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清俊斯文白皙的少年别过头去看巷河里几个在河水里洗澡的孩子,回答得很不在意:“无聊。”
“我也无聊。”梁芳草指着河岸对面一棵果实累累的龙眼树,“我想吃那个。”
“你不饿。”林之沐看了梁芳草一眼,很确定她不饿,他刚陪她吃了午饭,然后又吃了甜点糖水以及雪糕。
“我饿,真的!”梁芳草盯着林之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
林之沐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眸子幽暗似深潭,让人沉溺不自知。他看了她的眸子三秒,到底站了起来。
半晌后,他提了一把姜黄透亮的水果回来:“给你。”
“我想吃的是龙眼,不是黄皮呀。”梁芳草哼道,“你不会连龙眼和黄皮都分不清楚吧?”
林之沐眸光如水:“爱吃不吃。”她吃得太多了,黄皮果小核大,酸甜利消化,比吃龙眼好一些。
“有吃就行。”梁芳草酒窝微现,将黄皮接了过来,一个一个地开始吃酸甜可口的果实,还摘了一个递到了林之沐嘴边,“吃。”
林之沐愣了一下,才张开嘴把果实咬进了嘴里。
“好吃吧。”她笑着,酒窝微现,幽暗的眸子有光,将那些幽深的因陆长亭而起的悲伤,映照得淡了一些。
林之沐觉得,那个黄皮果和他过去吃的每一个都不一样,酸甜的程度刚刚好,就像梁芳草那个独一无二的酒窝一样,就像他第一次确定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的滋味一样。
三
梁芳草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喜欢上了陆长亭,甚至在日记那样的东西里都没有。
可是这份喜欢太深太多也太沉重,她的心里都快放不下了。
偶尔,实在是觉得无法承受的时候,她就会爬到关公庙的那棵巨大的许愿树上去。但这要是被家人邻里知道,说不定要被揍的,怎么能爬关公爷门前的树呢?
小时候,黄静澜和她一起爬过,黄静澜被揍得三天没能出门玩,她因为是个女孩,没被揍,但被罚在家里抄《三字经》了。
关公爷后院的这棵财神树据说有百多年了,树身粗壮密叶成伞自成一景。佛城人爱树更爱榕树,觉得榕树老了会有灵成仙,所以多将老榕树当小神供奉。
再调皮的孩子也少有会爬到庙里的树上玩儿的。
就因为知道没人会去,所以,梁芳草才觉得那里安全。
她想把她的秘密,放一些在树上。
她想让关公爷也帮她一起守护好她喜欢的人。
她……也想让关公爷体谅她的心意一分,也许,关公爷会心疼她,帮她一把呢?
这念头,真有些贪心,真有些羞涩,也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所以,梁芳草每次把写了心事的纸条放进她的秘密树洞的时候,都像做贼般心惊胆战,生怕被谁发现。
幸好,每次都还算顺利。
只是偶有几次会在回程上遇到林之沐。挺拔秀气的少年随意地站在路边,像是在等谁,又像只是恰巧路过。
不知为何,梁芳草每每见到林之沐那双清澈明亮如星如湖的眼眸,心里便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慌张。为了掩饰,她总莫名其妙地找一个理由拉着他赶紧离关公庙远一些。
“林之沐!我有功课不会!去我家教我吧!”
“林之沐!街口新开的甜品店听说好好吃!你请我……哦不,我请你!”
“林之沐!我想章姨做的凤爪了!走!去你家!”
“林之沐!咱俩找黄静澜玩游戏去吧!”
“快点啦!我饿了!”
“快点快点!林之沐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总之,她每一次都找到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拉着林之沐离开关公庙附近,而林之沐每一次也都安静地被她拉着走了。
她总是催着他快点走。
他总是安安静静不紧不慢地任由她拉着他的手腕、外套,或者书包带子,树荫下的风轻轻慢慢,他的眸光温温柔柔。
他不想跑得很快很快,他只想跟在她的身后,就这样看着她,慢慢地走很久很久。
久到有一天她忽然醒悟回头看时,发现他依然在。
一如当年,初心未变。
何护士今天差点迟到了,幸好她赶在手术前一个小时到达了办公室。她的上司很年轻,才二十八岁,但是特别厉害,中医学和临床学双博士,长相更是人中龙凤,是医院重金聘请来的年轻专家。
唉,同样生活在地球上同样是吃中国的大米长大同样是差不多年纪,怎么就是人家是双博士的专家而她只是个普通护士呢?她也才三十岁呀,别说博士了,结婚生了孩子后连个研都考不上。幸好工作资历不错,做事认真细致,所以才能成为林医生的搭档护士。
林医生对工作细节要求很高,何护士不敢怠慢,马上开始着手手术的各项事宜。但本来正淡定地看病理报告的林医生瞥了眼闪了一下的手机屏幕,却站了起来往外走。
林医生要去哪儿?作为一位尽职的助手,何护士赶紧提醒:“林医生,你去哪儿?马上要手术了。”
“手术室见。”
林医生向来惜言如金,何护士明白过来了。原来林医生是提前去手术室做准备了呀,果然优秀的人就是不一样呀,她得抓紧进步才行。
然而,林医生是最后一分钟才进手术室的。何护士看了看林医生的额角,似乎还有因为匆忙而赶出来的细微汗珠。
何护士与他共事一年,还真没见过他这样着急的样子:“林医生,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开始吧。”林之沐已经平稳了气息,他自小学中医药理针灸,大学主修西医临床,教过他的导师无一不对他夸赞有加。人有能力,担的责任也大了起来。
他最近忙得差点儿就顾不上自己的正事儿了——他已经有一周没和梁芳草见面了,今天,他无论如何要与她见上一面。
何护士大概根本没有想到,能让一向认真严谨的林医生在手术开始前一分钟才赶到手术室的,是一条外卖短信:林之沐!12床的卢爷爷说想吃双皮奶!但是我现在在上课!我给他点了外卖!外卖小哥说他进不了贵宾楼,求你帮忙一下!我下次请你吃饭!
那是梁芳草发来的信息。林之沐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心头一热,再看到那些感叹号的时候,心头再一热,然后,他才看了内容。
他也挺无奈的,梁芳草就是这样牵动他的心,十几年了,哦不,或者更长时间了。他都不知道成了一种习惯还是一种执念。
但不管是什么,梁芳草就是特别的。在他的人生里,除了梁芳草的事,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排。
所以,没人知道忙到脚不沾地的青年才俊为什么会在手术前半个小时会跑到医院门口接一份外卖,然后再跑十分钟送到了临终护理分院的贵宾楼12床卢爷爷。
梁芳草当然也不知道。当她结束了一天的课业和打工,累得倒在宿舍的床上连澡都不想洗只想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林之沐的电话打进来了:“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梁芳草一脸蒙:“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她很穷的好不好?因为要攒钱去找二姐,她根本都不敢花父母大姐给的钱,她自己打工挣钱也每天累到死要好吧?而林之沐身为大医院的医生,怎么总想着让她请吃饭?
林之沐:“今天上午九点半的短信。”
梁芳草愣了愣,说:“……林之沐,你要不要这么小气!”
林之沐:“你现在去洗澡,十五分钟后,你们宿舍楼下见。”
梁芳草:“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洗澡……我不要呀,我改天再请你好不?我现在好累呀,我只想睡觉呀。”
林之沐:“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梁芳草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下楼了,她钻进林之沐的车里,整个人已经因为洗了个澡精神了,看着面沉如水的林之沐,一双美目神采奕奕:“今天你打算请我吃什么?”
林之沐看了他一眼,眼神微暗,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条干爽的毛巾蒙在了梁芳草的头上:“擦干头发再说。”
“林之沐,你车里怎么连毛巾都有?”梁芳草听话地用毛巾擦头发,嘴里提着质疑,心里却从没仔细地想,为什么林之沐总是很仔细周到地事先知道她需要什么——她洗完澡后套上衣服就往楼下跑,连头发都没擦。
林之沐没出声,只是看了她胸前一眼,耳尖微红,倏地地移开了眼睛:“是你说要请我吃饭的。”他的声音有些哑,因为他看到她的T恤被从头尖滴落下去水珠打湿了,T恤紧贴身体。
梁芳草一边擦头发一边耍赖:“我只能请你吃方便面,只请方便面哦!我很穷的,要不还是你请我吧,等我以后有钱了再回请你,我想吃寿司。”
“那就吃方便面。”
“不要呀!我想吃寿司。”
“好,你请。”
“不要呀!我没钱。”
林之沐:……
“林之沐?”
“嗯。”
“吃寿司?”
“嗯。”
“你请?”
“嗯。”
“那我就放心啦!开车快点啦,我好饿呀。”
三个小时之后,×大某女生宿舍楼下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路灯的微光映进了车窗里,驾驶座上的林之沐侧身看着副驾驶座上已经睡熟的梁芳草。他看了很久很久,才轻声说了句:“你是猪吗?每次都是吃饱就睡,真的不怕我对你做点什么吗?”
他的语气里是宠溺,轻轻地给她盖好薄毯的手也是宠溺。
而梁芳草这个对他不曾设防,只要在他身边,就能安心地呼呼大睡的姑娘对此浑然不知。
P.S.
晚上八点,林之沐终于从手术室里出来了。她回到办公室打电话给助手说手术报告事项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梁芳草发过来的一个表情。
林之沐一边讲电话,一边打开了梁芳草发过来的消息。
消息只有一条,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发的。只有一个表情,一只小胖猫正在招手微笑说“嗨”。
言简意赅地结束了与助手的工作电话,林之沐马上打了梁芳草的电话,但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林之沐快速换上自己的外套,一边打着梁芳草的电话一边往外走。
“林医生,手术报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助手只看到了林之沐的背影:“明早给我,今天先下班吧。”
助手一脸蒙:“可是,你说今天要……加班……好咧!”不用加班不是正巧去陪女票吗?他一来实习就跟了林医生这个爱好加班的单身狗真是……天天加班太惨了。
林之沐将车开出车库,一路都在用蓝牙耳机拨打梁芳草的电话。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道这能闹腾的丫头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梁芳草在他面前,绝大部分都是有事说事,很少会给他发表情,如果只发一个表情又不说话,大抵是心里不好受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最近黄静澜说,大约是有梁芳华的消息了,梁芳草她会不会……不,应该不会,他嘱咐过黄静澜先不要告诉她的……
梁芳草毕业后并没有固定工作,一边打零工一边玩摄影,空余的时间都在十一医院做志愿者。十一医院是一所临终关怀医院。自从梁芳华出事失踪之后,梁芳草表面看起来很坚强,事实上林之沐知道她一直在责怪自己,甚至有抑郁倾向。去十一院做志愿者是他带她去的,他就是想让她通过感受他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挣扎与坦然,慢慢地治愈她的内心。
梁芳草的脆弱、倔强、善良与执着,林之沐都懂,他愿意给她时间,不管多久,他都能等,但是,他没办法不担心她。
一直到十点半,林之沐都没能打通梁芳草的电话,也没能在她可能会出现的几个地方找着她。他没有办法,只能在她租住的房子楼下等着,心里急得万马奔腾,甚至有了报警的念头——也许他应该考虑从今天开始在她身上装一个追踪器之类的玩意儿,省得找不着她心急如焚。林之沐修长的漂亮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敲,一边急火攻心,一边仔细地思考过可执行性。
十一点十七分,梁芳草骑着她的小电驴出现在林之沐的视线内的时候,林之沐先是用一双堪比×光的眼睛确认她既没喝酒也没受伤看起来也并没有失魂落魄之后,才深吸一口气,换回了他素来清冷自持的表情从车上走了下来:“梁芳草,你的手机呢?”
“呃?你怎么在这里?我刚从阮奶奶那边回来,今天出去忘带手机了。下午本来想叫你请我吃火锅的,但是没发完信息阮奶奶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走得急,手机忘带了嘿嘿。”梁芳草熟练地骑着小电驴在林之沐面前停下,一张小脸笑嘻嘻,“你是来给我送夜宵的吗?”
阮奶奶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一年前,林之沐给她做了最后一次手术,之后阮奶奶拒绝再治疗,住进了临终关怀中心,她很乐观,也很豁达开朗,很喜欢和梁芳草聊天。
林之沐也觉得梁芳草和阮奶奶在一起其实有好处,阮奶奶的初恋另娶他人后,终身未嫁,阮奶奶引为人生憾事,不过阮奶奶也看得开,林之沐将阮奶奶介绍给梁芳草认识,其实是有私心的——他希望梁芳草能放开过去向前走,因为他在前面等她,已经等了许久了。他还有耐心,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耐心还有多少。
“我好饿,夜宵呢?”刚才十一医院有突发情况,梁芳草忙到这会儿确实饿了,她很自然地将林之沐当成了自己的小饭馆。
“上楼去,到你家给你做。”林之沐一张脸在淡淡的路灯光晕下清冷如昔,“作为给你做饭的报酬,今晚你的沙发归我。我今天钥匙丢了,进不了家。”这马大哈丫头,居然忘记带手机,害他心急如焚地等了几个小时,他怎么也得要点福利——虽然只是睡沙发,什么福利也不会有。
“什么?你也会丢钥匙?”梁芳草嘴角抽了抽,不太敢相信像林之沐这种高智商的人也会丢钥匙,不过,她自己也不是没到他家抢过沙发,所以并没有怀疑林之沐的用心,“把沙发借给你,我想吃什么,你都给做吗?”
林之沐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率先走进了单元门。梁芳草赶紧停好小电驴小跑着跟了上去:“我想吃云吞面你也给我做?水饺也可以?”
“嗯。”林之沐又哼也似的应了一声,看着梁芳草陡然盛开的笑脸,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儿像个挖好坑给小红帽跳的大灰狼。
不过呢,他一点儿也不愧疚。因为他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梁芳草这个小红帽,只能由他这只大灰狼来吃。
“林之沐,你做饭真的好好吃啊!我吃得好饱啊!幸福!”穿着小米兔家居睡衣的梁芳草很没形象地倒在床上,四仰八叉,毫无形象,丝毫不介意才四十来平的小公寓里还有林之沐这个正在收拾碗筷去洗的高个儿男人。
“吃完不要马上躺着,动一动有助消化。”林之沐冷脸垂眸,正一样一样地收拾小餐桌上的碗筷,看起来就像是根本不想看梁芳草半眼的样子。事实上,她洗完澡出来之后,他就怕自己多看一眼眼睛便不能从她身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