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就问过大燕的侍女平阳陆氏是什么,她们就告诉过她,说这平阳陆氏可是数一数二的郡望。
果然身后的人听了这话,就收了手里的匕首。
她就知道这话肯定有效。
她还没得及喘口气,外面突然就传来脚步声,她的腰被身后人一把揽住。
身后的人将她推到墙上,她想挣扎却被牢牢桎梏住。
外面的脚步声越发清晰起来,身前的人似乎在向她靠近,最终温热的气息停在离她鼻尖不远的地方。
外面传来说话声,有人问:“在这边吗?”
“没有,是对野鸳鸯。”
陆怀卿这才意识到身前人刚才在做什么。
这人也是在被追杀?
陆怀卿的眼睛这才眯成一条缝想要观察眼前人,结果一双熟悉的黑眸撞入她的眼。
这不是傅葭临吗?
找了他这么久,结果他一个人躲在这个暗巷里,刚才还那样欺负她!
陆怀卿羞红了脸用力瞪着傅葭临,结果他的目光仍旧平静无波。
“你……”
她质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傅葭临捂住嘴。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又折返回来。
他盯着陆怀卿的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最后他缓缓低头――
傅葭临居然低头吻在了他的手上!
两人隔得太近,她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傅葭临眼睫轻颤时的细微动作。
正是初阳破云时分,黎明刺破黑暗,霞光浸透陆怀卿的发尖,她被明光晃得微微眯起眼。
这光却柔和了傅葭临冷厉的眉峰,让他不像她记忆里那般冷冽。
他们保持了这个姿势不知多久,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别看了,他们大燕人脸皮薄得很”。
傅葭临这才松开手,立刻离陆怀卿半尺多远。
他托着受伤的手倚着墙,就好像刚才的荒唐事都跟他不沾边一样。
陆怀卿红着眼眶,几次张嘴想说话,都觉得这么骂不够狠又咽回去。
“傅葭临!你一点都不知羞!”陆怀卿语气凶狠又委屈。
他们大燕人坏得狠,还不知羞!
傅葭临确定那些人是真的走了,才垂眸看陆怀卿。
那双眼里仍旧没有半分情绪。
他刚才捂住对方的手,此时合拢又放开,上面还残留着粘腻而潮热的陌生触感。
陆怀卿看傅葭临的动作,以为能看到他不好意思。
结果,愧疚、尴尬、局促……这些情傅葭临都通通没有。
陆怀卿看这人占了她便宜还这样,眼里都气出了泪。
她愤愤道:“你不给我道歉吗?”
他的眼中浮起几许疑惑:“我需要道歉吗?”
他的神情和上次问要不要和她道谢时一样不解。
“当然,你刚刚……那样!肯定要和我道歉的!”陆怀卿以为傅葭临是装作不懂,“就算你道歉,我都不一定原谅你。”
“对不住。”傅葭临听完她的话,毫不犹豫地向她道歉。
陆怀卿还是不悦:“不仅要道歉,你以后也不许这么做了,人要学会……。”
她看到傅葭临紧盯着她,话不自觉小声了许多:“人就是要学会知错就改啊。”
明明是傅葭临这个人不讲理,怎么搞的好像是她做错了。
小巷里没有其他人,此时时辰尚早,整条巷子安静的过分。
傅葭临手里有匕首和剑,他要是真把自己杀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陆怀卿闻到愈发浓烈的血腥味,才发现他右手的伤口又在往外流血。
眼前少年被青丝遮掩住的半张脸看起来很是阴郁。
她有些害怕和担心,正想认怂保命,就听到傅葭临开口:“以后不会了。”
这下陆怀卿不知所措了。
虽然,她知道傅葭临此时还不是前世杀伐果决的帝王,但是看到傅葭临如此爽快认错,她还是满心错愕。
毕竟,前世傅葭临从不认错。
那些胆敢上谏的言官,傅葭临不是杀了就是贬谪,任何反对他的声音都被他弹压下去。
就是这样一个人,原来在他的十七岁,他竟然如此……好说话?
总不可能,前世傅葭临那样的作风,是因为没人教过他,人要道歉和改正错误?
陆怀卿见傅葭临瞥了她一眼,似乎发现她不再生气,提剑就要走。
一步、两步……那人才走没几步就向后倒来,陆怀卿连忙伸手接住他。
和上次不同,这次她怀里的傅葭临好像伤更重了一些。
如果不是陆怀卿摸到了对方的脉息,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银雀――”
陆怀卿听到阿依木和何怀之两人声音,急忙向他们挥手示意。
她推了推怀里的傅葭临,在发觉他真的昏死过去后,还是没有真的忍心推开他。
哼,就当是日行一善再救救这个讨厌鬼好了。
第六章
傅葭临不怕死。
所以,不论是他为了查案伪装燕商混入商队时,遇到的那个扬言要杀掉他们的塔木。
还是林老汉、经略使那样可能反杀他的任务目标。
他都从来不怕这些人。
他自幼在杀手组织长大,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活着。
在无数次相似的任务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一把刀而已。
刀剑既不惧死,又没有感情,所以他才成为烟雨楼最好的杀手。
也才能在被父皇从杀手组织里认回后,成为他最听话的鹰犬。
但……居然会有人试图来教会他人间的礼义。
还是一个见过不过几面的漠北小公主。
傅葭临半梦半醒间,被外面的声音唤回些意识。
“都怪你!你的那些人怎么连公主都不认识!”是个男声,声音的主人年纪应当不大。
公主?
傅葭临略微睁开眼,不同于长安的五色帐顶映入眼帘。
他这是又被人救呢?
又是那个要教他感恩和道谢的小公主吗?
那人还真是……和长安人完全不同的漠北人。
“好啦,何怀之我又没事,你不许数落阿依木!”傅葭临认出了这是那个小公主的声音。
黏黏腻腻的像江南刚蒸出来的米糕,带着灼手的热气,指不定就能把人的手烫到。
不过真戳一戳,才知道就是个软软的好欺负的。
就像前几次这小公主看到他时,那又惊又怕却还故作刁蛮的模样。
她恐怕还自以为自己装得有多好,实际上,旁人不过看上一眼,她就漏了馅。
傅葭临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人好,这个小公主比谁都可疑。
他撑着身子寻找他的剑,目光落到身边的长剑。
然后他发现那把从不入鞘,最多只用粗布包一包的剑,此刻居然被人配了剑鞘。
它就那样乖乖躺在他的身侧,就好像有人知道他一醒来就会去摸索一样。
……像是怕他伤了手,特地这样做的。
傅葭临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攥紧了剑柄――
帘子被人挑起来,陆怀卿走了进来。
她今日换了一身衣裳,还是红色的,不过这次她还披着红色的头纱,上面烫着滚金的团花牡丹纹。
少女喜欢亮堂,她直接把门帘系住,光从她站的门口迅速占满营帐的大半位置。
傅葭临也被骄阳照到,他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的动作,和他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很是好看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傅葭临虽然有病,但不得不说他这张脸确实生得很好。
不行……她暗暗告诫自己,才不能见一点美色,就轻易原谅这人前些日子做的事情!
陆怀卿抱着手,觉得这样能让她看起来凶些:“喂,你快些把病养好就走。”
少女因为身上的漠北血统,此时故作生气,那高挺的鼻梁真让她多了几分攻击性。
“好。”傅葭临嘴唇苍白,像个小可怜般点头。
这是做什么,搞得像她欺负他一样,明明前几日这人还占她便宜。
陆怀卿虽然不清楚这一世的傅葭临,为何此时还没有前世的阴晴不定。
但为了防止他以后越想越气,拿漠北开刀,她还是要和这人讲清两人的事。
陆怀卿软了几分语气:“我不是赶你走,但是你总不能一直住在漠北呀……你总得回家,是吧?”
她前前后后救了他两次,怎么都算是他的大恩人了,他可千万别到时候记恨她。
大燕人爱说“升米恩,斗米仇”,尤其是傅葭临这种六亲不认、欺师灭祖的人。
他恩将仇报可太有可能了。
傅葭临头也不抬:“我明日就走。”
“我不是赶你走!”陆怀卿生怕得罪他,思来想去憋出一个借口,“我阿娜讨厌大燕人,尤其是大燕的文弱公子。”
“她半月后回来,在那之前你离开就好啦!”陆怀卿撂下这句话,就不管傅葭临的反应了。
她掀开帘子出去,走了好一段路,确信傅葭临不会听见才狠狠跺脚。
都怪前世对傅葭临骨子里的害怕。
不然要是依她前世十五岁的劲儿,她直接等傅葭临伤一好,就把人丢回大燕去。
说起害怕傅葭临这事,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害怕傅葭临的。
阿娜走后,她见惯了世态炎凉。
傅葭临前世虽要求漠北送质子入京,但漠北平叛和重建漠北,他都是真的出了力。
还愿意以礼接待她这个小国公主,甚至给她赐了大燕名字。
别人眼里的傅葭临是十恶不赦,但对她和漠北……他确实有恩。
她甚至有和这人对酌过。
上元节时分,长安难得没宵禁,她听说那可是通宵灯如昼,人流往来如织。
她却要在深宫里,和一个随时可能拔剑杀人的暴君喝酒。
傅葭临喝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没醉。
他撑着头看她:“去不成灯市,心里怪不怪朕?”
她总觉得这话答不好,她脑袋得没有。
半晌,她假装才喝完杯里的屠苏酒,试探道:“不想去,别人都有亲人,我没有。”
傅葭临闻言停住斟酒的动作。
“等到清明,我让江德忠带你去大慈恩寺替你家人拜一拜。”傅葭临居然与她认真道。
她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清明,只隐隐约约记得晋昌坊有座寺庙是叫“大慈恩寺”。
傅葭临不知是怎么看穿了她的想法:“不知道清明是什么?”
她点头。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那岂不是也不知道上元节是做什么的?”
她摇摇头又轻点头:“知道一点。”
“哦,那公主知道上元节是给男男女女私会的吗?”傅葭临故意逗她。
听到他调侃的话,她低头脸羞红,一语不发。
他扯了个笑,按住她的肩:“十五闹花灯,清明吃青团……公主还是记这个好了。”
“阿卿,吃不吃青团?”陆怀卿被这话惊醒,抬眼向身旁的人看去。
只见阿姐给她端了一盘“青团”。
说是青团,但和陆怀卿记忆中,大明宫里晶莹剔透的青团子相去甚远。
它甚至不是绿色的。
但她没有拒绝,欢喜接过一个小口咬着,团子黏黏糊糊,但是很甜。
“你总是惦记要去长安,还是别去了吧……你想吃青团,阿姐可以帮你请大燕的厨子来做,就算是大燕的胭脂水粉,咱么这里又不是买不到。”雅依苦口婆心劝她。
“阿姐,我已经不想去长安了。”陆怀卿摇头。
从前十五岁的她,确实很是期待阿塔口中的长安。
期待那个被描述成金玉锦绣堆成、万国衣冠来朝的阿塔的家乡。
她以为那里会有阿塔说的打马过桥、凭栏远眺的佳公子,以为那里有风流缱绻的诗与传奇。
可等她到了以后,她才发觉阿塔的家乡并不欢迎她。
在那里,她的异瞳格格不入,她的身份被人明里暗里耻笑,最后还潦草死在那里。
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她。
阿塔说错了,长安,一点都不好。
“阿姐,你也吃青团。”陆怀卿敛去心中心绪,给阿姐也递了一个。
阿姐只咬了一口,就心满意足笑了,乐呵呵道:“唔,我们……好烫,我们银雀真是懂事了。”
陆怀卿看到阿姐这鲜活的模样,心里就欢喜。
“银雀不用继续装懂事了。那个塔木的事,阿姐都摆平了。居然想暗算我们银雀的坏家伙,我让人又打了他一顿,把他左手也废了。”阿姐以为她是因前不久的塔木一事,才在这些日子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我……”陆怀卿解释的话,被阿姐用青团堵了回去。
“有阿姐在,就算你把天捅破了,我都能给你补上。”阿姐伸手摸陆怀卿的头,见她没有闪躲,又多揉了几下。
她乖乖贴上去给阿姐揉。
“嗯!我知道!”
她早就知道阿姐又厉害又疼她!
雅依见妹妹高兴,就又补了一句:“还有你帐里那个大燕的小郎君,阿姐也帮你摆平了。”
“好,谢――阿姐,你说什么?”陆怀卿还以为是她听错了。
“就你帐里那个啊。我找大燕商人买了他,以后他就是你的奴隶了。”雅依看妹妹这看起来“高兴得快傻掉”的表情,就知道她这下肯定是做对了。
她就知道妹妹最喜欢大燕白白净净的书生,更何况前几日妹妹还为了那小郎君,不惜涉险进北云城救他。
这不是喜欢,那是什么?
陆怀卿感觉心都抽抽了一下:“我的奴隶?”
“对啊。”雅依点头,“我还让人教他对你要恭敬些,这夫郎啊不驯不行……你去哪?”
陆怀卿来不及回答雅依的话,只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了。
让傅葭临做她的奴隶?
傅葭临这个疯子怕是能将这个仇记到天荒地老!
她必须得为了自己和漠北诸部,去傅葭临面前挽回一下。
陆怀卿掀开帘子,才发现傅葭临已经换了漠北的身衣裳站起来。
阿姐的心腹看到她,目光在她与傅葭临身上流连,含着笑向她行完礼才走。
傅葭临此刻穿着他们漠北的长袍,可能因为衣裳不是贴身剪裁的缘故略显宽大,却让他看起来添了几分慵懒。
他的头发也像漠北儿郎那样披着,让他减了几分疏离淡漠,居然真的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