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木解释:“因为雇佣他们之人身份不凡。这些人若是被生擒,恐怕家里人都保不住。”
“真是造孽。”何怀之摇头。
他是大夫,在征求完陆昭和阿依木的同意后,就将这些人全都就地掩埋了。
不过是讨口饭吃,他们也不容易。
“幸好公主听了五殿下的话,不然今日怕是得有一番鏖战了。”何怀之后怕。
如果今日陆怀卿真在那马车内,别的不说,阿依木肯定得一个上前。
就算是不通武艺的他,也得拿着药箱和那些杀手拼命去。
何怀之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公主怎么样了,”
另一边的陆怀卿此时正坐在简陋马车车轼上,她被颠簸的受不了了,大声制止王垠安挥鞭:“你慢点!”
王垠安这哪里是在驾马车,他简直就像是在纵马驰骋。这马车本就简陋老旧,照他这样下去,恐怕还没到长安,这马车就得散架。
“殿下,这马车就得这么驾!不然这老马儿就会偷懒,它又不像您的云渡那般听话。”王垠安随口胡诌。
“这样啊。”陆怀卿信了这话,她仰起头向天边看去,“也不知道阿依木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如果真的有刺客的话,也不知道阿依木会不会受伤。
“不用担心啦,烟雨楼……”王垠安一时嘴快把不该说的话都给说了。
他见陆怀卿眼里疑惑,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在烟雨楼里做过一段日子,也有些认识的人。这次刺杀公主的人没有烟雨楼的,想来问题也就不大了。”
陆怀卿:“你在烟雨楼做过事?”
“对啊,不过我和傅……附近,就是我身边那些人不一样,我从不滥杀无辜的。”王垠安道。
不滥杀无辜?
陆怀卿打量眼前瞧着比傅葭临还小一两岁的王垠安,再看他此时笑得意气飞扬的模样。
王垠安前世的恶名可不比傅葭临少。
作为白衣卫的头子,他亲手杀的、吩咐人杀的人怕是能够将河水染红。
王垠安见陆怀卿不说话,以为她这是不信,就挑了挑眉:“我真不乱杀人的,我只接护送人的任务,从不接杀人的。”
“要是我姐知道我滥杀无辜,她会怄气的,我又不敢气我姐。”王垠安提到“姐姐”时,少年的锐气都化成了绵绵思念。
姐姐?
陆怀卿可不记得前世王垠安有什么姐姐。
她记得傅葭临最宠信他,就是因为这人没有亲朋好友,是正儿八经的孤臣,且手段狠辣决绝,连灭门这种事他都做的得心应手。
傅葭临手上需要见血的脏活,到最后都是王垠安去做。
“这样啊。”陆怀卿应道。
但她心里并没有相信王垠安的话,这人的狠辣她见过。
傅葭临虽然也爱杀人,但陆怀卿没见过他亲手杀人。
王垠安不一样。
陆怀卿想起前世这人除了喜欢骂她“红颜祸水”,让她不喜外;宫道上两人狭路相逢时,王垠安身上的血腥味,也同样令她作呕。
他身上有时是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有时是浓得化不开的腥臭味,像是死尸腐肉才会弥漫出的味道。
就像王垠安喜欢骂她一样,她同样在傅葭临一帮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里,最讨厌的就是王垠安。
她实在难以相信年少时的王垠安,居然会是个为了所谓“姐姐”,就不杀人的性子。
“不过烟雨楼名声臭,公主不喜欢,我也能理解。”王垠安话多,陆怀卿不说话他就自己主动找话,“我认识一个人,他就是只杀人。”
“更确切点来说,哪个任务钱多,他就接哪个任务。”王垠安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莫名想到了傅葭临。
这么掉钱眼里的人,让她不由想起这人,说什么帮她杀人当作报恩的法子。
想必王垠安口中这人和傅葭临肯定很是聊得来。
陆怀卿正想要追问,身后却传来了傅葭临的声音:“王垠安,到点了。”
王垠安立刻扔下辔绳,躲进马车里睡觉去了。
陆怀卿也靠着马车门沿睡着了,这几日连着驾马车,她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她已经好久没有梦到前世的事情了,这次或许是因为王垠安的话,她又梦到了一点关于前世的事。
不过这次不是关于傅葭临的,而是她对“烟雨楼”的记忆。
前世,阿娜暴毙后不久,她曾去过一次长安。
那时她已经经历了漠北大乱,也经历了四处求援,却杳无回音的窘境。
她开始明白自己的肩上的责任,所以在阿姐要担起责任撑住漠北的同时,她也承担了她的责任――她去长安替阿娜敛尸。
当时漠北动荡,多的是人想要杀她,她不像今生这样还有傅葭临和王垠安保护。
那时的她孤身一人来到了长安,她不会大燕话,又拥有一眼就会被认出身份的异族眼瞳。
辗转两个月,她才终于在大燕官官推诿下,终于找到了阿娜的骸骨。
她将阿娜的骨灰装入漠北巫师施过礼的盒子装好,却又在那天被长安的摸包儿偷了钱兜。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也是长安夏雨连绵的日子,雨说下就下,让她都没有躲的地方。
她想在檐下躲躲雨,不是被这个商贩驱赶,就是被那个乞丐推搡,最后她看到了气派又没有其他人霸占的一个府邸。
那时她不识字,也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她只记得自己真的很冷很饿。
她坐在檐下抱紧膝盖,泪水混着雨水逐渐浸透她身上有些旧了的锦衣。
在迷迷糊糊间,那座紧闭的府邸却开了门,它的主人还好心请她喝了一碗姜汤,让她吃上了家乡的麦饼。
很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回到长安,才从侍女的口中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
那里是烟雨楼,是长安人人绕道走的晦气地,里面住着的都是比猛兽还要凶狠的人。
但到底是先入为主,陆怀卿并没有那么憎恶烟雨楼。
相反一提起这个地方,她只会想起,那扇为她而开的门,想起那碗温热的姜汤。
“阿嚏――”
陆怀卿打了个激灵,她这才发现自己昏睡间,已经被抱进了马车里,身上还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
她恍惚地掀开了帘子,见外面青山连绵,雨水如珠帘般掉落人间,激起朦朦胧胧的烟雾。
如果不是傅葭临仍坐在车轼上架着马车,她都有种不知道今夕何夕,仿若烂柯人的奇妙感觉。
车檐能替傅葭临挡住部分的雨,但是到底还是有丝丝飘雨,落在他的眉睫、素衣,和那双紧紧抓住辔绳指节分明的手上。
他也不在意这雨,他只知道他得快点架着马车,不然在荒郊野岭待得越久,越容易节外生枝。
一点小雨而已,傅葭临早就习惯了。
蓦然间,傅葭临却察觉到不对劲,因为没有飞雨再飘落到他身上。
少年停下驱赶马车的动作,他仰起头看到了头上,那片青白色伞布,顺着伞布是灰棕的伞柄,然后是陆怀卿纤白如玉的手。
她探出半边身子,替他撑着伞,眼里看起来是刚睡醒的雾蒙蒙,懵懂又真诚。
陆怀卿笑开:“我给你撑伞,就不会被淋到了。”
不然正常人,被这样大的雨淋一整夜,肯定都不会好过的。
“不用。”傅葭临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他看向陆怀卿:“前面好像有个村子,可以落脚歇一夜。”
陆怀卿闻言愣愣点头,但她还是没有收回手。
虽然只剩下最后一点路,但还是不要让傅葭临淋雨好了。
这人今日赶了好久马车,想来也是真的很辛苦了。
“不是说不歇吗!”王垠安被傅葭临叫醒。
他耷拉着眼皮,强撑着最后一丝意志絮叨:“傅葭临,你就是心疼了吧。”
陆怀卿今日没有驾马车,她精神还不错走在最前面,也就没有听到王垠安的话。
只有傅葭临听到了。
但他这一次没有反驳王垠安。
他盯着陆怀卿仍旧蹦蹦跳跳的鲜活背影,不自觉莞尔一笑。
刚刚陆怀卿说要给他撑伞时,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陆怀卿撑久了手就会酸。
这……就是心疼吗?
少年低垂眉眼,像是在仔细思索刚才的心绪究竟是什么。
“傅葭临,你们怎么还不过来。”陆怀卿在前面喊道。
傅葭临放下心里的疑惑,立刻向她而去。
第二十一章
眼前这座院子看起来并不是很旧,但陆怀卿找遍了整座院子都没能找到个活人。
陆怀卿忍不住怀疑:“这该不会又是个陷阱吧?”
“管他的,”王垠安已经懒得管这是不是陷阱了,他靠着还结着蜘蛛网的柱子:“先睡一觉再说这些。”
“你们真不困啊?”王垠安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还没等傅葭临回答陆怀卿的问题,王垠安的鼾声就已经响起来了。
陆怀卿想起来王垠安白日里说的话,她突然觉得就这人如今这性子……倒是真的和前世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王尚书相去甚远。
“这户人家应该是因为‘捐花税’家破人亡的。”傅葭临蹲在地上,捡起一片已经碎成几块的封条看了看,“应该就是前两年的事了。”
陆怀卿听到“捐花税”心里就明白了。
所谓捐花税是大燕特地针对商户所收的税,最初是交易抽其一成利润为税,但大燕几代宦官、世家、文官层层压榨下来,这捐花税越来越重。
民间常有被捐花税逼得一家人投井的人家。
大燕律法规定商者最贱,其子弟终身不得入科举,这些商人们的想法也传不到皇城,经年累月只能默默忍受。
但……
陆怀卿看了眼傅葭临。
前世,傅葭临打破了大燕几十年的痼疾,他废止了捐花税。
为了能够实行好这次改革,傅葭临上至世家权宦,下至采买的小黄门,全都被他狠狠清算了一次。
这次事情里死的人,一点都不比后来他假死,谢相造反时死的人少。
“这是……小老虎?”陆怀卿发现地上有个小棉布娃娃。
她看了看样子,似乎是个小老虎的形状――或许是这家主人孩子的玩具。
只是这小老虎上的宝珠都被抠了下来,可能那些差役是嫌弃这棉布老虎不值钱,就把它给扔下了。
当然,更有可能只是那些人不小心拿丢了,毕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贪得无厌的人才不会懂得收敛。
“原来是这样……”陆怀卿喃喃。
她对于政务打仗一直都不是很懂,所以她前世最是好奇,怎的傅葭临都如此残暴了,天底下竟没一个人出来揭竿而起。
但此刻真的见到了傅葭临登基前的大燕,陆怀卿才明白原因。
傅葭临是杀过很多人,手腕也极为恐怖强硬,所以,那些长安的王孙贵族们个个都怕他、恨他,乃至巴不得他早日暴毙。
然而,对于更多的贩夫走卒、士兵农民来说……傅葭临才是对的。
他坏,他手段阴狠,但他不会让黎民百姓活不下去,不会让他们家破人亡。
“傅葭临,我想把这个埋起来。”陆怀卿拿着布老虎轻声道。
傅葭临盯着她手里的玩偶,似乎在思考她的用意。半晌,他默默用剑在地上挖了个洞。
陆怀卿将小玩偶放进去,她盯着那个小老虎,在心里暗暗道:
小朋友,你三年后再投胎转世吧,那时候皇帝就是傅葭临了,记得别投成世家子就行。
做完这一切,陆怀卿就倚着柱子想睡觉。
或许是刚才的见闻,也可能是离长安越来越近,陆怀卿反而害怕了起来。
代替阿娜来长安,她自愿,心里却也是害怕的,尤其是她曾死在了长安。
被微雨略微润湿的衣裳,此刻紧紧贴着她的身子,熟悉的夏日雨季,又让她仿佛回忆起了前世临死前的记忆。
那杯送她上路的毒药,还有长安沉闷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天气。
陆怀卿抱紧自己,心里越发的没了底。
真奇怪,明明在漠北与阿娜告别时,她也没有如此害怕,怎的此刻反而像是害怕了起来。
就像大燕人说的“近乡情更怯”,她这是离前世埋骨地越近,心里反而越害怕了不成?
陆怀卿听到雨滴不断从屋檐上滴落的声音,越发回忆起了前世死前的那些记忆。
她好像也是这样听着雨落下的声音,感受着毒药逐渐蚕食搅弄她的身体,让她疼得撕心裂肺。
就算她在那之后又做了好些年的孤魂野鬼,但那疼痛她却始终记得。
“傅……”陆怀卿纠结要不要喊傅葭临。
那人在最外面斜倚着墙,万一他已经睡着了呢?
傅葭临:“我在。”
陆怀卿没有想到傅葭临会回答她。
在此刻空落落、伸手不见五指的庭院里,傅葭临的声音让人心安。
她好面子,把话反过来说:“傅葭临,你怕不怕啊?”
见傅葭临摇头,又不说话了,她怕他睡着连忙开口:“傅、傅葭临!”
“好吧,不是你怕……”陆怀卿觉得有些丢人,但她真的很害怕,“是我害怕。”
“但是!只有一点点怕的。”陆怀卿还是不想被傅葭临看扁,觉得她是个胆小鬼。
她似乎听到傅葭临轻笑了一声
怎么回事?傅葭临还敢嘲笑她不成!
但还没等陆怀卿开口,她就看到傅葭临起身,似乎是在寻找柴火。
他用火折子点了点,但南方实在太过潮湿,那些木头偏生就是说什么都不燃。
“算了吧!”陆怀卿打算作罢。
实在不行,等她实在是困得受不了了,总能够睡得着的。
果然,傅葭临听到这话真的没有再摆弄那些柴火。
傅葭临这是真的不打算管她了吗?
那也行……要不就这么睡吧,反正前世已经是前世了,今生她肯定不会再步前世后尘的。
但就在陆怀卿快要睡着时,她听到了一阵好听的笛声。
吹的曲子是大漠的曲子,也是他们家乡最有名的几首名曲之一,前世她在大燕的宴席上就听了很多次。
傅葭临对此总是不屑一顾,像是很看不上。每次只要是演奏到这首曲子,他就会让乐师换一首。
陆怀卿每次想借曲思念一下家乡都做不到,她只能恨恨地腹诽傅葭临。
讨厌的傅葭临,等他哪天落难了,她一定也不准他听家乡的旧乐。
而此刻傅葭临居然在用笛子吹奏这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