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后边一页呢?”他晃晃手中的书册,宋游尘朝着他手中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书页两侧的夹缝中,带着极不明显的撕扯痕迹。
如果不是历拂衣这次问他,他也从来没注意这事。
“……我不知道,从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就没有这一页。”
历拂衣偏了偏头,那神色显然是不信。
颈部的剑又进了一寸,轻轻切到他的皮肤里,宋游尘眉头猛地一皱,“我说的是实话。”
历拂衣盯着他的神色看了许久,最后才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子,“走吧,带我去一趟禁地。”
“为什么?”宋游尘极其不解。
禁地凶险,如果没有必要,他根本不愿意踏足一步。
何况,他想不出历拂衣要去禁地的理由。难道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用含珠草操控别人,本就像是一种邪术。操控他人,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既损耗修为,又损耗寿命。
如果是报复,不如另找方法。
可历拂衣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书上说,含珠草的叶片能够让被操控的人,获得几个瞬间的清醒。他总觉得这事情没有结束,拿到叶片,总归该有点用处。
不过,按这上面的说法,历千霄想要再次操控他,估计也十分困难。他修为本就没有历拂衣高,幼年时又身体孱弱。
他有命再催动那珠子,估计也没命活下去。
可历拂衣不想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一个可能上,所以再解决一切之前,总归要拿到叶片,到底是个保障。
何况,来都来了,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什么为什么?”历拂衣周身的威压散开,“历千霄能进去,我不能去?宋族长,你未免有些厚此薄彼吧?”
他话说的轻飘飘,可却没给宋游尘选择的机会。
宋游尘虽被压得难受,但依旧是挺直脊背,不愿意自己露出示弱之色,“好。你若是想去,那便走。”
*
九尾狐族的禁地在北部密林之中。
密林周围是一团紫色的雾气,足够明显的颜色,表示着此处的不同寻常。
其实各族都有禁地。
有的禁地是清修之所,有的是洞天福地,有的则孕育秘宝,可像九尾狐族这样的,并不多见。
这是一块真正的禁处,强大的阵法也止不住从内透出的阴冷。他们一路过来,除了些全副武装的巡卫,再没有其他人。
大半的阳光都被密林的叶片遮盖,历拂衣推着宋游尘入了雾气,才终于收了剑。
与此同时,一道青色的光缠上宋游尘的手臂。他感觉一阵刺痛,却又没再说什么。
技不如人,只能受着。
幽暗的紫雾在半空漂浮。两人屏住呼吸,小心避让,唯恐一不小心,将其吸入肺腑。
这雾气有毒,听说还是种极其厉害的毒,能够侵入灵脉,一点点地吞噬修为,直到死亡。
这是种极其残忍的死法。
人总是不甘心就此死去,他们希冀着找到药物拔除体内之毒,却只能在一次次缓解过后,衰弱地更加厉害,最后痛苦地离世。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解毒,只不过解毒的草药宝贵,普通人实在是难以支付得起。
纵然有宋游尘带路,历拂衣的每一步依旧落得小心。能在这种雾气里生长的植物,不必说,也该料到它们的厉害。
若被什么东西缠上,估计会是一场恶战。
“还有多远?”
“半个时辰。”宋游尘努力回响上次进入的场景,力图找到一条最近的路线,“含珠草生长在禁地内部。”
简单的几句交流,林中又一次寂静下来,只有脚踩在干枯的叶片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无聊的赶路路程中,历拂衣心中的一个念头忽起,他开口问:“阚玄峰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宋游尘似乎没料到他这样问,他脚步忽得一顿,踩在一根枯树枝上,发出清晰的“咔嚓”声响。
看他这个反应,更让历拂衣觉得,阚玄峰是个特殊的人。
“他是……我们的旧友。”
旧友这个词,能够包含太多的意思。
历拂衣挑了挑眉,更加确信心中的念头,“宋殊栾喜欢他?”
宋游尘没有直接回答,他顿了顿,也只说:“阚家是族内的贵族,我们幼时常常在一处玩闹,四妹也只不过……和他更熟悉一些罢了。”
“那他人呢?”这个人早就消失不见,任何消息都再没有传出过,历拂衣问道:“死了?”
“不知道,”宋游尘面上没有表情,“他因为偷盗宝物,早就被赶出九尾灵狐一族了。”
“是你下的令。”历拂衣语气肯定。他在来之前,看过方霁寻来的东西,阚玄峰被驱逐出去的时候,宋游尘已然接任族长之位。
他似乎想要戳破宋游尘的平淡,反问道:“你觉得阚玄峰会偷盗东西么?”
“我只是在履行一个族长的职责。”他声音有些拔高,提及往事,宋游尘终于不再是那一副置身事外的神色。
可历拂衣还想知道更多,他不在乎一次次地刺激他的情绪,“宋殊栾是你亲妹妹,她有喜欢的人,你们却把她嫁给了历岑,你这样,难怪她不愿与你多言。”
“这是父母做的决定!”
宋游尘猛然回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妥,深呼吸了几下,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无论历拂衣再多说什么,他都再一言不发。
他越是这样,历拂衣就越觉得当年之事,有所隐瞒。
不过,今日也只能问出这些了。
宋游尘一向小心,同样的话术陷阱,他不会迈进去两次。
一阵风穿过林间,引得周围叶片发出“簌簌”的声响。密林深处,周围的景色已然是另一幅模样。
高大的灵木扭曲、弯折,相互缠绕,像巨伞一般遮天蔽日。半空浮动着幽绿色的光团,似乎是那些树木的种子。
绿色和暗紫色交织,像是一个新大陆般,处处散发一种诡异的美丽,可历拂衣却无端端地觉得压抑。
“前面就到了。”宋游尘脚步顿住,“这花皆是单株生长,上次是在这里摘的,但是这一次,不好说。”
历拂衣又向前了几步,他站在粗壮的树根上,朝远方眺望。他眼睛眯了眯,终于在一片暗处中看到一抹红色。
宋游尘被他推着上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方向走去,不由得眉头皱起。
他的目光朝四下一扫,随后立刻就收了回来。
历拂衣仔细地看了看脚下的花,它长得和书册上记录的一样,花瓣层层叠叠,花心一颗晶莹的珠子,半吐半露。
周围风平浪静,看起来没什么危险,历拂衣又环视了一圈,才终于缓缓地蹲下身子,伸手攥住那纤细的花茎,然后猛然用力。
他低头看看掌心的娇艳花朵,微微呼出一口气,光影斑驳间,身后的阴影一动。
历拂衣蓦得起身,就感觉身后的宋游尘忽然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下了什么粉末。
“宋游尘!”
他猛然催动缠在宋游尘胳膊上的灵力,便听见他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地跌在地上。
下一瞬间,宋游尘从虚空中抽出自己的宝剑,他没有半分犹豫,猛地朝自己被“挟持”的臂膀处砍去。接着他点穴、捡起地上的半截胳膊,一气呵成,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倒是真的对自己狠心,早知道,就该把灵力缠在他脖子上。
历拂衣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毒蛇在地面游走。
一根藤蔓猛地缠在他的脚踝,历拂衣侧了侧身子,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这一片树木,俨然把他当成了靶子。它们的枝叶不停地生长、延伸,似乎要将他缠在这里,然后分食。
他朝着那藤蔓砍下去,余光瞥见宋游尘不断远去的背影,怒气免不了又增加了几分。
历拂衣咬咬牙,低低开口:“算计完,就想走,没那么容易。”
……
宋游尘气喘吁吁地停下。
直到跑出禁地,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瘫软在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呼气。
他早猜到这种情形,可今天,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
在宋游尘做的准备里,一直都包括那包药粉。那东西能让密林深处的树木躁动伤人,历拂衣沾了那药粉,就一定会被缠住。
他心底暗骂一声,就算是如此,历拂衣居然还分出些精力对付他。他不过进入禁地一次,竟然失了三条尾巴。今日的损失,估计要上千年才能补回来。
若不是那些树木最后暴动,恐怕他自己,也要被历拂衣拖进去了。
宋游尘朝身后的紫雾望了望,终于增添了几分安心。
历拂衣屏气不了太久,他就算不被缠死,也会吸入那些毒雾,生生把自己拖死。
宋游尘往伤口上随意撒了些药粉,然后在脚下施展灵力。
他要快些回去,派人封死这里,再与历千霄通信。这件事,与他而言,不管是福是祸,都要提前安排才好。
第五十三章
黑色的海翻滚着惊涛骇浪, 发出巨大的海啸声。
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云雾缭绕之中,各色的灵力朝四下散开, 应该是有许多人缠斗在一起。
距离太远, 她有些看不太清, 遥遥望去,只注意到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从半空跌落,砸进海里, 仿若天边下了一场五彩斑斓的雨。
他们被海面吞噬,然后那周身灵力凝成的光团, 一点点暗淡、随后消失不见。
最后, 在一抹强光迸开之后, 一切归于平静。
窗外“轰隆”一声雷鸣, 洛疏竹猛然惊醒,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五千年的那场决战了。
后背出生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她感觉寝衣粘在身上,黏黏腻腻地十分难受。
她深呼几口气, 裹了件外衣从床榻下来, 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冰凉的茶水入喉, 洛疏竹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她下意识地去摸脖子上的项链, 却在抬手的瞬间,猛地一顿。
手腕处一片白皙, 但那个地方, 本该有一根红丝。
她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那一处的皮肤,后知后觉得意识到:历拂衣把解药服下了。
两人“同生共死”的联系已然断开。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 可洛疏竹却无端端觉得心慌。
她很了解历拂衣,如果不是害怕“拖累”她, 他不会切断这种联系。
所以,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
洛疏竹对着镜子快速了挽了个发髻,推开门,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此时此刻,她已经没什么耐心去写信确认。
“去哪?”穿过长廊的时候,洛留影在身后叫住她,“这么急?”
“我去找历拂衣。”
他神色严肃:“出事了么?要帮忙么?”
洛疏竹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只摇摇头:“暂时不知道,兴许没事,但我要去看看。”
“疏竹。”凌远陌不知从何处而来,他发丝上沾了绵绵细雨,看起来有几分急切,“天灵传来消息,历拂衣受了重伤,但他已经回寝殿医治了。”
一段话飞速说完,他深呼吸了几下,才又道:“我也是刚收到消息,怕你从别的地方听到什么夸大的传闻,才赶过来告诉你。”凌远陌顿顿,“别太担心了。”
洛疏竹勉强算是送了一口气。
受重伤,总比生死未卜要好上一些。
“但我还是得去看看。”
“嗯。”洛留影轻轻点头,但显然还不太放心,“……有事记得传信。”
“我就是去探望一下‘病人’。”洛疏竹挤出一个笑,故作轻松地开口:“不过,万一要是真有摆不平的事,确实得回来找哥哥当靠山。”
“去吧。”
*
洛疏竹一脚踩在地面,伸手挑起衣服内挂着的鳞片,朝守卫晃了晃,然后畅通无阻地踏进了龙族。
龙族会把鳞片送给心上人,所以他们对于佩戴鳞片的异族,也大多持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洛疏竹来过龙族,但却不知道历拂衣住在哪里。
她在市集上转了下,最后蹲下身子,掏出一小袋亮晶晶的糖果,朝面前的小男孩递出,“我想问一下,二殿下住在哪里?”
他身后还跟着一帮孩子,一看就是住在这在附近的,应该会知道历拂衣的寝宫在哪个方位。
小男孩额角还顶着一对绒绒的龙角,他抓出一颗糖果,对着阳光看了看,才放到嘴巴里。
“在那边,很大的一个宫殿。”他一手指向东方,做了个“很大”的手势,又说:“我们家所有人住进去都绰绰有余。”
“谢谢,我知道了。”洛疏竹笑笑,抬腿欲走,却发觉被人拽住了裙角。
她回头,却看见小男孩把糖果袋子丢给身后的跟班,然后抬起头,声音稚嫩:“姐姐,你找二殿下做什么?”
她思索片刻,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是他朋友,来看看他。”
“啊?”他声音拖长,似乎没料到她这样说,“可是二殿下和他身边的哥哥都很凶的,你要小心一点。”
洛疏竹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不打算辜负一个孩子的好意,只点点头道:“好。”
连小孩子都这样说,看来历拂衣确实,不甚在意自己的名声。
她抬脚向东方而去,如那孩子所言,历拂衣的寝宫确实很巍峨。
大气磅礴的颜色,但看起来却有些过分的冷清。
门外没什么阻拦,洛疏竹不太确定地顿了下,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了一步。
“又来?没完了是吧?”门口的巨大树木上,一道身影猛地落了下来。他把洛疏竹上下打量了一遍,忽得轻蔑一笑,“画虎类犬,别以为穿得像,就能模仿别人了。”
他圆圆的眼睛里闪过不屑,随后围着她转了几圈,其后开口道:“我脾气不好,不管你是哪家送来的,都赶紧滚!”
洛疏竹不直道他在说什么,皱了皱眉,没有发作,“我来找历拂衣。”
“呵。你胆子不小,居然敢直呼――”
他的声音,在看清她衣服上的暗纹时,戛然而止。
这个纹路,好像和历拂衣宝贝披风上绣的,一模一样。
少年的脸一瞬间涨红,他结结巴巴了半天,过于嚣张的气势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沉默,良久,他终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洛姑娘。”
“嗯……我还以为有人模仿你呢,哪成想正主来了。”方霁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喃喃自语。他一只手不断去扯自己发尾,这是他紧张时常做的动作。
尴尬间,方霁一个用力,头皮被自己猛地扯的生疼,他终于换了一副样子,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把人往内里迎,“快请进,哦对了,我是方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