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陆怀卿素未谋面的亲人,和她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他们不会当面露出鄙薄嫌弃他的神情。
随即,傅葭临又像是自嘲般低头一笑。
可那又怎么样?陆怀卿迟早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迟早会知道他究竟做过多少错事。
他明明知道结局会是什么,却还是希望陆怀卿能够晚一些知道答案。
“五殿下……”陆怀卿的声音在黑夜中愈加显得明显而温柔。
她像是不太习惯这般称呼傅葭临,喊完名字后,仍旧有几分迟滞。
傅葭临让自己看起来很是不近人情:“什么?”
可是此时已是夜晚,陆怀卿根本看不清他的凶狠,反而因为谢府门前的大红灯笼,他看起来比平时里要柔和许多。
她笑:“昨日你路过早市,买的新糖糕还有,你记得收好。”
傅葭临轻点了一下头,立刻将头转了过去。
陆怀卿在亲人的簇拥下向府内走去,却在即将跨进门时,还是向他转过头道:“不要忘了!”
这人在路上,每次都把她送的糖糕都吃的一干二净,想来应当是很喜欢吃。
真是想不到,傅葭临这样硬邦邦、冷冰冰的人,居然喜欢吃甜腻的糖糕。
她也就看在这人一路上护送的恩情,给他多留了几块!
“好。”傅葭临与她遥遥相望,又看到她很快消失于视线。
傅葭临真去马车里翻出了几块被包好的糖糕。
他垂眸盯着好一会儿,才收进袖子里,又深深看了一眼谢府的牌匾。
少年嘴角勾起的弧度,不知道是讥讽,还是欢喜。
第二十五章
长安的夏日多雨, 此刻“哗啦啦”如断了线的珠帘,一颗颗砸向地面,又迅速崩裂。
傅葭临跪在长街上,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下, 浸透他黑色的劲衣。
他却浑然不觉,脊背挺直, 望着眼前的长乐宫宫门出神。
“五殿下,这是又被皇后娘娘罚呢?”有宫娥露过看到傅葭临被罚跪于此面露不忍。
这五殿下外出好几月, 一路风尘仆仆,结果这才刚回宫就被皇后娘娘罚跪于此。
“这五殿下也是皇后娘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的会如此……”
“我听说啊……”略年长的宫女等离傅葭临远一些了, 才窃窃私语, “这五殿下,并不是……”
“说什么呢!”玉棠呵止,“让你们拿个东西这么慢,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小心改日打发你们去冷宫伺候。”
“是。”
小宫女全都闭上了嘴, 捧着茶具进了殿中。
玉棠扫了眼远处跪着的傅葭临,微微叹息一声,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谢相,用茶。”崔婉让宫女替谢相斟茶,“这些日子那个孽子给你添麻烦了。”
“皇后娘娘深夜召臣前来,不知是有何事。”谢相忽略掉崔婉口中的“孽子”,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崔婉笑得慈祥和蔼:“就是关于演儿的婚事,从前你总说谢娘子身子弱, 做太子妃实在不合适。”
“确有此事,不过这太子妃的人选都是陛下决定。太子金尊玉贵, 小女怎能挑剔。”谢相仍旧微微笑着,如往日般让人挑不出差错。
这个老狐狸!
崔婉见谢相不上套,只得直接道:“以前本宫觉着演儿和谢娘子是一对,可如今才发觉这两人并不匹配。”
“娘娘说笑了,是小女高攀太子殿下。既然娘娘觉得不合适,那便不勉强了。”谢相顺水推舟。
“娘娘今日的茶是‘君山银针’,娘娘怕是记混了。此乃陆兄最爱的茶,而非是臣最爱的茶了。”谢相哂笑。
他还能不了解崔婉?
她的遗憾是没能嫁给陆d,心心念念要让太子娶陆家女,弥补当年的遗憾。
如今陆d的亲生女儿找到了,自然就轮不到谢识微这个陆d的侄女了。
“夜深了,臣不便久留,今后若无要紧事,还请娘娘不要再随便派人请臣。”谢相起身离开。
“谢慈!”崔婉喊住他,“这是你们欠我的,也是你们欠陆d的。”
谢相这才停住脚步,他转身:“娘娘吩咐照顾陆娘子一事,臣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
“只是宫闱之内,还望您莫要提及陆兄,陛下听见恐怕不喜。”谢相道。
他出来时看到傅葭临跪在地上,连个给他撑伞的人都没有。
谢相走到傅葭临身边,俯身问他:“知道这次错在哪儿了吗?”
“知道。”傅葭临道。
身为白衣卫的人,他没有听从母后的命令,让母后发现了,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听话。
谢相发现傅葭临的眼里头一次不是虚无。
相反,他的眼里居然有了几分固执。
真是奇怪,这孩子自从被认回皇家后,多的是人挑拨他与他父皇母后、兄长的关系。
这孩子都从未放在心上,怎的这一次,他居然会有了除漠然外旁的心绪。
“那殿下继续跪着吧,臣先告退了。”谢相起身。
这孩子和他母后之间的关系,不是他一个外人能掺和的。
“先生慢走。”傅葭临冷声道。
这是陆怀卿送给他看的那些书里写了的。
他此时应当按那书上说的和谢相道别才是。
谢相眼里闪过意外的神色,连脚下都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傅葭临却没再回答他。
但谢相很确定他刚才听到的话。
傅葭临和他记忆中,似乎有了许多不同。
不过只是去了一趟漠北,竟能有如此效果?
傅葭临知道谢相定神看了他许久,但他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话。
既没有开口求谢慈帮他替母后求情,也没有再说什么寒暄的话。
谢相站了一会儿便走了,傅葭临却又在雨中跪了快半个时辰。
等到宫中又传来一阵鼓响,傅葭临才从地上站起来。
有好心的小宫娥看他苍白的神色想要搀扶他,被他虚虚挡了过去。
他回过身,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低声道:“多谢。”
但他始终没有要旁人的搀扶,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太监的领路下往宫外去。
快走到宫门时,有队人马快马加鞭往东宫的方向而去。
那队人马里领头的人,故意拔高音量:“这可是皇后娘娘赏给太子殿下的!你们还不快些放行。”
傅葭临身旁的小太监担忧地看向主子,原本担心他落寞、悲伤。
但等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傅葭临望着几块奇奇怪怪的糕点默默出神。
这几块糕点并不精致,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但却被人精心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傅葭临对着微弱的宫灯光,很小心地摊开了最后一层布。
没有被雨打湿。
傅葭临目光沉沉,却有一丝别样的情绪,无可避免的从他眼里跑了出来。
好像是欢喜的心绪。
“走啦!别误了时辰!这可都是皇后娘娘特地准备的。”
那些人又大声嚷嚷了几句,但傅葭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等他们离开后,傅葭临才把糖糕揣进怀里,微微勾了勾身子,似乎是想更好的为糖糕挡住雨。
小太监这才发现,傅葭临跪在地上都不折分毫的脊梁,居然在此刻弯了。
目送主仆二人离开后,暗处的人窜过长长的宫道,进紫宸殿,将今日的见闻一一告诉明堂里的天子。
“皇后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帝皱了皱眉,“私下面见外臣,还商议太子妃之事,到底是朕纵容了她。”
他说了许多,却半点没提及傅葭临被罚跪一事。
高公公谨慎道:“今日皇后罚了五殿下……”
“他不听话是该罚。”皇帝摆了摆手。
“朕让你们务必让五皇子听到皇后赏赐的事,他当真听到后无半分怨怼之色?”皇帝问。
暗卫点头。
皇帝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还真没想到傅葭临能坐得住。
“高安,你还记得朕尚为皇子时,最爱斗鸡吗?”皇帝道。
“记得,陛下是斗鸡的好手。”
“你说这次,朕的这几个孩子,谁能斗得赢谁呢?”皇帝目光深沉,殿内的烛光在他眼里悦动,宛若鬼火。
“老奴不懂这些。”高公公忙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轻斥:“老东西,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高公公躬身,连连点头。
“去看看皇后吧,几日不见,朕有些想她了。”
-
下了整夜的雨,陆怀卿推开窗,被外面经雨更为清雅的园景吸引。
她在谢家住了好几日,也明白了堂兄堂姐对她的关照。
譬如,她住的就是谢府最宽敞明亮的一处院子,也是离堂姐谢识微的院子最近的。
“阿卿起得可真早。”谢识微端了碗粥进来,“我让厨房给你做的,这几日雨都下得很大,你喝了好去去寒。”
“多谢!”陆怀卿接过碗就用勺子舀着吃。
她吃了两口,才反应过来长安人似乎并不喜欢这样,他们都觉得这是丢人的吃法。
粗鲁又不文雅,她前世就惹过不少笑话。
但陆怀卿悄悄抬头,却看到谢识微宠溺地看着她。
颇有种“我家阿卿真厉害”的感觉。
她要不是嘴里还有红枣的甜味,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用完早膳,谢识微照例带她在园中闲逛,和她讲这京中局势。
“太子殿下是中宫嫡子,一出生就被陛下册为太子,为人更是温雅端正,挑不出错处。”谢识微道。
陆怀卿想起前世的见闻连连点头。
这她倒是知道,太子贤名在外,多的是臣子追随。不然也不会在他死后,都还有人冒着被傅葭临灭族的可能,拥立他的遗腹子。
“二殿下、六殿下早夭,三殿下的生母只是个婢女,不过现由王贵妃抚养;四殿下跛脚……至于这五殿下,也无继位可能。”谢识微压低了声音。
陆怀卿这下惊讶抬头。
傅葭临他不是皇后的亲儿子吗?怎么会没有继位可能?
谢识微:“五殿下出生那年适逢兵乱,于乱军中丢失,虽然十二岁被寻回……但这皇室最重血脉,他的身份自然备受怀疑。”
何况傅葭临长得既不像陛下也不像皇后,长安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拿了信物冒名顶替的。
陆怀卿不由听蒙了。
她想过傅葭临以前不好过,但还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艰难的境地。
他若当真是顶替的都好,他若不是――
一出生就被弄丢,不知吃了多少苦才长大,被认回后,却连亲生父母都怀疑他的身份。
这要是陆怀卿,她能生生怄死!
“还有……”谢识微似乎还有话要说,结果突然有人通传,说是有人来寻陆怀卿。
谢识微也就停了话头。
陆怀卿却还在回想刚才谢识微的话。
果然,就像大燕的话本子说的那样,每个罪大恶极的恶人,都有个变坏的理由。
原来在她还被阿娜阿塔捧在手心的年纪,傅葭临就已经独自挣扎着长大了。
也难怪他会变成前世那般糟糕的性子。
第二十六章
陆怀卿原以为是阿依木他们终于到了长安, 提着裙子小跑着往崔府前门去。
一路上不乏有侍女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也知道她们是被她的举止吓到了。
有了前世在长安的经历,陆怀卿其实也能勉强装成“窈窕淑女”, 但……她才不想!
上辈子, 她愿意学那些烦人的礼仪是因为傅葭临让她学,看在大燕的恩情份上, 她才去学的。
今生她又不需要曲意迎合任何人,她才不要活成一板一眼、她最讨厌的样子。
“阿依木、怀之你们……”陆怀卿的话被她咽了回去。
谢家门前站着的是江蓠。
此时日头正毒辣, 谢府的门房几次示意江蓠可以先进府坐等,但他始终摇头。
“陆娘子是女儿家,又是借住谢家, 我若是进去, 恐污娘子名声。”他热得直擦汗,但语气格外坚决。
“酸儒生,你来作甚?”陆怀卿收敛了笑意。
没能见到真正期待的朋友,陆怀卿很是不高兴。
但看着这人一路奔波实在辛苦, 她自然不会为难他。
江蓠:“陆娘子, 可否麻烦你将这些银两,转交给那几日与我们同行的几位郎君。”
陆怀卿垂眸看向他手中的那些碎银,里面还混着好几贯铜钱。
看得出来江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他还是细心将那些铜钱串好,像是为了方便点数。
陆怀卿目光复杂。
说实话,她并不想和长安中人有太多牵扯,尤其是傅葭临他们。
但怎么偏偏就是江蓠呢?
江蓠前世对她多有照顾,尤其是傅葭临几次发疯的时候, 他都好心帮她说过几次话。
陆怀卿盯着那些钱,目光闪烁了片刻。
“好吧。”陆怀卿还是点了点头。
“不对, 你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何人呢?家住何处呢?”陆怀卿反应过来。
江蓠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他脸立刻红了,结结巴巴道:“我这几日听说了漠北公主上京的事,我再想了想娘子的样貌,和你在马车上说过的话……猜到的。”
猜到的?
陆怀卿倒是相信江蓠有这本事的。
人的性子三年能改,可本事却不一定三年能学会。
江蓠前世能牢牢把握住神策军和内侍省,除了他会审时度势外,这人的谋略也绝不在王垠安等人之下。
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她的身份,江蓠也未必做不到。
“那你会猜不到他们二人的身份?”陆怀卿问。
“傅公子应当是皇室中人,王公子洒脱意气应当是江湖中人。”江蓠认真道。
陆怀卿这下定神瞧了瞧眼前人:“不错嘛。”
难怪傅葭临前世能篡位成功,他身边这些人还真有些本事。
“小事,小事,上不得台面,也不该是君子所为。”江蓠局促道。
君子?
陆怀卿又看了眼江蓠。
这人以后别说什么君子了,他连小人都没得做,后来天下人大多叫他“阉狗”。
陆怀卿心里突然有点闷闷的。
“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是说我帮你送吗?”陆怀卿看江蓠跟着她,忍不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