼我?”
太傅沉默了下,说是,也不是。
“你让我担惊受怕,我自然在乎你的死活。你让我魂不守舍,除了在乎你的死活,我应该对你更好一些。”
太傅就是太傅,说情话的时候也像做文章,学究得性感。
宜鸾艰难地转动脖子,试图看见他的脸,“我们这样,算确定关系了吗?”
太傅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那声“嗯”虽然听起来平淡,但足够动人心魄了。
宜鸾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身子也跟着轻轻打颤。他察觉了,愈发揽紧她,“怎么了?冷么?”
宜鸾摇了摇头,“高兴。”
九死一生才逼他痛下决心,呼延云那一刀,也算没有白挨。
想起呼延云,她又追问:“盘龙峪……”
太傅说:“盘龙峪已经攻破了,大都护正领兵清缴战场。这几日大军需要修整,先在此间扎营,等过几日你好些了,再一同启程。”
宜鸾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道:“我没什么大碍,用不了两日就会好起来的。”
身后的人似乎有些自责,低低道:“我没能完全治好你,以后……恐怕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宜鸾吃了一惊,“老师的神通不见了?”
他说是啊,“开了杀戒,也破了情戒,背弃师门了。当年离开皋府,师尊再三告诫过我,不能插手生死,也不能乱人姻缘,我守了十年,终究没能守住。”
宜鸾听他这样说,无限为他惋惜,“老师的修为这就没了……是不是你一直偷偷喜欢我?生死姻缘,都应在我身上了。”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自信起来没边没沿。太傅是一板一眼的性格,现在的喜欢他愿意承认,但说他早就恋慕她,这是天大的栽赃,他不敢苟同。
“我那时只是可怜你,不忍看你客死异乡。”
宜鸾已经准备好了听他说甜言蜜语,结果就这?她很不满意,“我受伤了,让我心情舒畅一点,又怎么样?”
然而身后的人毫不退让,“即便是假话,你也能舒畅?”
她可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女将军啊,在军中这些年,明明已经习惯听真话了。太傅再博学,也还是弄不懂女人心。
宜鸾很失望,失望得不想说话了。但他还是有可取之处,只觉那臂膀归拢起来,微微前倾起身子,紧紧把她护在了羽翼下。
“以后莫要莽撞了,就算计划有变,也可以回来再商议。万不能求胜心切,不计后果地冒进,会丢了小命的。”
她的生死一线,让他尝够了恐惧,他不怕自己的法力忽然消失,怕的是再也没有能力,让她起死回生。
宜鸾转过身来,探手搂住了他的腰,偎在他颈窝说:“我记住了,以后再不冒进,因为有人时刻为我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得再亲一个,助助兴吗。
于是撅起了嘴,“老师,我要渡气。”
太傅终于脸红起来,这回没有训斥她,在她唇上虔诚亲吻了一下。
好在盘龙峪,是横亘在战线上最大的绊脚石了。以前呼延淙聿善战,还搞天子守国门那一套,后来得了病,能打的武将逐渐减少,到了后期,几乎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天助西陵,大军一路摧枯拉朽,打到了上都城外。
呼延淙聿病得不行了,听闻西陵兵临城下,几乎是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里,就差咽下去了。
鄢后去见了鲁太后,倒也没有哭哭啼啼,只是平静地告诉她,陛下的病情不容乐观,不知还能撑多久。
鲁太后对这儿媳,可说是处处看不上,原先因她和亲的身份尽力忍让,又因儿子喜欢,作为母亲也不便多说什么。可是后来身强体壮的人,不知怎么身子渐渐垮了,鲁太后便将账都算到了她的头上,厉声叱责,“都是因为你,害人的狐狸精!定是你夜夜纠缠,才让他亏了身子,你还敢来见我!”
鄢后并不生气,气定神闲道:“此时此刻,西陵大军就在城外,太后与其同我打嘴仗,不如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鲁太后恨极了她,也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咬着后槽牙道:“渤海人从来不惧死,就算城毁人亡,我也绝不向西陵低头。”
但面前的人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我也曾是西陵的国母,如今嫁了淙聿,总是一心为着渤海的,太后可愿意与我好好谈谈?”
鲁太后那两道眼风,恨不能化成刀,将她钻出两个窟窿来。但事已至此,听听她的想法也好,便退身坐回玫瑰椅里,“你有何高见,说吧。”
鄢后看了看边上侍立的女官,“请太后屏退左右,有些话只能私下说,免得隔墙有耳。”
鲁太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示意殿中的人都退下。女官出门时关上了殿门,偌大的乐成殿里,此刻只剩她们两个人。
鄢后笑了笑,“反正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要不然打开城门投降吧,也好少些伤亡。我与西陵的将领都相熟,我去说说好话,给太后和陛下一条活路,如此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出所料,鲁太后根本不接受,横眉冷眼一哼,“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鄢太后一本正经点头,“都打到城外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陛下反正命不久矣,太后身体不错,还能再活十年八年,大可不必被战事拖累,好死不如赖活着。”
然后便招来了鲁太后的唾骂,“你这毒妇,竟诅咒陛下!他这些年慢待了你半分吗?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结果鄢后嗤笑,“我原本也是太后,被你们弄到这鬼地方来,辈分都降了,还说善待我。尤其你这老刁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劝不住儿子就给我小鞋穿,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鲁太后被她呛得直倒气,心火上来忍也忍不住,上前就要赏她耳光。
岂知西陵人不打无把握的仗,没等鲁太后的手掌触到她的脸,她手里的妆刀已经扎进了鲁太后的心窝。拔出来时,狠狠推了鲁太后一把,趁着人还没断气时,好心地告诉了她一个秘密:“你以为你那一身蛮力的儿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的?要不是我每日一钱水蛭粉喂着他,他能天天躺在床上享清福吗!如今你要死了,别遗憾,先行一步下去等他吧。用不了多久,你们母子就会团聚的,你看,我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第38章
鲁太后大睁着眼,至死都想不明白,一个在渤海生活了六年,受尽宠爱当上皇后的女人,究竟为什么会背弃自己的丈夫。难道就是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吗?
鄢后呢,当然也不用她来理解,低垂着头看血从鲁太后嘴里喷泉似的涌出来,直到她的身子不再颤抖,这才退后一步绕过尸首,打开了殿门。
外面的廊庑上,其实女官们都不曾走远,见殿门霍地洞开,吓得一个都不敢动弹。
鄢后看了她们一眼,淡声吩咐:“进去收拾干净,然后向外传播消息,就说太后突发急症,升遐了。”
见那些宫人畏畏缩缩支使不动,蹙眉提高了嗓门:“要想活命,就照着我的话去做。你们是宫中的奴仆,又不是皇亲国戚,谁做皇帝和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只求活着就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本还在惊惶犹豫的女官们,这回不再迟疑了,慌忙跑进去,七手八脚把地上的鲁太后抬到了榻上。
鄢后这才收回视线,负着手,走出了乐成宫的宫门。
风里已经有暖意了,这冰雪连天的鬼地方,她实在呆得够够的,能早一天结束,便早一天结束吧!鲁太后是渤海人最后的精神支柱,只要她一死,城中的官员和守城将领便会放弃抵抗,西陵大军入城,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唉,干成了一桩大事,身心都透着舒爽,唯一不好,就是裙角溅了一滴血。她苦恼地抖动一下,无奈血迹渗入了织物的经纬。她咂了咂嘴,好好的一条裙子就这么被毁了,真可惜!
不过并不破坏她的好兴致,她乘着熏风往南行,登上了大宫最高的阙楼。站在栏杆前向城外眺望,隐约好像能够看见西陵军驻扎的营地,还有军中宽大鲜艳的常胜旗。她来渤海国六年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离家那么近,百无聊赖的心也得到了皈依。她是欢喜的,少帝没有辜负她的希望,提前四年完成了大业,真不愧做过她的儿子。
自己呢,前途如何还是未知,毕竟世上最难预测的就是人心。不过无所谓,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接下来听天由命就是了。
从阙楼下来,返回朝阳殿,还没进内寝,就感受到一股腐败的气息。她深深憋了口气,才打起帘幔走进里间。
呼延淙聿躺在床上,人原本就生得高挑,如今因瘦,身躯比先前更长了,横在那里像根扁担。
她还记得初见他的样子,英姿勃发的青年,编发上点缀着金缕线,看人的目光充满侵略性,像只野心勃勃的兽。
三公主对他的描述很贴切,他确实长得英俊,足以让人吃下两碗饭。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呼延淙聿对她的态度既敬重又轻慢,睡倒是睡在她殿里,心却是不交的。他的注意力,还在那个女官银绸身上。
说起银绸,情况就如宜鸾同她胡扯的梦一样,是呼延淙聿的青梅竹马,不肯给他当妃子,但竭尽全力吊着他。俗话说得好,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银绸深谙其道。当然,策略也很正确,就是运气差了点,遇上了她。她可是钓鱼的祖师爷,要论摆姿态,世上还有人能比得过她?
于是皇后的殿门从此半掩,不再见陛下,两个月后精心打扮了一番,远远与陛下来个偶遇。能看不能摸,加上她那张比银绸美丽十倍的脸,杀伤力对呼延淙聿来说,简直一击毙命!
人来了,心也赢得了,她就开始着手对付银绸。用不着多光明正大,把她召来,说她因妒恨刺杀自己,在胳膊上浅浅划上一刀,呼延淙聿就再也顾不上银绸的死活了。
宫斗,就是这么简单。
只是没想到,这呼延淙聿爱起人来一根筋,最后荒废了后宫,椒房独宠。说实话日日纠缠也烦得很,她本来就是个喜欢清静的人。于是她兑现了当初给闻誉的承诺,一天一钱水蛭粉,没消三年,呼延淙聿就扛不住了。
有时候她良心发现,看着昔日壮硕的人一点点枯萎下来,也有几分自责。既然自责,就对他关怀备至一点,毕竟当初他听银绸调唆,给她送避子药的时候,他也是亲自端来,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的。
现在好了,折磨终于要到头了,她按捺住了心头的雀跃,匆匆忙忙跑到呼延淙聿病榻前,给他带来一个噩耗,“陛下,太后崩了。”
呼延淙聿原本就已经气若游丝,听见这个消息,陡然瞪大了眼。
鄢后说:“真的,崩了。你听,丧钟都敲起来了。”
这种时刻,大张旗鼓鸣丧钟,不就是用来摧毁人心的吗。
钟声鸣一下,呼延淙聿的身子就颤一下,鄢后道:“这些人真不懂事,现在敲钟,外面的人不会以为陛下咽气了吧!”
不得不说,她是会气人的,呼延淙聿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和刺激,还没等她雪上加霜,就翻眼蹬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