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而神秘的漠北调子,在黑夜里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对于陆怀卿而言,这就像是阿娜的手,在轻轻揉着她头发,哄她入睡。
她缓缓合上眼睛,而坐在外面的少年,看她终于睡熟,眉心才不自觉舒缓了许多。
黏腻而潮热的夏夜里,笛声始终没有停下,直到远处天光终于破晓。
――
陆怀卿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王垠安仍在睡觉,却不见傅葭临的身影。
她觉得无聊就起身走到院子外,深吸了几口气,心里也舒服了不知道多少。
也不知道傅葭临去了何处,还想问问他是怎么会那首曲子的。
不过陆怀卿却看到了一个躲在草木丛中的小姑娘,灰头土脸的,但眼睛又明又亮。
“你们来小、小馒头家做什么!”小姑娘奶声奶气,凶巴巴道,“你们这些蝗虫,是不是还想把这些木头也全给搬走。”
陆怀卿被小姑娘的笑容逗笑了。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孩!
不过从小姑娘的话里,她似乎也联想到了昨日傅葭临说的话。
难不成这个小孩子知道关于这座院子主人的事情?
“姐姐不是坏人哦。”陆怀卿道。
她想了想从袖子取出从漠北带的糖果递给小朋友,“姐姐,就是很好奇小馒头的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见小姑娘东张西望有些害怕的神情,陆怀卿想起了傅葭临:“你知道青天大老爷吗?姐姐认识一个,你和我说,我让那个青天大老爷给小馒头报仇!”
陆怀卿觉着她这话也不算撒谎。
大燕的话本里多的是“告御状”的故事,傅葭临他难道能不算“青天大老爷”不成?
等他三年后篡位成功,这天底下都是他说了算。
小朋友被陆怀卿绕晕了,想了想就把话全告诉了她。
其中内容大多和傅葭临昨日猜的大差不差,只有一句,让陆怀卿深感意外。
“那些老蝗虫!我娘亲说他们贪得无厌,就是老蝗虫……他们说他们是谢家的!”小姑娘道。
这话却让陆怀卿觉得意外。
谢家?
陈郡谢氏?
但她记得,陈郡谢氏不是一向自诩兼怀天下吗?尤其是傅葭临他师父,也就是当今丞相谢慈,更是出了名的高洁傲岸。
前世谢相造反,也是为了最快稳定朝纲……
难不成是谢家旁支的人作孽?
陆怀卿看到王垠安快要醒了过来,便不再追问小孩,反而是又取出了一些有趣玩意儿送给她。
傅葭临提着东西回来时,看到的景象就是陆怀卿弯着腰,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惦着脚吻上了她的脸。
陆怀卿笑得很灿烂:“哇喔!姐姐谢谢小荷花!”
小荷花应当也是陆怀卿套出来的名字。
王垠安在旁边看着,眼里也全是不解,像是想不通陆怀卿怎么这么会讨小孩喜欢。
傅葭临看到她笑得灿烂的样子,想起自己今晨才去做的事。
他刚才又按着烟雨楼的密信,杀掉了另一队人马。
“傅葭临!你是去买东西了吗?”陆怀卿看到他手中提着的糖糕,欢喜小跑过来。
傅葭临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糖糕递给她,她笑着说了声“谢谢”。
陆怀卿认真垂眸看着手中的糖糕,最后皱着眉头将它分成了三份。
“你也太小气了吧!”王垠安不满道。
陆怀卿笑着扬了扬头:“本来就是买给我的,分你一块不错了!爱吃不吃!”
语罢,陆怀卿就捧起手中的糖糕啃了起来。她吃的小口却吃得很快,不一会儿米糕就被她啃完了。
在雨后的朝阳里,陆怀卿坐在明亮的光里,就算这只是一处废弃的院子,她的存在,也让这里充满了不曾有过的生机。
傅葭临突然明白他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这个人招人喜欢,她只要随随便便和人说话相处,就能得到旁人的喜欢。
他咬了口糖糕,甜腻在唇齿间绽放,他却觉得一点都不好吃,甚至有些苦涩。
“已经到南州城了,进了南州地界就不用担心了。”王垠安张望着四周。
陆怀卿看着不曾见过的江南烟雨景象:“这是为何?”
王垠安:“这南州城太守是江大儒的门生,江大儒的学生能力都是个顶个的高,眼里也揉不得沙子。”
没人会傻到在南州城动手。
陆怀卿听到“江大儒”三个却觉得恍如隔世。
所谓的江大儒即是“渌水书院”的创立者江逾白。渌水书院临江而建,广纳天下英才,也是这天下第一所为平民而设的书院。
到了江逾白二十七岁那年,他甚至想过要收女子入学,只可惜他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太宁十年,会试舞弊案,世称“太宁舞弊案”,最终所有证据全都指向主考官江逾白。
这年秋,江逾白被判斩刑,年二十七。
陆怀卿颤了颤睫毛,想起前世傅葭临替江逾白平反的事――或许,傅葭临也是崇拜江大儒的。
“傅葭临,你不要难过?”陆怀卿安慰他。
她看傅葭临今早买完糖糕就格外沉默,还以为他是想到了江逾白。
傅葭临皱眉:“谁是江逾白?”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居然会这么说――
这人不知道江逾白?那前世傅葭临替江逾白平什么反?翻案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不可能是纯粹为了让他父皇遗臭万年,才把错判的陈年旧事都翻出来说一遍吧?
“我……”陆怀卿正想说话,就看到有人在伸手向他们示意停下。
那人穿着一身青衫,瞧着像是个文弱书生,陆怀卿正想叫傅葭临停下,却被他抢了先。
傅葭临:“荒郊野岭拦马车,很有可能是贼寇伪装的书生。就算不是,咱们还是得快点回长安。”
他连江逾白都不认识,自然对那人的门生故吏的能力更不信任。
陆怀卿想说那人瞧着真不像是装出来的书生,但又觉得傅葭临确实没说错。
早点到长安总是好的。
“那我把这把伞扔在路边等他来拿吧……”陆怀卿把昨日那把布伞拿出来。
这雨说下就下,看这乌云又聚在一块的样子,想来恐怕等会儿又得有大雨了。
傅葭临却在看清那把伞时,蓦地拉住了疾驰的马。
这是昨日陆怀卿给他撑的那把伞,他不想陆怀卿把它送给其他人。
傅葭临偏过头,闷闷道:“等等他。”
陆怀卿后知后觉明白了傅葭临的意思――这人好有意思,也跟这天一样变得快!
前一刻还不同意,没成想下一刻又准了!
看来傅葭临前世的阴晴不定,也是早就深埋进骨子里的。
第二十二章
陆怀卿听到后面逐渐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她有些许熟悉,但她一时没能想起来是谁。
那人粗喘着气,用手一个劲儿地擦着汗,似乎是不想丢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他逐渐靠近,陆怀卿也就看清了他的面容。
杏眼薄唇,瞧着约莫比傅葭临大一两岁,却不大成熟稳重,带着股涉世不深的傻气。
最扎眼的是少年的脊梁,挺得格外的直。
但因他实在太过端着,并没有让人觉得像潇潇君子竹,反而让质朴的傻气更重了。
他颇为有礼的后退一步,双手平举交扣,向他们行了大礼。
陆怀卿被这书生的举止吓得咽了咽口水。
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酸儒生,怎的会这般过于迂腐。
傅葭临倒是没有太多反应,他冷冷扫了眼这人:“什么事?”
那人酝酿了一下:“在下南州人士……”
“酸儒生你快些说,我们是真急着走,没闲工夫和你耽搁。”王垠安像是受不住这人吞吞吐吐半天的作态。
“请问诸位能捎我一程吗?我去长安,诸位不必一直捎着我,只要带我进南州城就好。”这书生道。
“可以。”傅葭临颔首。
就在书生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傅葭临又道:“十两。”
陆怀卿听到这话都懵了。
十两?
这都够寻常人家吃大半年了,傅葭临还真是钻钱眼里了。
傅葭临脸色不大好,看起来阴沉沉的。
陆怀卿只当这人是不想多管闲事,也就没有阻拦他去要钱。
“这是自然……”那书生应道。
“驾――”书生刚坐正,话都还没说完,傅葭临就用力一甩辔绳,驱赶着马车迅疾奔驰。
那书生颠簸了一下,像是都没有反应过来,差点就掉下马车去了。
幸好陆怀卿眼疾手快捉住了他。
“多谢姑娘。”书生惊魂未定抚了抚胸膛,他看清陆怀卿的脸后,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他毫不吝啬夸赞:“姑娘,当真是人美心善。”
陆怀卿是个俗人,听到这人如此夸她,她自然是欢喜得很,笑着应下了。
但王垠安却看到了傅葭临紧紧攥住辔绳的手,隐隐有青筋暴起,指尖也泛着白。
王垠安见那书生还想再说什么,连忙推了他一下。
兄弟,快别说了!小心被记恨。
书生莫名其妙被王垠安推了一下,白净秀气的脸上闪过些许不解,随即像是恍然大悟:“原是我不懂规矩……”
王垠安以为这白面书生终于知道闭嘴了,谁知道他居然规矩坐好,向他们执礼:“在下南州江蓠,多谢两位异姓兄弟……还有这位娘子相助。”
王垠安真的被这书生气到。
这人连家门都报了,是不是生怕傅葭临不找他麻烦啊?
“江蓠?”陆怀卿惊喜抬头,“哪个蓠?”
江蓠腼腆一笑,挠了挠头:“家师说‘年年秋江上,多生蓠草,香远益清’。我是九月九生的,故赠我江蓠一名。”
真的是江蓠,或者说江德忠才是陆怀卿更熟的那个名字。
如果说王垠安是个手段阴狠、嗜杀毒辣的鹰犬;那江德忠无疑就是笑里藏刀、两面三刀的墙头草。
他在傅葭临造反时,推开宫城门,让傅葭临轻松夺走了帝位。
他也会在傅葭临失踪时,跟着谢相一起拥立幼帝登基,只为了能够成为大权在握的九千岁。
而当他发现谢相想除掉他时,他又会毫不犹豫重新倒戈傅葭临……
所以,对于江德忠这个人,世人大多评之八个字。
“奴颜媚骨,无德小人。”
陆怀卿曾听江德忠说过――
“奴婢从前也是个读书人,只是出了些意外,才没入宫中为奴。”
陆怀卿一直没真相信这话。
但当此刻,江德忠出现在她面前,陆怀卿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难不成,江德忠真的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最初,他真的是个有骨气的人?
陆怀卿往前挪了挪,打算好好看看这人究竟是不是江德忠。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的动作,想起这人与他初见时,也是这样盯着他看的。
原来,陆怀卿对谁都是这样吗?
“这位娘子你这样不妥的!”江蓠因为陆怀卿猛地靠近,向后挪了一步。
江蓠结结巴巴道:“我想这位娘子应当是因为不在大燕长大的缘故,才会如此行为举止不当。”
陆怀卿连忙坐好,笑着道歉:“对不住,是我忘了。”
她只是没想到从前熟悉的人,居然在年少时,都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有所不同。
陆怀卿想起江蓠刚刚说他要去长安的事情。
“你想去长安,可以和我们一起。”陆怀卿道。
“傅葭临你说可以不可以呀?”陆怀卿转过头去看傅葭临。
虽然说这两人是负责护送她的,但两人这一路都很是辛苦,还是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傅葭临的态度莫名冷了许多,他淡淡应了一声:“你想好了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陆怀卿总觉傅葭临这句话不像是什么好话。
她又偏过头去看王垠安:“你呢?”
“我觉得啊……”王垠安观察着傅葭临的神色,也琢磨不准这人的想法。
他这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呢?
“这样,给两百两路费行不?”王垠安讨价还价。
“我……”江蓠正要说话,却被他直接打断。
“不要嫌贵,这荒郊野岭的,你嫌贵,我还嫌贵呢!”王垠安看准这书生是个好欺负的,“你就说,行不行嘛?”
“不许欺负人家。”比起江蓠,陆怀卿还是更讨厌王垠安,她开口安抚“你给二十两银子就好。”
这马车是傅葭临和王垠安在驾驶,她要是真一文钱不要,也对不起这两人。
“可以吗?”陆怀卿问。
江蓠:“十五两可以吗?”
王垠安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穷,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他点了下头:“好,十五两就十五两,来给钱吧!”
谁知道江蓠扣扣嗖嗖在袖子里翻了半天,才凑出九两银子。
他怯生生道:“你先拿这点去?剩下的到了京城,我师姐会给你的!”
王垠安没想到今日会遇上这么个穷鬼,他不知从哪掏出支笔,嚷嚷道:“过来写借据!”
陆怀卿见王垠安按着江蓠的手签字画押,还和江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巧了,这俩前世也是互相看不惯的,没想到今生居然能聊到一块去。
陆怀卿看了会儿,察觉到傅葭临好像是在看她。结果抬眼看过去,却发现傅葭临目不转睛地驾着车。
等到晚上吃饭时,她捧着麦饼啃着,想和傅葭临说话,结果他居然目不斜视走过去了。
要是放在刚重生时,陆怀卿一定会生傅葭临的气。
但这一路东出路上,傅葭临对她的照顾,她也不是翻脸不认人的性子。
陆怀卿想了想,难不成是傅葭临吃不来麦饼?
“傅葭临,”陆怀卿摇了摇靠着树,闭目养神的傅葭临,“你不爱吃麦饼啊?”
傅葭临本就是想故意离陆怀卿远一点。
他闷闷的“嗯”了一声。
陆怀卿最讨厌别人看不上漠北的东西,他知道这样能把陆怀卿气走。
反正那么多人在意她,不差他一个。
“喏,”谁知道陆怀卿拿出一袋鼓鼓囊囊的碎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再去买些糖糕好不好?”
“记得给你自己也买一份哦。”陆怀卿笑着。
她记得今日的糖糕,傅葭临可是全都吃光了。
傅葭临感受到了奇怪的感觉又漫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