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红英是铁了心要离婚的,可李石强却没这个想法。他如今没有工作,要是再离了婚,没了老婆孩子,还灰溜溜滚回老子娘家里去住,这指不定要被人笑话成什么样子。
闪闪一惊,她跳下床,拉着爱妃进了里屋,反锁起门,小身子还抵在门后。
结婚证户口本什么的,一向是放在蔡红英衣柜里,李石强推了推里屋的门,一时没推动,心里有些恼火。
“闪闪,把门打开。”李石强不敢大声说话,他是偷偷回来的,要是让街坊邻居发现总归不好。
闪闪绷着小脸不说话,加大力气抵着门。
李石强又推了两下门,知道是自己闺女把门给反锁了,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两句,上脚就开始踹门。
里屋门锁是插栓式的,本来就不怎么结实,李石强两脚踹下去,插栓上的钉子就掉了下来。闪闪一个趔趄往扑去,妲己见大王遇袭,赶紧上前护驾。
“谁让你锁门的,胆子肥了?”李石强进了里屋,刚打算教训下不听话的闺女,却忽然有个小炮弹朝自己撞了过来。一个没留神,他被撞了个正着,身子连退了好几步,小腹被撞得生疼。
“我你妈……”李石强站稳脚,才发现自己女儿被个小个子挡着,他身上滑稽地披着花床单,但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像头小狮子:“哪来的小子,让开!”他伸手就把这不认识的小子拨到了一边,人往蔡红英的衣柜那走去。
“你又打人!”闪闪叫了一声,扑上去就咬住了自己老爹造孽的手,可没想到这只手居然如此皮糙肉厚,闪闪还没觉着自己使出多大力气呢,嘎嘣一下,她似乎咬下来了点儿什么东西。
随即,她嘴里热乎乎地往外流了点儿血。
李石强也傻了——他手没事,自己丫头门牙倒是给崩掉了一颗。
“啊!!!!”
大年初三慵懒的午后,蔡红英家的平房里传出小丫头杀猪般的叫声……
街里街坊的听见闪闪的叫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纷纷撂下手里的事儿,抄着捅火棍擀面杖什么的就涌了过来,李石强偷结婚证的行为暴露,被一众街坊啐着唾沫赶跑。
赶跑了人,大伙儿才发现,闪闪一嘴是血,正坐在地上抱着爬不起来的小男孩,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
要死啦要死啦!爱妃被打倒了,大王也吐血啦!
闪闪被崩掉的门牙,其实也只是本就该换的乳牙。但有事儿的却是护驾有功的妲己,他瘸着的那条腿又摔着了。
蔡红英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孩子已经被送到了医院。她匆匆从隔壁镇上赶回来,眼泪一直悬在眼眶里,冲进医院时一脸惨白。赶到了病房门外,几个熟悉的街坊都在,一见蔡红英这脸色,便赶忙安慰她。
“闪闪没事儿,就是掉了门牙。”居委会的刘阿姨劝着蔡红英。
“有你家闪闪捡回来的那小子护着呢,除了门牙啥都没缺。就是那小家伙腿又给摔着了,之前就没长好呢,这下子该有多疼。”小卖部老板娘也在,她啧啧道:“可人愣是没叫一声,真是个小男子汉。”
蔡红英推开病房,见闪闪正趴在病床边儿上,叽叽喳喳跟那小子说着话,这才终于放下了心。
“那……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腿是不能动弹了,护士叫住两天院呢。”刘阿姨说道:“医生回老家过年去了,得初五才回来。听说他这个腿还有点儿麻烦,原先断了之后没长好,得打断了重新接呢,不然这骨头长回去了也是歪的。”
小卖部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嘬牙花子,仿佛疼的是她一样。
此时的闪闪,已经决定找个日子跟她的爱妃桃园结义了。
“这些都是我的宝贝,你看你要什么,都给你。”闪闪嫩呼呼的小手指抠着一个旧奶粉罐的盖子:“以后咱俩天下第一好!”
见闪闪如此郑重,法力高强的妲己也情不自禁睁大了眼,盯着闪闪手里的宝贝罐子看。闪闪抠开了罐子,胳膊伸进去,一把抓出来许多东西,放在了白色的被罩上。
木纹清晰的冰棒棍儿,形状纹理完整漂亮的树叶,圆润剔透的小石头……
“都是河滩边上捡来的,好看吧。”闪闪得意地笑着,露出两排有了个豁口的小白牙:“就是上回那个河滩上。李石强说这些都是垃圾,他瞎说呢。”
那个干涸的河床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好像无论什么从那里捡回来,洗干净了都是漂亮的小东西。
小石头是,她的爱妃也是。
第四章
这些在大人眼里不值一毛钱的东西,在孩子眼里全是无上的宝物。闪闪是真心想要和她的爱妃好一辈子,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只是,世事无常,两人还没来得及叩拜天地,好兄弟的父母就已经找来了。
孩子丢了,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灭顶的灾难。在丢了孩子的这半年里,江远达和宋婉婷两口子几乎疯魔。他们放下事业,大江南北四处寻找儿子,双方老人也是每天都要去派出所报道,希望能得到哪怕半点似是而非的信息。
他们一次次满怀希望而去,一次次满心失望而归。直到这一次大年初三,他们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县医院接骨的医生还没回来,江远达两口子已经顺着消息找到了医院。
宋婉婷见到儿子,扑上去又哭又笑,连向来稳重的江远达,也忍不住站在母子身后抹眼泪。闪闪一脸懵懂站在一边,手里还捧着要跟好兄弟分享的一个巨大烤红薯,就被母亲拽着离开了病房。
“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吗?”闪闪问蔡红英。
“嗯,弟弟要回家啦,开不开心?”蔡红英点点头,她眼里还有些泪,那是被刚才一家人团聚的景象所感动的。
闪闪摇摇头,又紧接着点点头:“那他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蔡红英抹了眼角:“应该等孩子把腿治好吧?”
江远达两口子不打算让孩子等医生回来,小镇上的医疗水平毕竟有限,他们准备带孩子回省城,找个专家好好治疗。宋婉婷穿着羊绒大衣,看起来纤瘦的身子却格外有力,抱着儿子一路出了医院。
“大恩不言谢,”江远达从车上拿下两个报纸包着的小砖头:“这是一点点心意……”
蔡红英先是一愣,然后赶紧摆手:“可别!都是当爹妈的,谁能看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在外头挨冻呢。”
江远达摇摇头,坚持说道:“请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们两口子就只能给你跪下了。”
蔡红英脸涨得通红,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宋婉婷将儿子抱回车上,也走了过来:“您是我们儿子的再生母亲,我真不敢想,要是没遇上好人,毛毛还要受多少罪,说不定前两天就给冻死了……”
大人们在推来推去,闪闪却一直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那辆黑黝黝的车,手里的红薯渐渐凉了。她隐约知道,这是好兄弟要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上回李石强把她的宝贝们都给丢了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难受过。
大人们推推搡搡地回到车边,正想上车,却见儿子单脚蹦了下来。闪闪一眨眼,原本模糊了的视线清晰了一些。她的小妲己蹦回到了自己面前,看着她很认真问道。
“你们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闪闪飞快说出一串数字。
她的爱妃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我记住了,等我回家就给你打电话。”他顿了顿,伸手去擦闪闪脸上的眼泪:“我叫江一翎,我们要天下第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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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寒假,在蔡红英跟李石强扯皮离婚的日子里,闪闪养成了每天跟江一翎通电话的习惯。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话与他讲,小丫头天天抱着电话,一口气说半个小时都不嫌口渴。
蔡红英本以为,等开学了,周围小伙伴们又聚在一起之后,她这习惯该慢慢改掉。可没想到一开学,闪闪却有了更多的话可以跟江一翎说。
同桌讨人厌,他画的三八线不公平;后座的男孩子拿了她的橡皮不还给她,还非说是自己的;班里坐在最后排的小胖子每天都带可乐来喝,上着课呢,就听见班级最后传来开可乐时呲呲的冒汽声……
蔡红英来气了,明令禁止闪闪再这样骚扰江一翎,先不说会不会耽误人家学习,就光这几个月的电话费,都比以前翻着翻的交。
闪闪觉着委屈,眼巴巴看着蔡红英:“不打电话,那毛毛想我了怎么办啊?”
蔡红英觉着好气又好笑,隔天下班后带了一条邮票给闪闪:“以后给毛毛写信,想说多少话就写多少字!不会的字就写拼音!”
那时候,同省间寄信要贴6毛钱的邮票,闪闪占邮递员的便宜,每回都能把信写得超重。好在人家也不跟小学生计较,纵使闪闪的信封每回都鼓鼓囊囊,也从来没把这些信退回去过。
信封里有时候也不止有信。
春末时学校花坛里的三色堇开了,她便要偷摸摘一朵夹在信里;深秋时院子里的银杏叶落了,她也要捡两片寄过去。
后来江一翎也学会了在信里夹东西。比如崭新的两条邮票,又或者他亲手拍的,让爸爸拿去洗出来的照片。
闪闪总是很舍不得用江一翎寄给她的邮票,省城里的邮票好像格外好看些,而他给她寄过来的,也总是8毛的那种。她专门找了一个月饼盒子,用来放江一翎寄给她的东西,月饼盒子上,她用钥匙划了“江一翎”三个大字。
“翎”字格外难写,所以她也写的特别大。三个字大小不一,歪歪扭扭,像是月饼盒被毁了容,脸上留了不好看的疤。
入冬的某一天,学校给订的小学生作文报发了下来。闪闪在上面发现了江一翎写的小豆腐块,几百个字,本不是很起眼,但闪闪觉着报纸的这个角落简直会发光。
她到处显摆,好像是自己的作文被选上了一样。这天过得格外漫长,放学铃一响,闪闪便像个小炮仗一样,背着书包冲出学校,手里扬着那张报纸冲回了家。
“妈!妈!江一翎的作文上报纸啦!”
房间里乱糟糟的,像是遭了贼。蔡红英嘴里骂骂咧咧,在居委会张阿姨的陪同下收拾着屋子。闪闪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宝贝月饼盒子也在地上,此时已经被摔变了形。
“我也是瞎了眼,当年怎么会看上这么个无赖东西!”
“他让公安带走一次,下回肯定不敢再来闹了。”
“让他再来闹!下回不用打电话给派出所,我直接给他把腿打断!房子是法院判给我们母女的,他闹也闹不走!”
第五章 过年
张阿姨看见了站在门口发呆的小丫头,停下手里的活:“闪闪放学了?先去找你婷婷姐姐写作业去,今天晚饭在阿姨家吃。”
闪闪看了眼蔡红英,见妈妈脸色难看,有心想进去捡东西,却不太敢。她缩着脖子出了门,垂头丧气去了张阿姨家。
晚上8点多,闪闪还没等来接她回家的蔡红英。作业早就做完了,她想了想,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开始给江一翎写信。
“江一翎:
展信笑嘻嘻,每天都开心!
今天我在《小学生作文报》上看到了你写的作文,你好厉害呀!
我要把报纸藏起来,万一以后你变成了大作家,我就把这个拿出去卖!
只不过,你的报纸要先卷起来藏在宝箱1号里了,因为宝箱2号被我爸爸摔坏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找一个新的宝箱2号!”
写到这里,蔡红英来接闪闪回家了。闪闪将信塞作业里,背上书包跟张阿姨一家挥手告别。下了楼,她跳上妈妈的自行车后座,蔡红英与人道别,回头就把围巾给闪闪系上了。
冬夜深长,蔡红英是最近的暖源,闪闪小小的身子紧贴上去,冷风也不再那样刺骨。老街幽长,夜里安静得能听见昏黄路灯发出的电流声。蔡红英蹬着老旧的自行车,链条发出让人牙酸的规律声响,让闪闪听得发困。
“妈妈,江一翎写的作文上报纸了,回家我拿给你看。”
“是嘛,真厉害。你看看人家,一年级就会写作文了。下回你也写一个投稿去。”蔡红英声音有些带喘。
“我不会啊,我们老师没有教过作文。”
“你怎么不会,你跟江一翎都写过那么多封信了。”
“写信跟写作文一样吗?”闪闪眼皮子沉重,声音也有些含糊起来。
“都差不多,”蔡红英身子前倾,使着劲蹬自行车上坡:“闪闪,今年跟妈妈回姥姥家过年。”
闪闪眼睛睁大了些:“回姥姥家?那收不到江一翎的信了啊?姥姥家又没装电话!”
“你跟江一翎说,让他寄到村子里不就行了。”
“哦。”闪闪眼睛又耷拉下来,双手插在妈妈外套口袋里,迷迷糊糊像是要打盹。
1998年寒假,牛年腊月二十七,李灿跟着妈妈坐上回姥姥家的火车。
李石强和蔡红英不是一个村的,闪闪自生下来后,便很少跟蔡红英回姥姥家。她只记得姥姥家村子里只有两个小卖部,两个都装了电话,但都没有上好佳卖。
她提前在信里将这件事告诉了江一翎,并把某某乡某某村谁谁家写的明明白白,再三告知回信要寄到这里。
蔡红英将这个年看得比往年更郑重,她烫了头,给闪闪和自己都买了新衣服。春运时节,火车站比往常更拥挤,蔡红英一只手拎着大小行李,一只手紧紧抓着闪闪的胳膊,人潮之中,硬是让她护着孩子挤上了车。
车程不长,只坐两站,但两人只有一个座,闪闪坐在蔡红英腿上,怀里还得抱着两只气味不太好闻的咸鹅和自己的书包。
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坐三蹦子。等母女两人到了姥姥家村口,已经风尘仆仆有些狼狈了。
远远看见娘家外头辟出来的小片菜地,蔡红英便停下脚步,蹲下来给女儿整理衣服。
“一会见人嘴要甜,”蔡红英啐了口唾沫在手上,仔细搓着闪闪新衣服上的一个灰点:“姥爷家的亲戚都还记得吗?”
闪闪点点头。
“行,走吧,回去吃饺子。”蔡红英站起来,牵着女儿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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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蔡红英带着女儿回家过年,老两口先是很高兴的。原本为过年准备的腊肉香肠统统提前上桌,姥姥还翻出新炸的蜜果儿逗闪闪吃。
一家子其乐融融开了饭,话题终于落在了李石强身上。面对老母亲的追问,蔡红英轻描淡写地开了口:“我俩离婚了,别说今年,往后李石强也不会来家里吃饭。”
平地一声雷,蔡红英一句话,把好气氛炸了个精光。
室内温度陡然下降,闪闪还无知无觉地捧着跟她脸差不多大的碗,伸长了胳膊打算夹一筷子大白菜。
姥爷重重一撂碗,闪闪吓得手里一哆嗦,大白菜落回到盘子里,她抬头看了眼蔡红英,然后默默坐了回去。
姥姥指着蔡红英,刚想说什么,目光又落到闪闪身上。她站起来,手里飞快往闪闪碗里夹肉。
“闺儿听话,去看着电视吃。”姥姥推着闪闪进了里屋,回身砰地关上门。闪闪捧着堆得尖尖的饭碗,坐到了沙发上,盯着没开的电视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