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爱意――”姑娘颔首,唇齿间咀嚼,“九分信仰?”
“对!”裴湛不避不躲,应声道,“若是十分信仰,裴某与妻可一同缅怀公主。然生此一分爱意,裴某便不能再娶旁人。若娶,是对公主之不敬不纯,对结发人之不公不平。”
“七姑娘!”他再唤这个称呼,“你能明白吗?”
萧无忧对上他澄澈双眸,没有回他这个问题,只???问了另一个问题,“郎君为何择今日,与我这般肺腑相告?”
半日清明坚定的人,露出一丝迟疑。
握在荷包的五指轻颤,指尖发白。
片刻,他方回正目光,复了方才模样,眼神明亮,话语平和。
他道,“七姑娘,近来多有唐突,对不起。”
四目相似,萧无忧却笑了。
笑得欣慰又温柔。
她轻轻舒了口气。
得君心磊落至此,得郎坦诚待之,她和卢七,都有幸。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数月间,或许起初当真是兄妹之谊,君臣之意。
但是后来在不经意间,他生出了情愫,她能感觉到。
那日在骊山之上,她让他伴在榻侧,夜宿一晚。他拒绝了,只毅然离开,去了不知何处安歇。
那时他已是在对先前种种意味不明之事的无声斩断。
而眼下这一声“对不起”,已然是无声到有声的抽离。
“七姑娘,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甚至直起身子,向她拱手作揖。
萧无忧没有拦下,只沉默看他。
低垂的眉眼带着疲乏却依旧焕出光彩。
微倾的头颅恭谦却自有一股骄傲。
他握拳禀掌,受过签刑的五指带着氤出的血色微抖,却始终竭力整齐并拢,丝毫不错规矩。
她拢在广袖中的手在看不见的虚空中轻轻摩挲,慢慢抬起五指,当作触碰到他,拭他指尖鲜血,揉他指胀指骨。她用目光温柔吻过他额头,面庞,脖颈……终于含泪起身,双手交握于左,屈膝垂首,还礼于他。
至此刻,她想,纵是卢七爱他三年而不得,却也不曾爱错人。
于她短暂一生,得他这份尊重,多少也算值得。
而她自己――
在这家国破碎中,风雨飘摇不知该何处安生中,还是生出了小小的欢喜。
“大人所言,我都明白,我很开心。”她的眉梢渡上一层夏日艳阳的光,眼角勾起区别与卢七婉约谦默的妩媚风致,轻声道,“族姐闻大人言,想必也会高兴的。”
裴湛抬起眼眸,笑得明朗。
萧无忧便是在他这样的笑意中,坐下身来,重新拿起了那个荷包,抽出青丝捧给他,拿回荷包放在自己怀袖中。
她亦平静道,“大人借物缅怀,青丝足矣。荷包痕迹太甚,识得此物者不少。我识得,我于族姐处无意听得,陛下亦识得。如此,大人贴身带它,多有万一;若离身安放,恐又牵挂。我今来此,一来探望大人,二来便是为它。”
她抬眸望向裴湛,“大人,我如今模样,可有几分族姐姿态?”
她笑,“大人莫误会,我不论皮囊,乃论心性,忠贞,行事,谋思,可似族姐那般?与她那般,从弱女行至一个战士?分家国之忧,担亲人之患,与知心人同行!”
裴湛神色松下,郑重颔首,目光落在她袖间荷包轮廓上,“七姑娘心细如发,是裴某不理智了。”
“我今日起入住内宫长生殿,见大人怕是不再方便,日后配此荷包于腰间,一则借物砥砺前行,二则与大人报声平安。”
“非平安,不离身。”萧无忧柔声道,起身告辞。
“望姑娘,永安。”裴湛轻语。
萧无忧门畔回首,到底于心不忍,“大人,请收好青丝,勿失。”
马车声哒哒而起,萧无忧坐在车厢中,拢在袖中的手握着那个荷包,撩帘回首,突然泪如雨下。
侍女不知缘由,恍恍不晓该如何安慰。
她却自己抹干眼泪,露出明媚笑靥,“就是高兴,好久没这般高兴了。”
*
途径辅国公门口,她叫停车驾入内。
自被封为长公主,三个多月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回辅国公府。她禁了仪仗通传,只由着一个婆子如常通知了卢文松夫妇一声。
她先入了卢七的院子,看庭院中的一草一木,看寝屋中的一针一线。
她坐在绣架案前,仿若卢七在刺绣。
绣架久不适使用,已经落了灰尘,一点拂在她袖上,一点黏在她手背。衣袖上的,她随意拂去;手背上的,却是用巾帕细细擦拭。
“我会好好爱惜。”她看着镜中人,轻声道。
之后,萧无忧入了梅氏的院子。
如今梅氏的牌位入了宗祠,若是祭拜,且需焚香开祠。她看着西落的日头,只在她屋中恭敬上了三炷香。
正欲离开时,见到办事归来的宋嬷嬷,不免疑惑道,“嬷嬷如何在阿娘这院落脚,孤不是让你去二嫂处伺候吗?”
“二少夫人喜静,不喜用不惯的人,遂将老奴打发到这处来了。”宋嬷嬷瞧见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中一时又悲又喜,踌躇半晌,问道,“姑娘如今身子如何了?”
“孤无碍。”萧无忧知晓她问的是逍遥散一事,也不多加言语,只笑了笑将话扯开,“阿娘这处如今无人居住,左右也没多少事,嬷嬷在此照看照看也可。”
“姑娘!”萧无忧已经走出两步,忽被宋嬷嬷唤住,只顿足看她。
然老妇望她片刻,唇口张了两次,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只道了声,“姑娘保重。”
萧无忧含笑点头,踏出院外,举目望天,轻叹了口气。
回来正堂见过卢文松,竟然发现姜氏也在。
甚至姜氏先于卢文松开口,道,“二嫂闻七妹这厢是要入宫住下了?”
萧无忧饮了口茶,道了声是。
姜氏又细观她一遍,抚着怀中的孩子,不免遗憾道,“看七妹这幅精神,这两日亦不曾好生沐浴。这如今入宫,汤浴皆有六局经手,且谨……”
“没法谨慎的。”萧无忧闻这话,不由有些恼意,顿了顿缓声道,“如今大内,六局之中我们无人可用,这种不怕意外就怕万一的事,还是不尝试的好。”
“我正是此意,本还想着如何着人通知一声七妹,切莫犯险。”姜氏拍了拍孩子背脊,给他拨正手中的人偶娃娃,抬眸冲萧无忧道,“二嫂在这,原是为着另一桩事侯七妹的。”
“阿嫂何事?”萧无忧亦笑道,因她方才那般自然的掩饰,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当年姜氏明朗娇憨,直率爽利。
世事蹉跎,到底也被磨的心思细密,言不由衷。
姜氏又拍了拍孩子,“不知前两日在你府中,同阿玩的孩子是哪家的公子?这难得阿回来开了口,一连闹了数回,要寻那小哥哥玩,我念着或许孩童见玩乐或对他病情治疗有益,遂赶来想问!”
衡儿身份敏感,不曾公开过。
这厢皆是自家人,原说了也无妨。
然萧无忧多年警惕,总也不易同人深交,且衡儿的身份到底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
遂道,“那孩子乳名衡儿,一直由大内来的琥珀姑姑带在身边照料,倒也生的可爱,与我投缘,却是不曾问过底细,只看着那主仆二人关系甚好。”
“若是阿喜欢他,阿嫂且带孩子来宫里玩,左右如今他养在我处。”
“那感情好,只是以后少不得麻烦七妹。”姜氏客气道。
萧无忧摇首,笑了笑。
“你这厢立马就要进宫。”卢文松看了眼天色,直白道,“阿耶也不虚留你,只问你一处,那日在骊山别苑,你道有更好的人手与我们合作。这人是谁?你且趁此刻说明了,日后宫内宫外递消息总不如这般方便。”
萧无忧闻卢文松这话,并不讶异,她来此本来就是打算先和他支会一声的。但这厢姜氏尚在,卢文松便如此问来,萧无忧总觉怪异。
这等事自该越少人知晓越好,即便不必防着姜氏,如何这青天白日,洞门皆开之时,便如此随意问答。
萧无忧将这处两人无声扫过,自重生一遭,对着卢氏辅国公府她便没有真正看懂过。即便此刻知晓其心忠烈,然细节处,她仍觉观此府邸,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总似没看明白。
念及裴湛伤还未好,萧无忧遂不曾直接告知,只道,“兹事体大,亦非一朝一夕既成,等时机到了,女儿再告知阿耶。如今女儿入宫去了,阿耶与阖府且好生照顾。”
言罢,起身告辞。
因天家旨意在前,卢文松未再留她,只同姜氏一道,送她至府门外,目送她离去。
“你说的对,这根本不像小七。如此伶俐利落,怕是身后有高人调|教。”卢文松望着即将消失的马车。
姜氏牵着孩子,笑道,“任她身后是谁,左右于我们有利便是好的。”
顿了顿,她抱起孩子又道,“劳阿耶给我备个帖子,容小七歇两日,我且带阿再去寻一寻那孩子。”
她逗弄臂弯中的孩子,自顾自道,“我家阿是顶重要的,最重要的。”
*
马车至承天门时,已是暮色上浮,宫门即将下钥的时候。
萧无忧被扶下马车,便见得晚霞余晖中,温孤仪正在侯她。
她行礼如仪,道了声“陛下万安”。
“免礼。”温孤仪淡声道,“长生殿备了晚膳,朕陪你一道用。”
“谢陛下。”
两人原并肩走着???,然走出一步,萧无忧反应过来,只落后半步,随在他身后。保持着君臣身份。
温孤仪愣了愣,原就不甚欢悦的面色,多出一抹寒光,却忍着不曾发作。
用膳无声。
从药师谷到皇城,皆是这个规矩。
但温孤仪却越用到后面,神色愈发难看。最后用膳毕,漱口净手时,直接将拭手的帕子扔在铜盆中。
一时溅起水花无数,累伺候的宫人整个跪倒再地。
“都退下!”他挥手道。
转身一把拉起神色恹恹的萧无忧,胸膛起伏道,“你如今便是视我如无物,连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说吗?”
这一日来来去去,舟车劳顿,萧无忧当真累了。
然闻温孤仪这话,仍觉好笑,“陛下想要孤同你说什么?这一会功夫,又能说什么,究竟孤何处开罪与你?”
萧无忧说的是事实,这点时辰,回宫用膳,她要说什么,他也没开话题啊。
温孤仪自然知晓这厢,只默默放开萧无忧。
他自己也不曾想到,等人死而复生,再度与他咫尺之间的时候,他会如此失态,在意。
他在意她去了裴宅,入房中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萧无忧闻言冷嗤,“孤此去探视,曾明白告知。退一步讲,裴中丞何辜?陛下比孤清楚。孤为你御赐长公主,与陛下一体,此去算是代陛下而往,关心臣下。陛下难道不该欣慰吗?”
“探视,何需一个时辰?”温孤仪话出口,便知错了。
果然,萧无忧瞬间怒目,“陛下好心思。倒不知这话辱的是谁?”
温孤仪本想道歉示弱,然看眼前人模样,眉间朱砂不在,花钿不绘,分明是卢七模样。遂道,“朕便是有所怀疑,亦是合理。辅国公府的卢七姑娘,同裴湛乃是有婚约的。瓜田李下,便是为了裴湛,你也该避避嫌。”
萧无忧闻眼前人不堪入耳的话,再思午后榻上青年守礼模样。
随他话音落下,只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清脆又沉闷的声响在殿中回荡。
温孤仪仿若没有回神,有些发愣看她。
萧无忧却格外清醒,话如珠落,“不是人人皆似你,寻万千替身示情深。”
温孤仪摸了摸发烫面颊,喘出一口气,竟不曾生气,反而多出一分盈达眼底的笑意。
他走近萧无忧,搂上她脑袋,同她额头抵额头,鼻尖碰鼻尖,哑声道,“七七,你吃醋了,是不是?”
“你醋了,证明你还爱我的,对不对?”
“滚开!”萧无忧用力推开他,呼吸变得急促,只抵着身后长案,怒斥,“你说不碰我的,说了要给我一个交代的。我不想同你次次剑拔弩张,但你也控制自己,别真得逼死我。”
“七七!“
萧无忧合了合眼,“你莫与我论情爱,隔着我族人的血和命。”
“好!好!”温孤仪往前一步,见人踉跄又退一步,退无可退,整个腰背撞在案几上,饶是如此还是仰侧着身子,一副避开他的模样,终于软声道,“你先安置”。遂甩袖离宫而去。
宫中甬道漫长,他走的足下生风,唯恐留下自己只形片影,再惹她不快。直到拐道口方停下脚步,扶墙喘息。
“陛下!”内侍监小心翼翼上来,“这厢可是回含象殿,还是飞霜殿?”
温孤仪回首看长生殿方向,只觉又怒又憾却又无能为力,唯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
半晌道,“去飞霜殿。”
飞霜殿是郑盈尺的寝宫。
消息传来,萧无忧顿时松下一口气,只吩咐琥珀更衣备浴。
想了想道,“你且传两句话出去,只说我听陛下夜宿飞霜殿,无有神色,默了半晌。”
琥珀道,“殿下不想见他,便容方才的小太监如实传您松口气,不是正好。气死他!”
“罢了,他如今疯魔一般,没气到他,孤且被折腾个不轻。”萧无忧揉着额头,“且顺一顺他,容孤歇歇。左右那两句话也不是什么奉承好话,不咸不淡的。”
琥珀闻言,方含笑领命。
萧无忧自个撤了披帛,脱下外袍,拿出那个发黄荷包,捧在掌心细看。
“望姑娘,永安。”他是这样说的。
她摸着荷包纹路,仿若触到他温热气息,不由凑近些,原想将它拥入怀,然想那人君子模样,遂只妥帖放入锦盒,轻声道,“永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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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胁迫◇
◎孤受教了。◎
“殿下开始的时候怕过一阵墨勒可汗,后来就不怕了。”
“好多东西,也不用老可汗自己动手,都是殿下自己使用的。殿下说老可汗手脚不利索,与其他哆哆嗦嗦,似钝刀割肉,还不如自己麻利些,咬牙一下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