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城城门重新闭合,王宫归于宁静。
萧无忧掷刀于地,看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又回首看一路伏地的尸体,蜿蜒的血流。
“都是勇士,臣会命人厚葬的。”俟利发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递给萧无忧。
即将平旦,一抹曦光落在萧无忧血迹斑驳的面容上。
她接了药,抹在脖间伤口上。五指往上滑去,蹭到一手同胞的鲜血。
“天若顾孤,先亡大人,孤亦会记得大人恩德,厚葬之。”
俟利发掩口咳了声,“臣送殿下回宫。”
折腾半夜,萧无忧少不了用药吊气,沐浴更衣。
净室内,六个侍女围浴桶候命。
这是俟利发的人。
只要她手足能动,便有无数自戕的法子,溺水便是其中之一,还不花力气。
自然是要看着的。
萧无忧身上黏腻,洗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侍女捧衣而来,她抬眼扫过,让去胡床拿那身杏黄锻面的小衣,说是琥珀做的,她喜欢。
衣裳送来,她细瞧了片刻,又伸手抚过,嘴角噙了点笑。
天色已经大亮,她只道累了,要补眠。
屏风外,俟利发在问侍者,公主在净室的种种。沐浴就寝,是他唯一无法掌控的事,只得由人转述。
并无不妥,除来了萧无忧指定要那件小衣。侍女便如实回禀,是因琥珀亲手所制。
俟利发点了点头,挥手谴退她们。
他起身绕过屏风,施针在萧无忧的昏睡穴上。
金针入穴的一瞬,萧无忧颤了颤,蹙眉睁开眼。
“委屈殿下了,这厢看来便是睡梦中臣也得控着您!”俟利发温声道,“今日您事败,注定回不了故土了。突厥经去岁政变,分化七支,但方才传来的喜讯,可汗已经说服了三支分部,后日便可会师此地,与大邺一战。云中城之地,我突厥寸土不让……”
“那容孤多睡会,孤累了。”萧无忧扯着笑,迷迷糊糊合上双眼。
*
再睁眼,又是倦鸟归林,游鱼入渊。
星月天,夜色茫茫。
萧无忧吩咐人传膳。
等候的时辰里,她在妆台前梳理一头长发。
因琥珀不在,没人给她挽中原的发髻,她便随便寻了根发带,将一头长发松松垮垮绑在后头。
描眉绘唇淡扫胭脂,又点眉间朱砂做花钿,最后寻了七年前和亲时穿的大红喜服换上。
红衣金带墨发。
天家公主转出内室,坐在灯下饮酒啖肉。
曾经喝不了马奶酒,克化不动炙牛羊的女子,如今持刀割肉,举杯饮酒,已经十分娴熟。
只是食人间烟火,面上却已无生人色。
俟利发隔屏风看她,终于看出久违的颓丧与死气。
这份神色,七年前他也见过。
那是她初来突厥,和老可汗新婚数日后,他被传唤救治她。
彼时如羔羊一般的人,已经滴水不进,面上高烧滚烫,下身鲜血不断。
大邺国力尚存,一个嫡公主被磋磨侮辱两下便罢,真是这般骤然死去,亦非小事。
他救了她,却也埋下了突厥后来的祸患。
劫后重生的公主,在后来的年月里,勇敢,疯狂,谋算,又惜命。
蛊惑人心,步步为营。
借一张女子千娇百媚的皮,掩住一个战士坚韧不退让的心,一点点耗尽精血,一点点攻城略地。
身畔同胞一个个死去,病痛一层层从皮到骨折磨,她却永远高昂头颅,容颜明媚。
到此刻,方才不再战斗,开始认命。
俟利发看她红衣绝艳,一副归去模样,不由多出一分钦佩。
萧无忧膳毕,传人给她送了些东西来。
竹片,浆糊,纸笔,细铁丝,剪刀。
俟利发事无巨细,一一查检。
“昏睡一日,夜中无眠,孤打发辰光。”萧无忧久病,手还是有些打颤,握不住剪子,对不齐纸张折痕。
俟利发陪在一旁,看出了她的意图,从她手中接过材料,帮她制作。
只剩最后一步,糊纸,方递给她,让她自个来。
萧无忧做了一盏孔明灯。
孔明灯寓意丰收成功,年年幸福。
萧无忧将里头蜡烛点燃,捧在手中看。
孤灯微光,照在公主面庞,将她已经浑浊的双眼映出一点虚无的光亮。
当真是一副疲乏不愿再斗的模样。
“孤来突厥七年,亦算成功。苦难虽多,细想上苍也不是万分苛待,还是赐予了一些幸运的。”她抱着灯坐在寝门边的台阶上,想了想道,“最大的幸运,是孤没有孩子。老可汗年迈生不出孩子了,到了珈利可汗,成日给孤吃药,自然也难怀上。如今蓝祁可汗倒是不错,只是孤已经败了身子。就这一点,真好,省了孤不少功夫。更少了无谓的牵绊。”
她抬眸看了眼俟利发,重新攒出一点笑,“羁旅他乡客,故土难回。大人可能容孤放一盏灯,聊以慰藉?”
三处分部即将会师,俟利发不想刺激她再节外生枝,只默声颔首,陪她一道放灯。
漆黑的夜空,亮出一盏孤灯。
“孔明灯也叫许愿灯,殿下可以许个愿。”
“大人颇通我汉家风俗。”萧无忧拢了拢身上披风,望着越升越高的孔明灯,片刻方道,“孤许愿此战我大邺必胜,孤早日归乡。”
灯已经飘至半空,零星一点,很是微弱。
但又格外明显,足矣让人看清。
萧无忧转身看身边的老人,笑意愈深,“孤的愿望很快便会实现的,我大邺铁骑马上就要打进来了,大概……两个时辰!”
“大人,孤要回家了。”
这样的话语,俟利发原是不放在心上的,然而“两个时辰”如此精确的数字落入耳际,俟利发还是眉宇骤提,转瞬反应过来。
只豁然望向那盏虚空的孤灯!
那是、信号灯。
是在他眼皮子带下,堂而皇之放出去的。
面前人,原是从未放弃过斗争。
当真不死不休。
虽不知萧无忧到底使的何计,但显然已经将消息递出去了。眼下唯有应敌是上策!
“看管好公主殿下!”俟利发厉声出口,疾步传信给身在大青山的蓝祁。
*
萧无忧看着匆匆离去的背???影,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她仰头疲惫又骄傲地看着仅剩一点的光亮,这是她为大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除不去这对君臣,便将猜忌的种子种下。
夜风袭来,萧无忧捂上胸口急咳了两声,待缓过劲方转身回屋。她的手始终捂着胸口,慢慢滑向衣襟内里,摩挲那件小衣。
原不是小衣,是一件小衣样式的蚕丝软甲。
温孤仪谴暗子接她,乃一场连环计。
若是她被顺利带出便罢,若是没有侥幸出来,原还有后手。在俟利发亲自带人围捕她之时,亦是调虎离山之计。
寝殿空虚,暗子潜入将这件软甲放在了胡床上,半点没有藏着掖着,就像平素衣裳一般,叠在枕畔。
这便是她决定留下,换琥珀和侠客离去想明白的事。
亦是她一回来,便沐浴更衣的缘故。
她在榻畔坐下,从袖中摸索出那枚玉佩,紧紧握在手中。
蚕丝软甲自然能挡住箭矢,但是届时箭劲强力,只怕纵是不死,也会将这幅身子催的更破。
但,这是她回国唯一的机会了。
温孤仪,她的师父,说要娶她为妻的人,已经竭尽全力在带她回家了。
能回家,能再见到他,便已经很好。
不必再奢求相守。
她抚着那枚青竹玉佩上,轻声道,“永安无福,不要你尚公主了。娶个能陪你长长久久的人,好好过一生。”
……
两个时辰后的云中城楼上,她被俟利发横刀于脖颈,为蓝祁的撤退拖延时间之际,对着城下阔别数年的男人,如是说。
他长她十二岁。
七年过去,他已经三十又四,她早已心血耗尽。
不再求嫁娶,只需带我归家便可。
可惜,萧无忧没能回家。
她死在了这片异国的战场上。
温孤仪如约射来的那支箭,穿透蚕丝软甲,直入她心脏。
城楼火把通明,仰面倒下的姑娘,清晰感受到皮肉骨骼裂开的疼痛,亦清楚看见从身体流出的血液,一股股都呈黑色,趟过那枚碎成两半的玉佩,从城墙滴落……
所以,不仅软甲是假的,箭头还淬了毒。
她余光看见,三哥暴怒而起揪住了温孤仪的衣襟。
她听到,六哥鞭马而来撕心裂肺唤她“小七”!
当年,突厥兵临城下,温孤仪说为了黎民苍生,需迂回和亲,如此说服她、说服她御座上的君父。
所以这厢取她性命,他又要如何巧舌如簧,说服父兄与朝臣,他的不得已……
萧无忧想不出,也没法再想了
她已无人间寿数。
一生至此终。
意识消散前,她寻了个让自己的一生看起来不这么可笑的理由。
她想,温孤仪不是真心要她性命,定是被人设计了……
荒唐!
这样想,她散掉最后一口气,却没来的及阖眼。
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千星子落入眼眸,她的脸上仿佛还带着笑。
第4章 梦醒
◎萧邺王朝三年前就亡了。◎
死不瞑目。
死前一念,不过是想让自己好过些。
但是萧无忧觉得死都死了,苍天也不放过她,她怎还如此多思多虑多感受。
明暗交错,混混沌沌里,萧无忧走在黄泉路上,先是觉得万分恐惧。
她低头垂目,不敢看周遭魂魄。
怕看到父母、宗亲、手足。
温孤仪那样一箭,当是筹划多年。
前后捋来,便能猜出七八分真相。
他原就不喜欢她,怎会愿意尚公主?
入她宫门劝她和亲的那回,他已经有五个月避她、躲她、不和她私下说一句话了。
只因十四岁那年的秋天,她说了喜欢他,给他造成了困扰。
他若尚公主,驸马之身如何进内阁!
分明是断了他的前程和抱负。
怎能不厌不恶?
所以借突厥兵临城下之际,他提出送她和亲,为了稳住她,不惜许下白首之约,赠定情之物。
他当真了解她,克萨尔草原七年,多少次她是因为这个念想撑着走下去。
可是到头来,换他一箭穿心。
他既敢这样对她,会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
萧无忧出生那日,久旱的长安城下了一场甘霖,又因一颗眉间朱砂同昭武女帝一般无二,遂被誉为大邺的福星,满月宴上便得封号“永安”。又有这和亲的七年,分崩突厥,功在社稷。且昭武女帝后,公主与皇子一样有上尊位的资格。
如此声望和地位,他都敢杀之。
是故,他是不是存了更深的不臣之心?
他还掌着大邺最精锐的十万兵甲!
萧无忧怎能不怕不忧?
如此思绪中,她又开始悔恨。
温孤仪是她带回长安的。
她出生时虽有吉兆,然亦有高僧同她父皇言,道是她虽出身至贵,福泽天下,然自身之福却稀薄,故命数亦薄,活不过七岁。若要破解此命格,唯有至方外清修。
方外清修,于萧家皇室而言,有个极佳之处。
便是漠河以北的药师谷。
其祖上曾得女帝之父知遇之恩,二人乃莫逆之交。后药师谷为大邺国宗,世代守护萧氏族人。
萧无忧百日时被送入药师谷,拜入苏昔谷主门下。苏昔谷主重疾缠身,一年之中清醒的日子只有三两个月。
故而,萧无忧是由其二弟子温孤仪一手带大,养到八岁,破开命格。
那一年,皇城中的长兄太子殿下亲来药师谷。
一则接回胞妹,二则请苏昔谷主出山,教授国策。
彼时,苏昔谷主已经下不了榻,更遑论千里进京,只说由大弟子苏眉代她下山。
苏眉习得一手好医术,的确得苏昔谷主亲传。然于国策上,分明温孤仪更胜一筹。
于是,萧无忧力荐温孤仪。私心亦舍不得和他分开。
她自睁眼识人,头一个认识的是温孤仪。
这七年,也只有温孤仪。
苏昔谷主原是不同意的,言温孤仪道心不稳,不宜入红尘。
然架不住萧无忧百般要求,最后无奈颔首,只道,“愿阿仪永修道心,不违先祖遗训盟约,不为凡尘利益惑心,不让殿下生恨言悔。”
如此,温孤仪入长安,为皇子之师。
按辈分论,萧无忧变成了太子师叔,天家兄妹差了辈,便有些荒唐。
小公主道,自个本就学业未成,尚需学习。
于是,手足还是手足,只是昔年师兄妹作了师徒。
那年向温孤仪行弟子礼,一声“师父”出口,萧无忧多的是幼年相伴的亲情之谊,未曾想到后来会生出男女之爱。
师徒名分既成,教授的又是天家子弟,温孤仪便当真摆出一副为师模样,尽心教导辅弼,和公主保持距离。
大抵是这重距离的拉开,又或者是为公主选婿的事排上日程,情窦初开的姑娘懵懂中发现自己的心意。
观画卷千幅,设花宴几回,萧无忧眼前都是他的影子。
幼年离家少年回,帝后未曾养之,对幺女多有歉疚。故而公主回宫后,便是无上荣宠,被养得肆意鲜活。
不要便拒,想要就争。
往东宫去的日子愈发频繁,问道的时辰愈发延长。
太子敲她脑袋,“可要皇兄给你辟个院子住下?省的你日日两头跑!”
三哥凑上打趣,“这篇赋前个师父不是给你指点过了吗?还问!”
六哥摇着扇子,“围点打援之法,师父说了下月教授,你是没事干了?”
大皇姐扯过她广袖,“是你约得和我去沁园泡汤泉,什么时辰了,还得我来侯你?”
温孤仪甚少回她的话。
多来回应其他人,“殿下所言甚是,今日课毕,臣先告退了。”
如今细想,那两年看到了自己的心意,看到了他的躲避,情障迷眼,便没有看到他旁的心思。
他从不愿授官职、布衣之身入皇城,到接官印入东宫,到立府开堂养门客,再到东宫议事堂的位置从第六位坐到太子左侧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