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竹。”他站定,头却微微垂着,“我很抱歉。”
历拂衣曾经觉得愧疚。
但通雷塔的折磨,让他的愧疚渐渐磨平,甚至变成怨恨。
可此时此刻,那些愧疚感又涌了上来,比曾经更加猛烈,猛烈到要把他淹没。
洛疏竹张张嘴,许多话卡在喉咙里。
她责怪、怨恨过历拂衣。
可当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她又忍不住站在历拂衣的角度思考问题。
她不知道这样对或者不对。
时至今日,她看见历拂衣的时候,就会心软。而自己对他的这种心软,又会变成对洛留影的愧疚。
两种情感在心底纠缠,有时候,逼得她自己喘不上气。
她抬眼,又听见历拂衣说:“如果我早认识你,我一定不和你哥哥抢那朵金莲。”
他抿抿唇:“你哥哥若有了金莲花,便能修复断掉的两条灵脉,也会把你的灵脉还给你。”
“是因为他身上有你的一条灵脉,所以,在他坠海那日,你才会昏迷。”历拂衣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说到底,因因果果,都是因为我。”
“历拂衣,不要把乱七八糟的因果都揽到自己身上。”洛疏竹打断他的自怨自艾:“你若是诚心道歉,等我哥哥醒了,自己和他说。”
她轻轻叹息了一句,又问:“我哥哥会好的,对吧?”
“会。”历拂衣郑重点头,“我会和你一起,拿到另一支金莲,你哥哥一定会回来。”
洛疏竹终于露出笑意,“好。”
第三十六章
瀑布自两山裂缝中垂下, 落入碧蓝色的湖泊中,扬起白色的水花。景乘风站在湖边,朝他们轻轻颔首。
“我走了。”历拂衣有些依依不舍地看她, “等我, 不会太久的。”
他这样说着, 又把目光落在右侧的景乘风身上。
历拂衣嘴唇动动,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景乘风打断, “明白,你闭关的时候, 我保证, 不会看着有人欺负洛姑娘。”
“还有, ”景乘风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我懂,有人要是觊觎洛姑娘, 就杀喽。”
其实有时候,身边有个太了解自己的人, 也不全是好事。
历拂衣的一腔心思被赤裸裸地展开, 他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伸手捏了捏眉心, 却透过手指的缝隙,去偷看她的表情。
洛疏竹只是低头笑笑, “去吧, 安心闭关。”
“那我走了。”历拂衣把身上的披风取下,伸手递出去, “你的披风。”
一路波折,他一直靠着洛疏竹的这件披风取暖。
这披风比寻常的披风要厚重一些, 内里加了一层短短的绒毛,最外层用颜色相近的丝线,绣了密密麻麻的暗纹,看起来华贵非常。
洛疏竹那储物耳环的空间有限,她还一直带着这东西,所以他猜,这定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物件。
“送你了。”洛疏竹没有伸手去接,“你好好收着。”
“好。”他握着披风的手收紧,然后点头应下。
“历拂衣,”景乘风在那侧抱着胳膊评价,“你和洛姑娘,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再说,你早闭关一刻,就能早出来一刻。”
历拂衣想要反驳,却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他后退几步,又说了一遍“等我”,然后瞬间化成一条青龙,潜入了湖底。
良久之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都一切未曾发生过。
“这样便可以了么?”洛疏竹盯着水面上的落叶,“不用做些别的什么?”
“不必担心。”景乘风似乎心情不错,“我家这湖水,有养神治疗的功效。何况,他们龙族就是这样闭关的,泡一泡,就全好了。”
“不过――”他忽然转头看过来,“他那龙身……是怎么了?”
刚才历拂衣的动作很快,可他还是注意到了。景乘风自然见过历拂衣原本的真身,所以两相对比之下,更觉得触目惊心。
她摇头,“不知道。”
景乘风小声地嘀咕,“龙族失去部分龙鳞,便失去了一道保护,难怪他会让天雷伤到。”
他叹气过后,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开口:“洛姑娘……历拂衣脾气不好,但待人算是、真诚。”
洛疏竹被他的转折逗笑了,“干嘛?你怕我骗他?”
“那应该不会。我阿姐看人很准的,她都夸你了,一定没问题。”
景乘风察觉她未曾感到冒犯,语气也轻快了不少,“我就是想说,历拂衣对谁好都是真的,就是那个破脾气,让人难以接受。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他从小就……”
“所以,”洛疏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知道,他父母为什么更喜欢厉千霄么?”
这情况,她从前,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
“没人知道。”景乘风摇头,“明明是双生子,为什么如此偏颇。”
他压低声音,“其实历岑对两个孩子都一样地……平淡,只有宋殊栾偏心。只不过历岑战死之后,就只剩宋殊栾了。”
洛疏竹也跟着他压低声音,“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四下空无一人,但帝王家的秘辛,确实不能大声议论。
“我还知道一个,从我爹娘那偷听的,”景乘风似乎很愿意分享秘密,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扇子,“哗啦”一下打开,遮住半张脸,“历拂衣她娘,在嫁人前,在本族有心上人的。”
洛疏竹看到他一双眸子发亮,又听见扇子后边传来声响,“我在人界找你们的时候,看了好多话本子,这就跟上边写的一样。总之呢,他们有段时日,闹得不太愉快。”
洛疏竹摸摸耳垂,“……哦。”
“走吧。”景乘风直起身子,神色瞬间恢复如常,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一样,他朝前踱步,“洛姑娘,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
房屋十分宽敞,伫立在一片山林之后,周围只有这一间屋子,四下里安静无比。
景乘风送她到此地之后,便也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洛疏竹一个人。
她坐在窗前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与凌远陌,写一封书信。
这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回来了,总要先和他说一下,免得他再担心。
书桌上笔墨纸砚都有,洛疏竹抬笔,写下第一句话。
“洛姑娘,我进来了。”安静的空气里,这一道声音格外清晰,大门未曾关闭,景玉音从窗户看到她的身影,直接走了进来。
“此处不会有外人打搅,你安心住下就可以。”她顿了顿,“有任何事,都可以去找乘风,找我也行。”
“多谢家主。”
“叫家主,显老。”景玉音在另一侧坐下,“你和他们一样,叫我玉音姐就可以。”
“好,玉音姐,你也叫我疏竹就可以了。”
“在写信?”她直接坐下,正对着洛疏竹面前铺平的纸张,那第一行,赫然便是三个字“远陌哥”。
景玉音的表情瞬间顿住了。
洛疏竹也再写不下去了。
如果真是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那便罢了。可她偏偏,在凌远陌的口中,听到过很多故事。
连装作不知情也做不到。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将手中侵染了墨汁的笔轻轻放下。
然后她思忖了半刻,抬头,缓缓开口:“我知道这有点冒犯,玉音姐,如果你因为我的话不开心,我可以道歉。”
洛疏竹决定一鼓作气地说完,“我想问,你和他,还有可能么?”
景玉音盯着纸上的三个字看了好久,末了忽得嗤笑一声,“可不可能的,不都是凌远陌决定的么?”
她一向是没什么感情的冷漠。可洛疏竹觉得,景玉音刚刚的这句话,带着点嘲讽的意味。
洛疏竹感觉手心里微微出汗,她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主动地充当“和事佬”。
她从没做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辩解,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只是,替他们可惜。
既然她有机会那么恰巧地来到景家,这大概就是一种独特的缘分。
洛疏竹嘴唇抿了又抿,好半天,才挤出直愣愣的一句话,“那……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其实凌远陌对于她来说,和洛留影一样,都是哥哥。
替自己的哥哥说一句话,她想,应该不算逾矩吧?
景玉音一直盯着她的表情,她看着她从纠结、尴尬,到鼓足勇气开口,估计内心里不断挣扎。
可偏偏,说出这样一句话。
“呵。”景玉音又笑了,“你和历拂衣还真是相配。”
不会弯弯绕绕,一样的直接,毫无铺垫。
“可是疏竹,”她坐直身子,凑近了一些,“你难道不知道,是凌远陌不给我机会么?”
“不可能。”洛疏竹斩钉截铁,“玉音姐,他当年在你们家的域外等了那么久,怎么会――”
景玉音猛地站了起来,洛疏竹看到她的动作,骤然把剩下的几个字吞了回去。
洛疏竹难得有些紧张。
她抬头,仰视着景玉音,看到她万年不变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然后她问:“等我……么?”
她说完这句话,怔愣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推门而出。
洛疏竹看着她的身影融入绿色,又从那处回来。
景玉音重新面对她的时候,除了眼眶微红,一切又恢复如常,“抱歉,吓到你了吧?”
景玉音的目光重新落到那张纸上,“疏竹,麻烦你在信里,帮我捎句话,就说三日后,我会去白羽崖等他,如果他不来……罢了,你就说我要去白羽崖。”
她望向窗外的树林,喃喃自语,“来不来的,我非得见他一面了。”
*
屋内一片其乐融融。
景玉音推门而入,正座上的女子笑着迎了起来,去拉她的手,“音儿,今日怎么回来的那样早?事情都处理好了?”
“父亲、母亲,”景玉音喊了人,却站在原地没动,她挥挥手,示意屋中侍从出去,又道:“乘风,关门关窗。”
景桓和林元诗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由得紧张起来,“音儿,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没有。”她反握住林元诗的手,直视她的眼睛,“母亲,我想问,当年,凌远陌有没有来找过我?”
林元诗直直地站着,很久没有回答。
但没有回答,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景玉音把目光移到门口站着那人的脸上,“景乘风?”
“阿姐,我真不知道这事。”他无比迅速地否认,一脸认真。
纵然是亲姐弟,若真的在此事上隐瞒,难免会心生嫌隙。
他只知道,景玉音和凌远陌有过一段不了了之的感情。
他还知道,大概两百年前,他们二人大吵了一架,后来景玉音在白羽崖上等了凌远陌七日,可他都未曾前来。
再后来,景玉音便安安心心地做了家主。
可如今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另有隐情。
景乘风知道父母一直是讨厌凌远陌的,不仅因为他属于天圣一族,还因为,景玉音,自幼时便无比优秀,被认定是麒麟家下一任的家主。
如此身份,是不可能外嫁的。
在短暂的沉默后,林元诗似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音儿,是何人和你胡说的?”
“母亲,你知道么?我今日见到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都姓洛。”景玉音微微笑了,“你觉得,她会胡说么?”
“这……”林元诗终于顶不住女儿锐利的眼神,她别开眼,看向一旁。
第三十七章
“没什么好瞒的了。”景桓将手上把玩的玉佩放到桌上, 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他在你从白羽崖回来后,确实来找过你。”
“所以――”景玉音循声看过去, “父亲, 你是承认, 欺骗我了么?”
当年她并未接任,景桓若有心阻拦,凌远陌确实, 根本见不到她。
“有什么错么?”他声音里透着威压,“他现在掌握洛家大权, 你是麒麟家主, 你们两个现在过得都很好。”
景玉音感觉到一阵无力, 她从母亲的手种抽出自己的手, 后退了半步。
林元诗被她的举动刺痛,辩解道:“音儿, 父母是为了你好,你们俩都太要强了, 不会有好结果的。”
确实。
景玉音想, 如果不是太骄傲, 如果年少时懂得“身不由己”这几个字的意义, 或许他们根本不会争吵。
林元诗泪眼婆娑,“两百年了, 就算我们真的阻拦过, 可他要是真的在乎你,又怎么会不再来找你?”
“母亲, ”景玉伸手抹去她脸颊的泪水,“有没有好结果, 需要我自己去尝试。”
“还有,”她长叹一口气,“你这样说,只会让我觉得更加难受。因为我的自尊,我也没有再去找过他,导致我们错过了两百年。”
“所以,三日后,我会去见他。”
“胡闹!”景桓猛地一拍桌子,他看向女儿过分冷漠的面容,不由得又将语气软了下来,“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执迷不悟?你这样做,置我们麒麟族的脸面于何地?”
“父亲,麒麟族的脸面并不维系在我的感情上。”景玉音直视过去,毫无畏惧,“如果有人敢拿这件事羞辱景家,我会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挂在门口示众。”
“我足够强大,在我的照月剑下,一切流言蜚语,自会消散。”
她终于推开门,任由阳光照在她的脸颊,“还有,父亲,这些年我并不开心,你觉得我过得好,那是因为,我装得好。”
“她、她……”景乘风看到一向威严的父亲脸上,露出了些脆弱的神色。
景桓手指着她离去的方向,呼吸急促,“她是不是觉得我管不了她了?”
“风儿,”林元诗哭倒在景乘风的怀里,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你姐姐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景乘风扶住林元诗的身子,长叹一口气,“父亲母亲,这一次,你们确实是错了啊。”
景桓不可置信:“景乘风!”
“父亲,当年,你就是再反对,也不该用这种方法。”他安慰似的拍拍林元诗的后背,伸头朝外边望去,“我去看看阿姐。”
*
凌远陌不由得捏了捏眉心。
夜很深了,桌案之上,还积压了一大摞文书。
尽管他勉力支持,可洛家早已摇摇欲坠。
说一千道一万,他没有家主令,也并不姓洛。他现在能坐在这里,全依仗洛疏竹“离开”时,留下的那一纸诏令。
域内有很多势力蠢蠢欲动,他们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闹出一些动静。
所有的事情全压在他身上。偏偏洛家之内,还有不知道属于哪一方的细作,盘踞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