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洛疏竹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
迟瑶歌想说的无非只有一句:
――历拂衣的鳞片被迟婧怀拿走了。
洛疏竹衣袖下的手死死握住,她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回想细节,面上却不曾有任何变化。
“啪嗒”一声清脆的声音落在桌上,迟瑶歌似乎认定洛疏竹不相信她的话,她将什么扣在了桌上,一点点地往前推。
她的手一直推到洛疏竹面前,然后才移开。
桌面之上,一片浅红色的鳞片静静地躺着。
“这是她饮下我的汤药之后,我在家中捡的。迟婧怀的真身,必然受损了,可她现在一点事也没有。”
洛疏竹看着那片鱼鳞,中间深红,边缘渐渐变浅,像是上好的红珊瑚,打磨形成的首饰。
而且,鱼鳞和龙鳞,真的很像。
她望向迟瑶歌姣好的面容,又看看反着光亮的红鳞,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了失态的边缘。
“我累了。”
短短三个字,冰冷又直接,便是下了逐客令。
洛疏竹知道自己很不礼貌,但好在,现在这个屋中,也没人在乎这个。
迟瑶歌默默地起身离去,像她来的时候一样,走得也很迅速。
室内又只剩下她一人。
洛疏竹忽然笑了一下,她伸手把红色的鳞片握在手里,细细地把玩了一下,然后猛地出手,狠狠地掷了出去。
鳞片正好打在了窗台边蓝色的花瓶之上。
“咔嚓”的脆响在室内爆开,其后又是一阵碎片坠地的声音。
花瓶里盛放的花朵,也随之滚落下来,花瓣在半空的下坠时散落,纷纷扬扬的,像是在室内落下了一场花雨。
“姑娘,怎么了?”
侍女闻声而来,她看了看地面的残局,又略带担忧地望向了洛疏竹。
几个瞬息之间,她已经恢复如常。
洛疏竹扬起一抹看似温和的笑意,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没事,我刚才在发呆,所以才失手打碎了花瓶。”
她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在一地的碎片里翻找了几下,然后沉默地从里面挑出了裂成两半的鱼鳞。
“我有事出去一趟。”她的心情仿佛没有被丝毫影响,甚至还贴心地嘱咐了一句,“收拾的时候,小心划伤手。”
侍女甜甜地回了一句“好”,然后拾起地面光秃秃的花枝,握在手心一阵惋惜,“多好看的花啊,摔了一下就全脱落了,真可惜。”
*
洛疏竹伸手敲了敲门,听到有人应声,才抬脚进去。
方霁还住在那个偏僻的院落里,洛疏竹不是没想过给他换个地方,可他坚持留在那里,便没有多言。
他在洛家不像那般自由,即使那禁锢的金光解除了,方霁也只是每日去看望一下历拂衣,再匆匆地回来。
洛疏竹并没有说清楚前因后果,她只是直接地走了进去,把半个红色鳞片举到他的面前,然后开口:“方霁,我知道该怎么帮历拂衣了。”
每一片龙鳞都附着一些修为,让龙鳞归位,或许真的能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来”。
但是如何归位,她并不知道。
方霁盯住她手心的东西,努力思索了一下,也没想明白这东西有什么用。
他伸手戳了戳坚硬的鱼鳞,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这是……新找的药材么?”
洛疏竹又把红色的鱼鳞收了回去,“如果我现在把历拂衣的龙鳞都拿回来,你能把他的龙鳞全部归位么?”
“什么?殿下的龙鳞?在哪里?”
洛疏竹依旧是不回答,她微微加重了一点语气,问道:“能、么?”
方霁的脖子猛地缩了一下,他觉得洛疏竹今天不太一样,她面上的表情是柔和的,但眼睛盯住别人的时候,却让人感觉有些害怕。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她今日,和洛留影有些过分相似。
“我能。龙鳞与本体本来就有联系,只要我――哎?洛姑娘?”
他话没说完,洛疏竹转身就走,屋门在他的面前“啪”地一下关上,丝毫不拖泥带水。
等到方霁匆忙拉开门的时候,外边已经空无一人,也没留下一点踪迹。
“什么意思啊……”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看着湛蓝色的天空,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就走了?走这么快,又不带我?”
*
洛疏竹是从方霁住的院落直接离开的。
她出门的时候,甚至还遇上了堵在门口、不愿离去的天灵族人。那些人看到她露面,竟然吵吵嚷嚷地要她交出历拂衣。
洛疏竹突然意识到,自己平时的行事作风,似乎有些太礼貌了。
她从自家侍卫们的保护圈中沉默地走了出来,然后在所有人的始料未及中,蓦然挥剑。
剑气一瞬间迸发出去,震得对面之人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
洛疏竹提着剑走到领头那人面前,用剑尖沾了点地面鲜红的血迹,然后在他的脚下,划出长长地一道红痕。
“你和你的人,以此为界,再敢跨过这条线,我就杀了你们。”
在众人以为她还要在继续不依不饶的时候,洛疏竹已然转身,提着剑远去了。
她很少去迟家,但却也清晰地知道,迟婧怀住在哪里。
洛疏竹被迟家的护卫挡在了门口。
在她思索着是否直接闯进去的时候,她又看见了面带惊讶的迟瑶歌。
迟瑶歌想过她会来,却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她是来找我的。”
迟瑶歌已经开口,侍卫们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让开了身子。
也并非他们不尊重迟瑶歌,才如此犹豫。
实在是洛疏竹一手提着九杀剑,剑上还沾着点点的血迹,这幅样子,看起来就……不太让人放心。
洛疏竹一脚踏进迟家,向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去,她一言未发,路过迟瑶歌时,微微点了下头。
侍卫长疑惑地看了看两人,不由得发问:“大姑娘,她真是来找你的么?”
迟瑶歌无辜地笑了笑,“哦,原来是我弄错了,居然不是找我的。”
第六十二章
洛疏竹的步伐不快也不慢, 她往迟婧怀寝殿走的时候,能感受到周围人带着打量的目光。
他们有些人认识她,但大多也只是微微抬头, 飞快地瞥她一眼, 然后把脑袋低下去, 装作是未曾看到的样子。
寝殿的大门和窗户都敞着,即使还有一段距离,她抬起眼, 也能看到其中一抹窈窕的身影。
迟婧怀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簪子,正歪着头, 和身后的侍女说着什么。阳光正好打在她手上, 簪上的镶嵌的宝石反射出璀璨的光, 明晃晃得很是扎眼。
有人赶在洛疏竹的前面匆忙入了殿, 她站到迟婧怀面前,附身说了什么, 迟婧怀的笑意便骤然淡了下去。
她把手中的簪子收入盒子中,秀眉微蹙, 吐出一句话:“她来干什么?”
洛疏竹一脚踏进去的时候, 正好听到这句话。
她长剑调开细细的珠帘, 抬头问她:“你是在说我么?”
锋利的剑刃轻轻扫过玉珠串成的帘子, 那串珠的丝线经不住这么一划,瞬间崩断, 半截珠帘落到地上, 绯红色的玉珠“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内室的人被这声音一惊,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的方向。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圆脸侍女对她怒目而视。
另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 则微微侧身,挡住了迟婧怀的小半个身子。
这两位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只有迟婧怀一瞬间收敛好神色,伸手将胸口的乌发撩到脑后,才慢慢地开口:“洛姑娘从没来过我这里,今日有事?”
“现出真身。”
“什么?”她面上整理好的表情也有一瞬间崩裂,迟婧怀挂着笑的表情一僵,透出几分愕然。
她手指无意识地扣住桌角,微微用力,指尖透出淡淡的粉色。
因为穆朝旭,洛疏竹和迟婧怀的关系一直是尴尬的。
而这份尴尬,也让两人在无可避免的接触中,给予了对方一点点超出其他人的关注。
现在的洛疏竹庆幸这份关注。
她能在迟婧怀垂眸沉默的间隙里,判断出她此刻的心情。
――她感到慌乱。
看来,她真的做了些不好的事情。
洛疏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确保对面之人,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出真身,现在。”
她没在任何一本书上读到过,如何逼迫一个天灵族人显出真身,或许把人打至重伤,是唯一一个办法。
但一想到历拂衣,她又这个做法并不妥当。
投鼠忌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你居然故意羞辱我家姑娘!”圆脸的侍女愤愤不平,她跟在迟婧怀身边多年,自然知道“真身”这两个字,对于迟婧怀意味着什么。
在天圣,这两个字,钉在她身上,摆脱不掉,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异常。
洛疏竹生出一股对牛弹琴的错觉,她抿抿唇,盯住迟婧怀的眼睛问她:“需要我帮你现出真身么?”
她依旧没有回答。
只有挡在她身前的高挑侍女动了动,她在掌心凝出一把剑,做了个抵挡的动作。
耐心耗尽,洛疏竹袖中凝出些灵力,一左一右挥开挡住的两人,在女子的惊呼中,伸手钳住迟婧怀的胳膊,带着她从殿中飞了出去。
“你疯了?”骤然离地,迟婧怀身子猛地一僵,“这是迟家!”
长剑架在她脖颈处,她们的速度太快,迟家的侍卫没来得及追上来。
洛疏竹看了看越来越远的地面,在风中回答她:“那又怎样?你觉得我怕么?”
迟婧怀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她手指不停地搓动衣角,期盼着迟家快快把她救下来,也胡乱地猜测着洛疏竹要带她去的地方。
九霄岛?诛邪台?抑或者,是洛家某个外人不知道的私宫?
但她全部猜错了。
洛疏竹落到了一处崖壁之上。
四海之上,大大小小的浮岛无数。这些浮岛有的较为广阔,可供人居住,有的则只有几丈见方,仿若天海间孤零零的一块巨石。
脚下的这个浮岛便是如此。
海上,这样的巨石不下几万块,迟婧怀的脸色更难看了,等迟家的人找到她,还不知道要多少个时辰。
无人修理的植物肆意疯长,挤满了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地面。四下里,除了呼啸的海,就只有不散的云。
洛疏竹收了灵力,两人骤然落了下来。
“现出真身,这是你最后一次主动的机会。”
迟婧怀站在浓密的草丛中,后退了几步,苍白着一张脸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别装了,挺没意思的。”洛疏竹又逼近一步,“你那些侍女不知道,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她摊开手,掌心里躺着细细一层粉末,粉末顺风散开,尽数飞向迟婧怀的面颊。
迟婧怀感觉一阵异香,“你给我下毒?”
“这不是毒,我也中过一次,没死。”洛疏竹朝她笑笑,“上次还是历千霄洒在我身上的,只是暂时封住你的灵力罢了。”
迟婧怀又后退了几步,可这浮岛太小,她已经退到了崖壁边缘。
她不敢再退,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想到洛疏竹骤然伸手,把她推了下去。
失重感骤然袭来,没做半分准备的她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凉风在她的耳边呼啸而过。
她伸手下意识地去拔剑自救,却感觉灵脉里空空如也。
“砰”地一声,迟婧怀砸入海中。
这崖壁太高了,入水的时候,四肢百骸都生出痛感。她平素水性很好,但也抵不住如此的折腾。
迟婧怀在水中挣扎了片刻,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拖着她猛地上浮。又是一阵眩晕,她看到了洛疏竹的脸,也看清身体下方的东西。
那是一把巨大的扇子。
九杀扇把她托到崖壁的高度,然后在下一个瞬间,把她又甩了出去。
迟婧怀终于知道洛疏竹想要干什么。
上上下下,循环往复。坠崖、落水,再坠崖,再落水。
重复的眩晕和痛苦让迟婧怀想要干呕,连声音也听不真切。
“文鳐鱼一族,会飞又善水。迟婧怀,你为什么不敢现出真身?”
迟婧怀太疲惫了,也太痛苦了。
洛疏竹没有对她出手,她的身上也没有一处伤口,可是现在,她的五脏六腑都真如同针扎一般疼痛。
来来回回的升降已经让她心生恐惧,迟婧怀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她伏在巨扇之上,咳嗽了很久,呕出一口海水,咬牙切齿地看她,“洛疏竹,你不得好死。”
下一瞬间,红色的飞鱼从云海间现身,她腾空而起,巨大的尾巴和翅膀一起卷起狂风,好像要把她一起击入水中。
九杀扇在半空拐了个弯,它如屏风般挡在洛疏竹面前,微微后仰,用更猛烈的力度将那股风扇了回去。
狂风把她击落在地面,红色的鱼在地面滚了几下,脱水般来回挣扎,然后扇动着翅膀,想要再次腾空。
“乾天。”
乾天剑扎透了她的一个翅膀,然后猛地下沉,刺入地面。
尖锐的惊叫响起,刺得洛疏竹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看着不断痉挛的鱼身,等了很久,等待她放弃挣扎,才蹲下身子。
洛疏竹指尖轻轻擦过滑腻腻的鳞片,突然开口:“你说,一条红色的鱼,怎么会长出青色的鳞片呢?”
迟婧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忍着疼一言不发。
“啊!”
她感觉尾部尖锐的刺痛,就好像是有人捅了她一刀似的。尾部一片温热,迟婧怀咬着牙去看,竟是洛疏竹生生地拔出了一片青鳞。
那鳞片她用了几百年,此刻已经生在她的血肉里,如此直接地扯下来,与扯下她原本的鳞片别无二致。
“很疼吗?”洛疏竹问话的时候还是笑的,她拍拍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巨大的方巾,铺到地上,然后把青鳞轻轻放了上去。
“啊!”
“你既然知道疼,怎么还好意思去拔别人的鳞片呢?”
迟婧怀的尖叫与洛疏竹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是我,啊――!”
“我知道,是穆朝旭。”
“你觉得自己脱得了干系?”
“不要给我说什么不知道!你受了好处,就是同谋。”
“你别急,谁也跑不了,下一个就是穆朝旭。”
洛疏竹每说一句话,就拔她一片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