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 “拂衣,这有一封最重要的亲笔信,是你的。”
他们在若海上筹谋的大事,太过重要。
穆朝旭不可能轻易的落人口实,留下证据。所以彭世生应该是再无他法,才写了这封信,作为佐证。
在朝和殿查验的时候,历拂衣只大概翻了翻盒子中压着的信件,却不知道,这其中还夹着这样一封亲笔信。
他轻轻地展开了纸张,一行一行慢慢地往下读。
每一个字都是暗红色的,字里行间还流转着彭世生的灵力。
彭世生写下的文字颇为平铺直叙,但好在,他详细地写下来所有的前因后果,从筹谋开始,到计划进行,再到最后的结束。
质朴的描述里,隐含着残忍的事实。
洛疏竹等他细细看完,才重新道:“亲笔信虽是彭世生用精血书写的,但即便是加上这颗回影珠,就要想定穆朝旭的罪,依旧是差一些。”
她表情有些犹豫,“穆朝旭肯定不会承认的,我们该再多做点准备才是。”
“而且,拂衣,这上面也没牵扯到历千霄。”
“彭世生只是一个手下,穆朝旭和历千霄之间,到底筹谋了多少,估计他也不清楚。”历拂衣安慰似的笑笑,“先拿穆朝旭开刀就够了,历千霄……不急,有的是机会。”
他扬了扬手中的书信,后仰靠在椅背上,“至于其他证据……疏竹,我已经有了打算,只需要审判那日让宁巍到场,就足够了。”
“宁巍?”她笑了一下,语气轻松下来:“穆朝旭在的地方,他必然会追随的。再说,就算他那日不来,你也放心,我亲自去给你把人绑来。”
“不过,这人有什么用?”
历拂衣指着彭世生亲笔信的一行,“彭世生在这上面写,是宁家兄弟和穆朝旭把我送入塔的,我应该就是那时――”
他蓦然住口,卖了个关子,“疏竹,我先闭关几天,等到审判那日,你就知道了。”
*
九霄岛。
咚、咚、咚。
巨大的鼓声一下一下地荡开,仿若远古的兽鸣,悠远绵长,一阵一阵地天界各处散去。
“二殿下,二殿下!别敲了……别敲了!”
头发全白的男子难得失了礼数,小跑着从远方过来,他额头上带着细细的汗水,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手撑着莲花池边的栏杆,另一只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
郭积成苦着一张脸,“殿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九霄殿前有一尊巨鼓,在千百年前,就立在这里。天界皆知,若有冤而无处伸,或者想请众人见证什么,便可以敲响这鼓。
巨鼓声响,遍传天界,惊扰两族。
所以若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事,绝不会有人会擅自敲鼓。
自天界一分为二之后,这鼓也只响了三次。
他依稀记得,上一次闹出这动静,还是几千多年前,朱雀族和蛇族的少主大打出手,当时,这两族都不满意天灵帝王的评判,皆认为历岑偏私对方,于是干脆闹到九霄殿前,敲了巨鼓。
郭积成看着半空一圈一圈的鼓声音波,脑中只冒出两个大字来――麻烦。
历拂衣在此时回头,朝着他张扬一笑,“岛主,我冤呐。”
不知道是阳光耀眼,还是他的笑容太过刺眼,郭积成感觉自己左边眼皮,疯狂跳了几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想,这位殿下上次主动到九霄岛来,是为了扮作他的兄长,帮着那位洛家姑娘,折走了仅剩的那只金莲。
这青龙实在太过闹腾。
那次他走的那一趟,不知道岛中多少的亭台楼阁都遭了殃,至今还未曾修葺完毕。
偏生这尊大佛,也不是个讲理的人物。
郭积成拿袖子沾了下额角的细汗,“殿下啊,你到底干嘛来了?”
“伸冤啊。”历拂衣又在鼓上重重砸了一下,才终于停手,“我要告,穆朝旭三百年前,设计害我。”他抱拳一礼,“劳烦岛主,昭告天界,三日后进行会审。”
他看对面的白胡子老头没什么反应,眉毛挑了挑,“不行?不愿意?”
“没有。”郭积成语气一滞,“殿下若是想,当然可以,只不过――”
“只不过若是拿不出证据,诬告他人,也要接受处罚。”历拂衣打断他的话,满不在乎地笑笑:“我都被审两次了,各种流程全熟悉,都快熟能生巧了。”
郭积成听出他言语之下的认真,语气也严肃下来:“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便照办了。”
“好。”历拂衣转身摆摆手,“岛主,那三日后见了。”
*
洛疏竹一脚踩进九霄殿中,立刻就感受到四面八方里或直白的、或隐晦的目光。
不过她今日算不上主角,大家看的,应该是她身侧的历拂衣。
这人今天穿了件和瞳色相当的衣服,头发也高高束起,他身量本就比寻常人高一些,如今周身凌厉的威压弥散开来,更加引人注目。
大概是天界多年来没什么趣事了,洛疏竹朝四下里淡淡扫了一圈,各家各族竟是没有几个缺席的。
就连一向避世不出的白泽,竟然也来了人。
历拂衣面上一片平静,看起来严肃非常,私底下却拿胳膊碰碰洛疏竹,小声评价:“人来得这么齐,比上次审我都齐。”
洛疏竹点点头:“殿下状告殿下,万年也看不到一次,这么有趣的事情,不管是谁,当然都想来看看。”
“净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历拂衣叹了口气,捏了一下她的手,“我上去了,在底下好好看我。”
他从人群里出来,无视了高位上的两位帝王,只朝郭积成微微示意,随后直接站到了中间穆朝旭的对面。
四周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瞬间消失,只余下满殿的安静。
两人相对而立,无声的对峙中,还是穆朝旭先开了口:“历拂衣,你要告我什么?”
他眉毛挑挑,从容不迫,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以为自己当年做的事情,天衣无缝。
历拂衣盯着他的样子,没说话,蓦然绽开一个笑,然后在穆朝旭充满防备的目光里,从怀中拿出厚厚的一沓纸张。
他将那些纸猛地朝半空一丢,袖子内鼓出一阵灵力,霎那间,如天女散花般,纸张在大殿内散开,随后飘飘悠悠地坠落。
洛疏竹在一片轻微的混乱中,精准地捕捉到了一刻不停的方霁。
他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学着历拂衣的动作,朝空中抛洒了几下,随后又换了个位置,继续抛洒。
方霁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兴奋,那纸张也因此越抛越高、越抛花样越多。
――变戏法一样。
她顺势接住了一张,这上面写的东西她看过很多遍,那是彭世生留下的亲笔信。
洛疏竹也不知道历拂衣到底拓印了多少份,总之,在她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到处都是飘落的白色纸张,像雪,又像花瓣雨。
总之,看起来还挺美好的。
不过穆朝旭的脸色不太美好。
他当然也看清了纸上写的东西。
穆朝旭早做好了和他唇枪舌战的准备,可是直到此时,历拂衣依旧一个字也没说。
那人只是抬着头,看着纷纷扬扬的纸张,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似乎是欣赏,也似乎夹杂了点跃跃欲试。
“够了!”穆朝旭用灵力挥开面前的纸,“字迹可以模仿,何况彭世生现在不见踪迹。你如果仅凭这个就想诬告我,实在是太过荒唐。”
“历拂衣,我倒是怀疑你,杀了彭世生,再找人用他的血模仿字迹,写下信件,以此来陷害我。”
“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历拂衣终于开口:“这信可是彭世生用精血书写的。”
放血容易,但精血却是不能被他人随意使用,即便那是一个死人。
“呵。”穆朝旭嘲讽笑笑,“那他就是被你收买了。”
“不承认没关系,我的东西还没放完。”历拂衣又从怀中摸出颗圆润的珠子,“大家先一起看看这个,你再‘乱吠’也不迟。”
第七十章
珠子躺在历拂衣的掌心里, 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半空中渐渐凝出一个光幕,暗淡的光影里,缓缓地放映出回影珠记录的一切。
大雾。
一切都过于氤氲, 到处都是昏暗的雾气, 只有不远处, 闪烁着朦胧的光点。
画面里的黑衣人用力拂了拂面前的空气,他似乎很急,又因为在雾气看不清方向, 整个人都跌跌撞撞的。
雾气终于稀薄起来,显现出黑衣人完整的身形。
他头戴兜帽, 将上半张脸都隐藏在黑暗里, 只露出一张嘴。
仅仅凭这样一个画面, 几乎没有人能辨认出这是谁。
但对于熟悉的人来说, 一张嘴再加上这般身形,黑衣人的名字, 早就呼之欲出。
穆朝旭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他看向光幕, 面上的表情未变, 心中却涌上丝丝紧张。
但比紧张更加浓烈的, 是因为背叛而上涌的愤怒。
他竟然不知道, 彭世生还留了这样一手。
若海那日,枉费他千叮咛万嘱咐, 彭世生居然还是带了回影珠在身上, 并且把这东西藏了这么多年。或许这人从一开始,就给自己想好了后路。
也难怪, 他无论如何,也搜不到洪丹羽和彭寄的下落, 原来这两个人,是逃去洛家了。
――终归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颗回影珠的出现,已经远远超出穆朝旭的料想,他眸子在人群中搜索着宁巍的身影,朝他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
宁巍一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轻轻点头应下。他仗着周围人群的掩护,打算悄悄地退出去。
彭世生还半死不活地压在暗牢里,这回影珠的主人是他,想要破局,自然也要从他入手。
宁巍慢慢地半蹲下身子,他小心地向人群边沿走,只要再退几步,藏到屏风后面,便可以不被察觉地从大殿出去。
他心中呼出一口气,又向后撤了一小步,却蓦然撞到了什么东西。
一只纤长的手从后方搭上他的肩膀,那力道很大,宁巍没有防备,一瞬间差点坐在地上。
他刚刚稳住身形,便又感觉那手把他猛地往屏风上一按,女子的声音骤然响起,“小心些,别摔倒了。”
洛疏竹不知何时绕到了这里,笑盈盈地看他,“去哪儿啊?还没看完热闹,就想走?”
她虽是柔和地笑着,手上的力道却半分不减,宁巍感觉像是有巨石压在他的左肩,压得他连呼吸都不顺了。
他们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四下里有询问的目光投来,宁巍脚步顿住,不敢再动,只凝出灵力拂开她的桎梏,才装作无事地摇摇头:“不去哪儿。”
“看来是我误会你了,我还以为你要逃跑呢。”洛疏竹拍拍他的肩,像是与友人闲话一般,“那就在这儿看吧,我们一起。”
如果说方才是巨石压身,那此时她看似亲昵的拍肩,就好像是用楔子在击打他的肩胛骨。
宁巍咬牙忍了下,不让自己闷哼出声,他缓了缓,等待痛楚退却,低声咬牙切齿地回她:“洛疏竹,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吗?”她回以得体的一笑,也压低声音:“今日有我在,你别想出这个门。”
洛疏竹不再去注意的表情,抬起头,继续去看头顶的光幕。
浓雾中的黑衣人安静地落在了一座浮岛上,他朝内走了几步,树丛忽然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左眼眼角长着一颗的红痣,再配上那双标准的丹凤眼,有不少人都立刻喊出了他的名字――段双。
段双一把甩掉头顶的巨大树叶,上前了几步,急急开口:“我就知道殿下不会放弃我的,他果然救我出来了!我呸!那通雷塔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他的喜色溢于言表,但随即笑容又被焦急取代:“快快快!快带我走!”
黑衣人没有动,“捉捕你的人呢?”
“我用灵力升起大雾,把他们甩开了,”他眉头皱在一起,“快点带我走吧!雾气就要散了!”
“洛留影和历拂衣呢?你也甩开了?”
“自然自然,一入我的雾气,所有人都会被分散。”段双语气愈发着急:“快走快走!我要是再被关回塔中,还不如不活了!”
“好。”黑衣人回答地轻飘飘的,“那就别活了。”
锋利的长剑穿透段双的胸口,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里,黑衣人又是一掌,打在他的心口。
段双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从浮岛跌落、下坠,脚下依旧是雾气,看不到海面,良久,只听见微不可闻的“扑通”声响起。
黑衣人却在此时伸出手,缓缓地放下兜帽,露出一张冷漠的脸――彭世生的脸。
他将黑色的披风随手燃了,轻轻擦干剑上的的血迹,站在浮岛的边缘,朝远方静静看去。
兴许是段双堕海身亡的原因,海上的雾气消散的更快了,风轻轻一吹,就好像揭开了一层面纱似的,所有的一切都渐渐清晰了起来。
彭世生的目光落到了远处的光团方向,他颠了颠手中的长剑,忽然动了身。
他逐渐靠近那光团,不远处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历二殿下?你眼睛怎么――”
接着是双剑撞在一起的巨响,看起来是两人交了手。再然后,是“噗嗤”一声,细小却明显。
画面又一次清晰起来,腾啸剑稳稳地刺穿了洛留影的胸口。
而拿剑的那双手,是历拂衣。
他双眼通红的盯住前方,整个人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没有反应、没有表情,也没做动作。
“……历拂衣?”
“历拂衣!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洛留影呛出一口血,用力凝出淡淡的灵力,想要推开历拂衣,可他掌心的灵力刚刚亮起,就好像狂风中的烛火一般,瞬间熄灭。
他感到浑身上下灵力乱窜,肺腑好像被灼烧一样,手脚都不听使唤。
洛留影想到了穆朝旭给他的那杯茶,可他此时已经无暇计较这些,他又一次抬手,颤抖着手在半空划出一道清心咒。
可这道咒法最终没打到历拂衣的头顶。
“历拂衣,你竟然敢残害洛家主!”
彭世生第一个上前,他挥开历拂衣抓住长剑的手,又用身体遮挡住身后天兵的视线,转过身,又一掌击打在洛留影的胸口。
洛留影好似已经料到了这一切,他没再浪费时间质问什么,反而在极速的坠落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将唇角的鲜血,轻轻抹在九杀剑柄之上。
他把九杀剑掷了出去,在最后一个瞬间,开口嘱咐:“九杀,一定要把家主令带回家,别让阿竹和远陌难做。”
彭世生清晰地看见了洛留影的身影落入若海,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甚至有些看不清扬起的水花,只觉得只一眨眼间,海面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