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谷太远,又无雪鹄在手,左右是四海六合中的怪诞异文,她遂借着“问道”为由,在长安城的道观中,借了这些相关的书籍回来阅读。
眼下这三本阅完,这十日间她便已经阅完二十本,全册经书都阅遍了,不想温孤仪悄无声息地入了府。
“解开反噬,对你我都好。”萧无忧不屑道,“虽说此等反噬,见血才通联另外一人,但是这样绑着算什么意思?”
“朕倒觉得甚好!若无此反噬,朕或许还不能这般快寻回你。”温孤仪将那三本书扔在一旁,“以后莫想这些了,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顺其自然,孤如今已经赴往生了。”萧无忧反复说服自己不要激怒他,然此时此刻她觉得且不论是否激怒他,一见他,先怒的分明是自己。
温孤仪闻她言语,愣了片刻,方道,“你这样生气,可是为着后宫诸人?”
萧无忧有些讶异地看他。
“你该听到的,在骊山的翌日,我便放郑盈尺出宫。回来后,我也散了她们的,是他们不肯走。”
“你的后宫,与孤并无关系。”萧无忧起身,往后退开一步,离他稍远些,“孤言信你一遭,不是听你同我说这些男欢女爱的事。”
“你说云中城上,非你杀孤;又言关于孤之族人之死,会给孤一个交代。孤且等着。”
“等着?”温孤仪冷嗤,逼近一步,将面向窗外的人扳过身来,“这数日,你没等到吗?你没看到吗?还是朕做的不够吗?”
“朕夏苗被刺,何人所为,你我彼此一清二楚。朕难为他们了吗?不是容着世家撤兵,容着他们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按步骤班地着人审查,配合着让这场闹剧落幕!”
“那你告诉我,为何除了有一个统领后宫的女儿的崔氏,其余四家联兵,家家不容你?人人要绝你?”萧无忧抬眸斥问,“你容他们撤兵?他们做什么了,明面所见,杀你者不过二千身份不明的死士,与世家何关?”
“是无人信朕,连你都不信朕。”温孤仪合了合眼,“我本以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想和他们不一样,我想信你。所以请你能拿出说服我的证据,而不是在此处说这些无谓的话,浪费彼此的时间。”
萧无忧话语落下,只将人退开。
奈何温孤仪施力重,她亦不肯屈服,推搡见撞到他胸膛。
刺痛中,温孤仪方退开了两步。
萧无忧转过头,半点不欲理会。
“我来看你,是浪费时辰?”温孤仪言语激动,扯到胸口伤疤,却看着那袭背影兀自继续道,“所以你不愿浪费时分,这些日子便一眼都不愿视我?”
日影偏转,将萧无忧背影拉得狭长,她扶桌往前挪了一步,到底没有接话。
“别这样远离我。”温孤仪凑上前,然还没碰到人,萧无忧便已经慌忙躲避他。
转身看他的一瞬,眸光竟是又惧又恨???。
“你怎会如此拒我?”温孤仪终于失态,上前紧紧扶住她双肩,“实话与你说,六月初十夏苗日,纵是被刺杀,但我尚是高兴的。因为只有两千人,他们便罢手了。且不管是他们提前得了消息,还是临阵放弃,他们不主动找死,我便能放过他们。因为我不想杀人,不想流血,因为他们中很多人和你同出一脉,留着一样的血。念着你,我能容他们。”
“我甚至不想继续清查,想着摆摆样子,回来将那奉茶的小太监赐死这事便到此结束。可知我为何又要严查吗?为何从六部到兰台到敬事房无一幸免,全部牵扯在内吗?”
“因为你!”温孤仪吼道,“因为你无视我,无论是骊山还是长安,这些日子,你一眼都没有看过我!”
“我散了后宫,纵是她们不肯走,我亦不曾要过她们……”温孤仪的声音缓下来,“你怎会如此心硬如铁?”
他松开一只手,再度捡起案上的书,“你就只想着要怎样与我分开!”
“分开?”萧无忧抵在墙上,双眼混沌,喃喃道,“孤与陛下,何时在一起过?既没有,何谈分开?”
萧无忧浑身汗流,满背冷颤,肌肤之上生出细密寒栗,终于再也撑不住,在他单手禁锢中顺着墙壁失力滑下去。
“七七――”温孤仪见她面色苍白,不由吓了一跳,只匆忙上来扶她,“你怎么了?”
“离、离我远些……”萧无忧缩在那处,扫过被他攥过的肩头、臂膀、还有此刻被抚在掌中的面庞……
她止不住喘息,须臾见再也无法控制,终于忍不住吼出声来,“别碰我!”
“不许碰我!”
合眼的一瞬,她留给他的话,便是这四字。
温孤仪在她榻前守了半日,耳畔一直回荡着医官的话。
道是长公主身子无碍,如此惊惧多来是精神受激之故,亦或者旧事不堪想,偶然忆起才这般惊厥难挨。
温孤仪唤来琥珀。
琥珀看榻上昏睡中都不得安稳的人,再看面前男人,遂将七年里不堪事,如实相告。
话道最后,她跪下道,“陛下已经杀过殿下一次,若实在厌她恨他,再杀一次亦无妨。只是看着她吃了那么多苦的份上,且莫在蹉跎她,给个痛快便是。”
温孤仪自知是对他的嘲讽,只勾了勾唇角让她下去。
他望萧无忧睡梦中依旧忽颤不已的睫毛,伸手欲抚她眉眼,却又将在虚空,尤觉锥心刺骨。
原来如今她抗拒他,已如当年她抗拒突厥的那些禽兽一样。
原来,她这样看他。
萧无忧是这个时候睁开的双眼,只是待人入眼眸,她还是下意识扯过薄毯,往里缩了缩。
于是温孤仪便当真没有触到她分毫。
他笑了笑,搓过指尖,收回了手。
萧无忧侧躺在里侧,神色平静了些,只是眸光还有些涣散,却勉励迎上面前人,只一点点与他四目相对,焕出桀骜神色。
终于,她又恢复成公主模样,敛尽柔弱色,掀起眼皮道,“你不必查了,是孤,孤给辅国公递的信。”
话至此处,她甚至笑了笑,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伸手覆上他手背,“大抵是因为孤对你的了解吧。师父多少智慧,孤还是清楚的。”
“孤处,好好的暗卫换成了裴中丞,孤便开始怀疑了。”
“暗卫历来都是监视高官权贵的,莫名换了,孤自然起疑。”
温孤仪目光落在那只努力控制颤抖却已经青筋毕现的素手上,只将自己的手抽离开来。
“既是你通风报信,我且查得松些。”他反手拢住萧无忧满是冷汗的手,试图让她在自己的掌心得到安宁,“只一桩,莫住公主府了,随我进宫去。”
一场交易。
她在一场争吵和昏厥中,看出温孤仪对她的在意,遂以身护群臣。
他亦不傻,如此胁她入宫门。
兜兜转转。
萧无忧轻叹,“入宫,陛下赐孤何身份?”
温孤仪见她满头细汗,手足都在抖,然依旧秉着眉宇坚毅色,话语铿锵。只退步道,“你还是公主。”
只要近些,一点点靠近,他们总能回到过去。
“既如此,孤住长生殿,不入后宫。”
但凡可以,萧无忧希望,能离远些便远一些。
日暮西垂,萧无忧疲惫地合上双眼。
温孤仪马车离去的一瞬,一辆车驾驶入了公主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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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青丝◇
◎该何处葬你,唯心上隅,千年不腐。◎
来的是姜氏。
闻通报时,萧无忧本已经有了些睡意。
虽这段时日,她未再使用含逍遥散的汤浴。回来后也暗里让人寻了“回春堂”的大夫配药,但到底余毒未清,又兼这一日同温孤仪的纠缠,难免困乏。然听得是姜氏,到底还是让人赶紧请了进来。
上回在骊山半山别苑为劝说世家退兵一事,话到最后,姜氏不甚高兴,此番是来致歉的。
她带着三岁的稚子,教他给萧无忧行礼。
孩子听话跪下,却没有声响。
“快起来。”萧无忧虚扶了一把,示意琳琅上去搀扶。
不想孩子以头叩地,并不起身。
“阿,姑母让你起身,起来吧。”姜氏坐在床畔,看了眼靠榻而坐的萧无忧,转首提点孩子。
阿抓着手中的人偶娃娃,听话起身,乖顺站在一处。
萧无忧有些疑惑地看着孩子,一时也未多言,只让琳琅领着去不远处的圆桌坐下,拿了糕点果子哄他。
“小公子,这是酪樱桃,又甜又冰,可以少用些。”
“不喜欢啊?那尝尝贵妃红,就着牛乳茶。”
“都不要――那姑姑带你出去玩,正好这处有位小哥哥,你们一道玩。”
琳琅说的是衡儿,如今一直养在萧无忧身边,由琥珀带着。说这话时,她扭头问过萧无忧,萧无忧自没有异议。姜氏亦笑笑,道是他不在正好容她两个说说话。
“走吧,小公子。”琳琅牵过他的手,不想孩子只是逗弄着手中的娃娃,并无反应。
“阿,随姑姑去吧,别乱跑就成。”姜氏起身至孩子身处,揉了揉他脑袋,轻妮道。
孩子看她一眼,搭上琳琅的手,出了屋。
姜氏含笑过来,继续同萧无忧闲话,“有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过去了,孩子能跑能跳。”
萧无忧的目光还不曾收回,只越过姜氏落在孩子身上,随他背影眺望。
她自个没有生养过,但突厥汗王处,三任汗王皆有妻妾,膝下子嗣不少,三四岁的孩子她也接触过,便是性格腼腆,也不似这般呆愣。
“七妹可是觉得阿奇怪?”姜氏也不掩饰,回首亦看了眼孩子,“左右是我的过错,没照顾好他,累他成这幅模样。”
“二嫂何出此言?阿兄去了,这些年留你们孤儿寡母,您一人抚养孩子,虽说府中有的是侍者仆人,但小七知道,再多人亦顶不上一个生父。”萧无忧握上姜氏的手,想到卢溯之死,到底心中愧疚,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摩挲着她手背,半晌道,“阿到底怎么了?”
卢七的记忆中,自卢溯去世,除了逢年过节,这三年来姜氏极少出内院门,孩子更是内向寡言。只因卢七自己又是个被动性子,梅氏嘱咐不许去扰姜氏母子,她遂听母命不敢多去叨扰。
确切地说,除开这次,上次骊山上,算是她同孩子接触的最长的时候。再加上这回……
萧无忧不比卢七,她擅观多思。
――孩子不对劲。
果然,姜氏叹了口气道,“瞧过大夫了,阿耶阿娘亦请来名医诊治,都没个结论。有说孩子胎中不足所致,有说是受了教养之人情绪所致,亦有说他年幼至洁、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
“我足月生他,如何胎中不足!”姜氏低眸冷嗤,“倒是后头说的有几分道理,到底我只顾沉浸在丧夫之痛中,影响了他,皆是我的错罢了……”
“二嫂!”萧无忧不忍她妄自菲薄。
又许是……许是他瞧见了他阿耶。”姜氏抬起眼眸,柔柔望向萧无忧,明明是一双含情目,这一刻却多出两分凌厉和冷寒,“想来你二哥死不瞑目,不舍离开我们,如此伴着我和孩子。”
萧无忧望向她,心中莫名一紧。
此情此情,此言此行。
她蓦然觉得看到了她真正的阿嫂,太子妃崔氏。
那个携子出逃,至今生死不明的女子。
是否也在这样思念亡夫,这样切齿痛恨着仇人!
须臾间,换姜氏握住了萧无忧的手。
已是盈盈含泪,转眼泪如珠落,然投向对面人的目光,却愈发冷如利剑。
她抬手抹去泪水,又将滴在萧无忧手背的泪渍轻轻抚去,笑道,“若你二哥???当真如此,我不觉有何不妥。只是他情深至此,舍不得我母子,我该如何报他?”
“殉他且不成,幼子未成人。”
“修来世,我不信往生,唯念今生。”
“然,此一生,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啊――”她突然抱住萧无忧,将她搂入怀中。
当真长嫂抱幼妹,摒弃长久地隐忍痛哭出声。
萧无忧忍过周身战栗,控制着自己莫推开她,只将眼眶忍得通红,头脑昏胀,抬手抚拍她背脊。
静默着,等她止息哭声。
姜氏只哭了片刻,就松开了她,自己拭泪,抬手又给她细细擦去额上薄汗。
“可是阿嫂吓到你了?”她将被衾外那只苍白的手握得更紧,低声道,“对不起,七妹。”
“可是,可是……”姜氏哽咽着,欲言又止,泣不成声。
萧无忧摇了摇头,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放进锦被中。
至此刻,她已然明白从来深居简出、鲜少与人话语的二嫂,今日迈出重重深宅大门,来此的目的。
果然,未待萧无忧应声,姜氏便再次擦干眼泪,换了一副温谦模样,给她将散落在耳畔的鬓发轻轻拢好,喃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后,尚有子兄。且不论这些,亦不论你阿兄待你如何,如何将你捧于掌心。只论你身之血脉,萧家卢姓四字,你便是有责任的。”
“乱臣贼子,国仇家恨,卢氏子孙人人得而诛之。”
她一点点抚摸萧无忧鼻梁,眼角,眉梢,“夏苗之事,亏得有你。阿耶与我说了,我们都信你。”
“但是,你想一想,即便温孤仪早有准备,但是如今事发,他还是往下查了。从内官到外臣,六部兰台敬事房但凡扯上关系的都查了。而你,你是卢世女,怎就不查你?不仅不查,还如此金屋绫罗供着你!”
“听闻他受伤了。”姜氏笑了笑,“伤得如何,我不知。但我知,所有人都知,他伤在夏苗回来的当晚。而据小夏子回话,那晚御帐之中,唯你在侧。出了御帐,他便伤了……”
“是你伤了他,对不对?”姜氏一遍遍摸着萧无忧面庞,头脑清晰道,“你伤了他,他却不罚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这张脸,因为你身上流的血,太似他故人,太似当年的永安公主。”
话至此处,姜氏已是胸膛起伏,切齿吐话。
“莫说一朝权在手、问鼎天下后的男人,便是寻常男人,稍有成就后,便忙不迭要弥补曾经遗憾。”
“永安公主,便是温孤仪青年自负时,最大的遗憾。”
“可惜她死了,温孤仪疯癫成魔,搜尽替身。而你,你是最像的。便是一具泥偶,他亦不舍毁坏。所以……”
“所以……”姜氏双目通红,言语愈发激烈,原本轻抚萧无忧面庞的手骤然施力,另一只手亦搭上,竟是整个人爬上榻去,双手紧紧捧住萧无忧双颊,咬牙道,“所以,七妹,你不能不用那药,你要用,用你这幅足矣以假乱真的身体,去惑他、迷他、毒他、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