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卿向屏风望去。
她也不知道这屏风是什么做的,除了那边缘是用的上好的红木,中间却像是用的大片像纱的软布。
既能够遮住屏风两边的具体景象,却又能勾勒出人的身影,给人像是雾里看花的美感。
太子不愧在很多年后,还能成为谢相造反时抬出来的大旗。
即使只是隔着屏风,他身上那股遗世独立的清傲气质也很是明显。
即使一句话不说,都比常将“君子”挂在嘴边的江蓠,更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
而傅葭临……他也不愧是他。
即使隔着这架屏风,陆怀卿也能一眼认出他。
甚至她感觉她都能猜到他此刻的神情,定然又是漠然里带了点厌世,眼睑下垂没有一点生气。
也不知道,傅葭临突然来这里是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崔皇后和傅葭临说话语气陡然变冷。
傅葭临:“兄长让我陪他来的。”
崔皇后欲言又止,像是很心烦:“你不去白衣卫,怎的有闲心跑去东宫?”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都不免替傅葭临鸣不平。
上次见面,傅葭临病成那个样子,这才几天肯定还没好全。
结果崔皇后见面半句关心都没有不说,开口就是如此责怪的话。
傅葭临听到这话,心中毫无波澜。
他正打算如往常般随口回答,就听到屏风对面的女声传来:“臣女以为五殿下,只是和太子殿下手足情深,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
傅葭临知道这是陆怀卿的声音。
就像她初遇时救他一样,这声音里有害怕、有纠结,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救他,站在他这边。
而不是如大多数人一样,在思索后选择冷眼旁观、在一时冲动下帮他却又后悔不已。
陆怀卿是在沉思后,还是选择了他。
傅葭临握紧了手,目光望向屏风那一头。
崔皇后也没想到陆怀卿会替傅葭临说话,她皱了皱眉想不通她怎么会和傅葭临这个怪物有牵连。
“算了,本宫也就是随口说说。”崔皇后笑了笑。
太子:“是孤不好。这几日得了几块玄铁,孤记得五弟喜好刀剑,就让人请他到东宫一叙。”
陆怀卿说的“手足情深”,不过是她随便说的话。
毕竟傅葭临前世干的事可没一件和手足情深挂钩。
但是,看太子如今对傅葭临的态度……好像确实是手足情深?
“母后知道你疼你五弟。”崔皇后没好气道。
她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宅心仁厚了些。
陆怀卿见崔皇后不追究,正松了口气,就听到她道:“说来,演儿,你年纪也不小了。”
“母后觉得阿卿是个好姑娘,今日召你来,就是想让你们二人见上一面。”
什么?崔皇后这不是想让她嫁给太子的意思?
陆怀卿刚反应过来还没开口,就有人抢了先。
“母后不可!”这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端稳如太子都被崔皇后这话惊得大声拒绝。
“皇后娘娘……”谢识微直接挡在陆怀卿身前,扑通跪在地上。
陆怀卿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
她就是来长安送贡品的,原本想着年底朝见完大燕皇帝,她就马不停蹄离开长安。
要真嫁给太子,岂不是又要和前世一样被困在这皇宫之中。
不对,她可能会比前世死得更早,傅葭临会放谢识微一命,可不见得会放过她。
她才不要死!
“皇后娘娘,臣女不过是番邦蛮夷之女,哪里能配得上太子殿下。”陆怀卿跟着跪下。
“你不要妄自菲薄。”崔皇后蹲下,笑着想要扶陆怀卿起来,却听到一个冷漠到极点的声音。
“母后,漠北兵强马壮,您在想什么?”傅葭临道。
崔皇后听到傅葭临这凉薄的话,原本心里的满心期待就这样被傅葭临戳了个洞。
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娶陆d的女儿而已。
但傅葭临毫不留情戳破了她的幻想,就和他父皇一样,冷酷无情。
“大燕的太子妃,怎能有异族血统。”傅葭临继续道。
这些道理,崔皇后当真完全不知道吗?她只是太过偏执,不想面对事实罢了。
傅葭临没有像其他两人去求崔皇后。
他从小了解到的处世之道,就是威胁远比恳求有用百倍。
“母后,应当也不想父皇疑心皇兄。”傅葭临说完最后一句,便不再多说。
他知道母后的一些旧事,但他更明白母后在意皇兄。
陆d将军再重要,也是个死人,他比不过皇兄在母后心中的分量。
果然,崔皇后伸出的手一顿,最后还是没有扶起陆怀卿。
“是我糊涂了,谢娘子、陆娘子你们都起来罢。”崔皇后坐回榻上。
崔皇后揭过刚才想说的话,随手指了指一个宫女,看向陆怀卿:“这孩子叫云安,日后就去照顾你。”
陆怀卿听到“云安”这个名字身子一僵。
真的是前世殿中省拨给她,照顾她起居的大宫女。
陆怀卿原是想拒绝的,她自然不想崔皇后的人被安插到她身边。
但她想起了前世云安和她说过的话――“奴婢以前当差的主子待我都不好,奴婢愚笨常受宫女们欺负。”
“好,多谢皇后娘娘。”陆怀卿还是答应了。
大不了这一世,她再慢慢和云安混熟策反她得了。
陆怀卿从长乐宫出来,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崔皇后自称是她“崔姨”,但陆怀卿还是很不喜欢和她相处。
就像刚才崔皇后突然想把她和太子牵成一对,看似是好意,但她其实根本不能拒绝。
她讨厌这种被高位者支配的感觉。
陆怀卿发现谢识微和太子寒暄了几句。
她想破坏这两人在一起的契机,故意继续站在原地。
让她没想到的是傅葭临也跟她一样。
也是,傅葭临喜欢她堂姐,肯定比他更恨不得拆散这两人。
太子:“五弟这次从南州特地带回来许多南锦,孤记得你喜欢南锦,已经着人送去你府上了。”
陆怀卿听到这话,原本忙了一天而昏昏欲睡的脑袋突然清醒。
难怪傅葭临在南州,用骨笛给她吹曲子的第二日大早上就不见了。
她还以为他是杀人去了,没想到是去买南锦了。
“多谢太子殿下。”谢识微笑着害羞低头。
陆怀卿向傅葭临看过去,和他蓦然对视了一眼,然后他飞快转过头去不看她。
啧,真是个卑微爱着的小可怜。
只能借兄长的手,给心心念念的人送上份礼物。
陆怀卿原本是打算搅和谢识微和太子的感情苗头。
但听着两人的闲聊,陆怀卿渐渐发现她阿姐好像也喜欢太子!
不然为什么她阿姐越说越娇羞,眼里对太子的敬佩也越来越浓。
陆怀卿不好打断,她实在做不出来棒打鸳鸯这种事。
她先一步坐到马车的轼板上等着,但她没想到傅葭临也跟了过来。
转念一想也是,谁能受得了看着喜欢的人和自己哥哥侃侃而谈呢?
“没想到啊?”陆怀卿忍不住看着傅葭临感叹。
傅葭临闻言抬头,他盯了陆怀卿好一会儿,才垂下眸:“你的礼物,我后面补给你。”
他去漠北前就答应了兄长帮他捎几匹南锦的……他那时候没想到,回了长安还会和陆怀卿有交集。
陆怀卿:“什么?”
她不知道傅葭临完全和她想的不一样,根本没听懂对方的话。
“我会送你一份礼物的。”傅葭临的脸皮泛着红,眼神却是难得的坚定有神,“你不要看低自己。”
陆怀卿理解了傅葭临的前半句话――
这人是误会她为了没拿到礼物不高兴吗?
也是,傅葭临肯定自以为他演得天衣无缝,旁人看不出他喜欢自己嫂子。
要不是陆怀卿是重来一世,她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傅葭临应该是以为她觉得他厚此薄彼,没给朋友也送一份南锦。
但这后一句话却让陆怀卿犯了难,她也不知道傅葭临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虽是番邦人,但不比长安的人差。”傅葭临道。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怔在原地。
傅葭临的鬓发被暮时的风追得乍起,他冷厉的眉峰被此时的暮光柔和。
他看着她,四目相对:“你配得上。”
在傅葭临的心里,偌大的长安,没一个人配和陆怀卿相提并论。
第三十一章
“你虽是番邦人, 但不比长安人差。”
“你配得上。”
陆怀卿回谢府的路上,一直在回想这两句话。
前世,她在长安一直战战兢兢, 既怀念着回不去的漠北, 同时又比任何人都害怕被大燕看不起。
那时的漠北已经衰败,她只能强撑坚强、装点门面, 不让别人看扁了她。
她一直很希望傅葭临能够当作说一句肯定她、认可漠北的话。
事实却是,一直到第三年她和傅葭临闹崩, 那个人都没在她一次次旁敲侧击下说过什么好话。
但她没想到前世,她费尽心思都没能得到的回应,十七岁的傅葭临会随口就给了。
陆怀卿习惯了把今生的少年傅葭临和前世睥睨天下的傅葭临当成一个人。
但此时此刻, 她才彻底分清楚这两人。
也许, 她不该把这两人混为一谈。
“阿卿,想什么呢?”谢识微问。
陆怀卿回神摇头:“可能是今日太累了些,有些头昏了。”
“辛苦你了,”谢识微握住陆怀卿的手, “都怪我, 早知道崔皇后会打你的主意,我该让你装病回绝了。”
“不怪堂姐!”陆怀卿脆声打断。
她想起今日看到太子和谢识微相处的场景,开玩笑般:“堂姐和太子殿下,瞧着还真是一对壁人。”
“说什么呢?”谢识微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岂是我能高攀得上的。”
陆怀卿:“堂姐,你很好啊……”
读书多,长得也清秀可人,性子也安静内敛。
堂姐和太子殿下, 不正是他们大燕人常说的天生一对吗?
“我愚钝,样貌也不甚出众, 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谢识微低垂着眉眼,瞧着很是自卑。
啊?
陆怀卿听到谢识微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长安的人都这么喜妄自菲薄的吗?
就谢识微这样的都要自卑,那像她这样的不知该算什么?野丫头?
“才不是!堂姐读了那么多书,平日里待人和善,哪里不好了!”陆怀卿明亮的眼睛里有了几分怒意,“总之,堂姐不许这么说自己!”
谢识微也没想到陆怀卿反应会这么大,伸手竖在自己唇前:“好,堂姐不说了,阿卿不要生气。”
“好吧,那我就勉强不生气了。”陆怀卿用力点了下头,“不过堂姐以后也不许这么想了。”
陆怀卿钻进谢识微怀里,在她怀里蹭了蹭。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不论前世今生,她都很喜欢谢识微这个人。
谢识微的目光在陆怀卿身上停留片刻,就悠悠移开落在远处的谢府,以及门口正在搬运南锦的东宫太监,
她目光深沉幽深,不像是她平日里的安静柔和,反而夹杂着几分尖锐的恨意。
只是这恨意太淡,她闭了闭眸,就又消失不见。
谢识微又成了那个安静的谢家大娘子。
―
长乐宫。
“不识抬举!”崔婉将一整桌精致的晚膳全部扫到地上。
她用金线绣着牡丹的凤袍都跟着染上了点点污渍,殿内的宫女们跪了一地,连气都不敢喘。
“都怪阿依木那个贱/妇,把陆d哥哥好好的女儿,教成了现在这样。”崔婉骂道。
玉棠听着崔婉怨毒的话,早已习以为常。
她如往常般安抚:“娘娘,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您犯不着如此大动肝火。”
崔婉:“不懂事?我看他们都是翅膀硬了,太子和识微也就罢了。连傅淮那个孽……”
“娘娘――”玉棠实在是害怕崔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传到陛下耳朵里去。
崔婉这才终于清醒了几分:“去把傅淮给本宫找来。”
玉棠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又打算把气撒到五殿下身上……但总比迁怒他们这些宫人好。
只是这一次,不仅五殿下,太子殿下也来了。
“母后,暑热闹人,这菜不合胃口,你也不能折磨自己啊。”太子殿下瞥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心里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傅葭临挡在身后,吩咐下人:“让小厨房重新做一桌菜,记得给母后备一份她最爱的樱桃肉。”
崔婉:“你不是都出了长乐宫吗?怎的又都回来了。”
“孤今日和五弟顶撞母后,当然要来向母后请罪。”太子拉着傅葭临一齐跪在地上。
崔婉没想到太子会这么做,起身去拉他,结果他岿然不动。
她实在没辙只好道:“也不算什么大事,都起来罢。”
傅葭临跟着太子起身,他如往常般坐下。
这种时候,他只需要默默等着就好,等兄长和母后说完话,他就能跟着离开了。
傅葭临继续想着刚才答应给陆怀卿的礼物。
该送什么礼物呢?她其实什么都不缺,她有权势有地位,还有足够多的爱。
他送不了她缺的东西……但或许他可以锦上添花。
傅葭临想起那人在鬓边簪花的模样。
“好看吗?”
陆怀卿笑起来比那栀子花还要晃人眼睛。
傅葭临突然就想到该送什么了。
“五弟,母后喊你。”
太子看傅葭临想是在思索着什么,他一连喊了好几声,傅葭临才慢慢抬头。
傅葭临从前到母后宫里也常常心不在焉,只是那时候他身上总是夹杂着几分阴郁。
但这次的傅葭临抬头时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净,甚至有些许欢喜的神色。
崔皇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本宫让你去保护陆娘子。”
傅葭临听到这话眸光暗了一下。
半晌,他道:“哪个陆娘子?”
“你把人家从漠北请来的,你说还能是哪个陆娘子?”崔皇后道。
她见傅葭临眼神晦涩,一言不发,还以为傅葭临这是不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