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问他,希望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有什么区别呢?他不懂。
娘亲摸着他的头,笑着和他说:“如果是个男孩,你就会拥有一个可爱的弟弟。如果是女孩,那你就会拥有一个可爱的……”
“妹妹!”他抢答。
逗笑了秋穗姑姑。
娘亲捏了捏他的脸,煞有其事地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女孩子的话,将来也可能是你的妻子哦!”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时府里已经有了他的弟弟妹妹,没有一个称他心意,所以他既不想要弟弟,也不想要妹妹。
因此他日夜祈祷,秋穗姑姑肚子里的,会是他的妻子。
后来小桃花出生了,模样漂亮,喜欢黏他,他喜欢得不得了。
于是她成了自己生命里第三重要的人。
他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他以为永远如此,但那日院子里莫名其妙燃起了大火。
满院子的人惊慌失措地逃跑,娘亲一手抱着小桃花,一手拽着他疯狂往外跑,逃出生天后回头,发现秋穗姑姑被掉落的横梁砸中。
几乎所有人都在喊“夫人不要去!”
可娘亲颤颤巍巍地将小桃花交到他手里,转身后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
那天夜里的风很大,火势很猛,四面嘈杂。他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也没有等来她们平安的消息。
这日之后,便没有人再视他如珍宝。
他偶尔会想,如果从来没有过小桃花就好了。
这样的话,每一个潮湿的夏夜、寂寥的秋日、阴冷的冬天……他都可以像大火时娘亲去救秋穗姑姑那般义无反顾地追随她们而去。
可每一次梦里的相见,她们总会想从前一样轻柔地拍拍他的脑袋,温声安抚他的情绪,跟他说:“即便我们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你不会孤单的,不是还有小桃花陪着你吗?”
“可是……如果她喜欢上了别人呢?”
无数次的担忧后,他终于在这场梦里问出口。
她们俯身将他拥抱,却无法将他的躯体温暖。
“不会的。”
“她会的……”
年幼的自己放声大哭,“她会的……她会喜欢上别人,她会离开我,我不要……娘,姑姑,你们带我走好不好……”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可她们只是神情哀伤地看着他。
谢濯臣蓦然睁眼。
“公子!”沈照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已经入夜,整整二十个时辰,沈烛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暗戳戳地将沈照挤开,自己凑上前,“阿兄?”
谢濯臣双眼空洞,直到沈烛音的脸倒映其中。
恰好此时言子绪端着热水推门而入,“音音,热水来了,你现在用还是……”
“别吵,你放那就是。”沈烛音一心谢濯臣的状况,头也不回,声音不耐烦。
音音。
谢濯臣脑海盘旋着这声叫唤。
真是好生亲密。
“阿兄,你还好吗?”
谢濯臣闭上眼,片刻后又重新睁开,本已聚焦的眼睛又自觉涣散,将她模糊在自己眼前。
“若是不曾有你就好了。”
他低语。
却一字不落地被沈烛音听了去,她愣了许久。
屋里陷入诡异的沉默,明明四目相对,可他却没有解释。
沈烛音茫然地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言子绪不明所以地上前。
沈照的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转动,一脸糊涂,不敢插嘴。
“音音?”
见她没反应,言子绪轻轻推了推她,不料她踉跄,他着急去扶而松了手里的盆。
热水打翻一地,发出“匡当”一声,溅湿衣摆。
响声同时唤回两人的理智。
谢濯臣使不上力气,起身还靠沈照有眼力劲地扶了一把。
他望向不知所措的人,敛去所有情绪,轻声道:“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沈烛音神色呆滞,半晌才道一声“好”,转身跑了出去。
“公子……”沈照小声试探。
谢濯臣靠着床栏,半闭着眼,无声叹了口气,“我没事。”
他刚刚还在梦里哭,央求娘亲和秋穗姑姑带他走。
可她们却反问:“乖乖,你真的舍得下吗?”
年幼的自己停止了哭泣,攥紧了拳头,想要心一横地说:“当然!”
可是……
他如何在最爱的人面前撒谎呢?
他舍不下。
即便知道她会喜欢上别人,他也舍不下。
第30章 愚蠢
两日未进水米, 又有病气缠绕,谢濯臣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了无生气。
他轻瞥一眼眼神飘忽的沈照, 又望向门口,去换衣服的沈烛音还没有回来。
“有话就说。”他轻飘飘道。
沈照忍不住了,“公子你……你刚刚说什么了?”
他被沈烛音挤开,根本没听清,只感觉她瞬间就懵了,人也变得奇怪。
“没什么。”谢濯臣再度望向门口。
意料之中的答案, 沈照心里迷糊, 但并没有追问。
谢濯臣岔开话题,便问了自己昏迷时发生的事情。
沈照像个话唠一样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说出,连细节也没有放过。
说到沈烛音对着言府一家老小耍横时, 谢濯臣不自觉笑了。
见他听这个开心,沈照便多说了几句。
“小公子当时气势凌人,半点不露怯, 还有点像你。”
“若不是她急中生智说出那些话,我都怕我们要被赶出去,言少爷在他自己家居然还没小公子管用。”
“你昏迷了多久, 小公子就在你身边守了多久,也没吃什么东西。”
“她和言少爷在你床边聊天我都听见了, 她好像不知道言少爷喜欢她, 还说自己这辈子不要嫁人, 要一直陪在你身边。”
“……”
谢濯臣缓缓抬首, 恰在此时房门被推开, 沈烛音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里端着药碗, 稳稳地走过来。
“该喝药了。”
沈照给她让开位置,又收到谢濯臣的眼神指示,便径直往门外去,顺便将正要进来的言子绪拽走,还关上了门。
沈烛音用汤匙搅动黑乎乎的汤药,发出了细微地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她避开了谢濯臣来接药碗的手,直接舀起送到他嘴边。
谢濯臣平静地注视着她,似是败给了她的执拗,配合地张开了嘴。
“哭了?”他声音低沉。
沈烛音眼睛泛红,原本因为没有休息有了红血丝,现在又瞧着有些肿。
她摇摇头没说话,继续喂着药,直到药碗见底,她又从腰间摸出一颗糖,撕掉糖衣送到他嘴边。
谢濯臣后仰避开,忍着苦味云淡风轻道:“我又不是你。”
可她执着地伸着手,但又不出声。
四目相对,谢濯臣竟有些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僵持良久,终是他低头,咬下糖块。
唇边擦过她温热的指腹,谢濯臣愣了愣。陌生的甜味在嘴里蔓延,让他丧失对自己身体的感觉。
沈烛音完成了任务,捧着空碗往外走。
“你去哪了?”
她像是没听见,脚步不停。
谢濯臣提高了音量,“你……沈烛音!”
她推开门,半只脚跨过门槛。
她走得毫不留恋,在这一瞬间,谢濯臣幻视了她的离开,仿佛噩梦成真,慌乱和无助涌上心头。
“桃花……”
沈烛音蓦然顿住。
她缓慢地转过身来,夜晚的风从已经打开的门灌进来,吹得她的衣袍作响。
谢濯臣觉得自己应该解释点什么,可真实的原因又不便说出口。
沈烛音咬着自己的嘴唇,终于绷不住的眼泪溢出眼眶,划过脸颊,打湿衣领。
“把门关上,你过来。”谢濯臣轻声道。
沈烛音回身关上门,顺便用衣袖擦掉眼泪。但她就站在门口不动弹,也不说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谢濯臣头一回觉得词穷,脑海里竟搜罗不出解释几句话来。
她模样委屈,他忆起那日表哥来书院要带走她,她以为是他授意时的委屈模样,和现在别无二致。
谢濯臣想起了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没有不想要你。”
沈烛音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不是一个会说这种如承诺般言辞的人,但也同时也是个不屑于谎话的人。
“你明明就有。”
“我没有。”谢濯臣忽觉燥热,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褥,“我何时骗过你?”
沈烛音终于有了反应,快步走回来将被褥给他盖上,“你干什么!”
“砰砰砰!”敲门声后,沈照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公子,言老爷听说您醒了,特来探望。”
沈烛音一下慌了神,言子绪他爹一来,谢濯臣难免要知道她大放厥词的事。
“我……我……”
悲伤被慌张取代,沈烛音结结巴巴,神情无措。
谢濯臣觉得她好笑,但面上只是淡淡道:“我都知道了,你乖乖坐着。”
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沈烛音心里没底,但现下也只能老实坐着。
“进来。”
沈照推开门,言老爷带着参汤进来,笑容和蔼。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儿子,左边言子涟带着和父亲一样的微笑,右边言子绪疯狂眨眼表示自己的无奈。
“叨扰伯父,实在失礼。本应晚辈先行拜访,奈何身子不济,还望伯父见谅。”
他起身要行礼,言老爷连忙拦住。
“贤侄客气了,那用得着那些虚的,你好好养着才是。我家绪儿能交到你这种朋友,是他的福气。你能来我们府上,也是我们府上的荣幸。”
“伯父言重了。”
言老爷心中诧异,他见过谢尚书那两个庶子,虽收了他的礼,但言语之中总有几分对商贾的鄙夷。不久前他也见识了其妹妹的娇蛮,言辞之中也有几分高傲。
他也清楚言子绪是个什么德行,顶多交些狐朋狗友。
所以他已经预料了谢濯臣是个无知无礼的蠢货,谁知其人和他想像得完全不同。
这般彬彬有礼,反倒让他心里没底。
“贤侄这两日难熬,我特意让厨房炖了点参汤,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谢濯臣轻笑,“谢过伯父好意,您放着就是,哪能劳烦您亲自送汤。”
他的目光扫过各怀心思的兄弟二人,“舍妹口无遮拦,之前若有冒犯伯父,还望伯父海涵。”
“贤侄多虑了,令妹也是真性情,我一个做长辈的,怎会和她计较。”
沈烛音在心里哼哼了两声。
谢濯臣在旁从容道:“伯父大人有大量,令晚辈汗颜。这几日在府中打扰,伯父如此关怀,晚辈定会手书告知家父。”
“至于伯父担心的事……”他的语调微微上扬,轻易左右在场之人的心情。
他低头浅笑,掩去几分鄙夷,“晚辈做不得主,但舍妹的话不无道理。家父极重礼法,家中断不会出现妾室掌管中馈,主母战战兢兢,嫡庶相争家宅不宁之事。”
“因为他认为,如此是主君昏庸的体现,连家中之事都主次不分之人,定是……”
谢濯臣微微抬眼,“不堪大用。”
言老爷莫名觉得背后一凉,笑容僵硬了几分。
在他身后的言子绪面露惊讶,不太确定谢濯臣是不是在替他说话。而言子涟紧紧抿着嘴,脸色很难看。
“是,贤侄说得是。”言老爷讪笑了两声。
倒不愧是尚书家的嫡子,说起话来跟他那手握实权的爹一般威严。
言老爷在心中默默推翻之前对谢尚书的揣测,这人四十不到的年纪一路晋升到了尚书位,深得圣上信赖,想必颇有智慧和手段。可在京城时与其儿子交际,后代实属平庸之辈。他还以为这风头正盛的谢尚书多少有些外强中干。
如今其嫡子就在他面前,几句话逼得他不得不抉择,和京城里那两个只懂享乐的庶子天壤之别。
“多谢贤侄提醒,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尽管叫人。”
“谢过伯父。”
谢濯臣面不改色,礼貌又疏离。
等他们一走,屋里又只剩兄妹二人。
寂静中沈烛音有些不自在,“你……你要给你爹写信?”
“用不着。”谢濯臣倚靠床栏,“他会选言家的。”
揣度他的父亲,是他幼时在谢府的生存之道。他有时候会觉得,他甚至比父亲自己还要更了解他。
沈烛音难免讶异,“所以你刚刚的话,只是为了帮言子绪?”
“你不是想帮他吗?”谢濯臣神色涣散,反问回去。
沈烛音顿了顿,攥着被角的手反覆握紧又松开,“所以你帮他是因为我。”
她似乎并不需要问就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谢濯臣没有回答。
“难为你了。”沈烛音扭头,言语中夹杂了几分不知名的情绪,“看不上他还得帮他。”
谢濯臣心里闷闷的,“娘嘱托我好生照顾你,我看不上他又能怎样。你既喜欢他,我自会为你们的未来扫清障碍。”
沈烛音面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就像当初她喜欢楼诤,他便亲手除掉楼邵,让楼诤顺利袭爵还没有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