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4-04-19 14:37:59

  牢门打开,拄着拐杖的青年人走路间左足微跛,然眉宇里却是带着三年来罕见的桀骜风华。
  “师父,辛苦了。”他面目温和,在一张长凳坐下,对比被枷锁套住坐靠在壁角的人,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温孤仪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师父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有什么要问的。
  从云中城城楼抱起永安的那一刻,发现软甲是假的,发现她身体里流出的血是浓黑的,只因她胸膛的那支箭矢箭头被抹了剧毒,回首再看倒在血泊中被先前城楼上突厥兵乱箭射死的六皇子……温孤仪便知晓,这一切都是太子萧不淮的计策。
  许久,温孤仪终于开口,“豫王已经同你表态,永不生二心;我亦提出,由你重新监国,便是依旧支持你的;你何至于此,这般同室操戈?”
  “因为孤不信。纵是你们皆表态,亦难保他日更改。退一步讲,就算孤上了大位,就能一锤定音了吗?萧不渝眼下便掌了半数政务,说好听是周公辅弼,可是孤却觉得声音太多是聒噪!孤只要要自己的话语和声音。所以不如今日这般一了百了!”
  “三年做小伏低,潜身静默,孤忍的够久了。”
  “不过话说回来,孤有今日,在无权无人的境地里,还能反败为胜,该感谢师父这些年阴谋阳谋,正攻奇略的各种教导。”太子拱了拱手,“这厢多谢师父。”
  温孤仪冷嗤,“我还教你仁德,慈悲,忠贞,你却全部舍弃了。于国不忠,于民不诚,你是长久不了的。”
  这话落下,萧不淮面色终于收起一点自得,只狠瞪了温孤仪一眼,怒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温孤仪挑眉,“其实六殿下枉死了,是不是?”
  “我记得,那晚云中城城楼有一小股弓箭手唤了声“赤色披风,玄色铠甲”,如此乱箭朝六殿下射去。可是那晚因为事出有因,两位殿下换了战袍。所以他们要射杀的分明是三殿下。两位都是大邺皇子,与他们而言都是敌将,何必非逮着三殿下呢?”
  “我想,大概是受人所托,奉了军令吧!”
  “师父果然是师父!”萧不淮闻言,复了从容色,“但是与突厥有染的不是孤,是崔报朴。这原也要多谢师父,要不是当年事他被贬五品小官,少了关注,他还不得如此自在,搭上突厥人!”
  “混账,崔抱朴通敌,与你通敌有何异,你为一己之私,居然连自己姓氏名谁都忘了!”
  “待孤上位,自与突厥永修和睦,自可不伤臣民,太|祖太|宗便也不会怪孤……”萧不淮起身凑近温孤仪,道,“师父,弟子这招一网打尽如何?”
  “突厥退了,对手了了,纵是父皇知晓,孤亦不怕,萧家子嗣唯孤了。”
  “甚好!”温孤仪合眼颔首,“既如此,臣便祝殿下山河永固。”
  “承师父吉言。”太子起身道,“师父也不要太难过,很快你就可以和永安团聚了。”
  温孤仪再无多话。
  至此一别,当是生死永别。
  然,不过数日,温孤仪便和萧不淮又见面了。
  这一日,是十一月二十,在太极宫中。
  温孤仪是被天子内侍监从大理寺请去的太极宫。
  他没有问缘由,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果然,太极宫偏殿中,宫人褪尽,唯剩帝后,和榻上奄奄一息躺着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太子萧不淮。
  道是他连日给永安公主举行七七忌,守灵扶棺,突发心疾,已经召太医急救一整日,皆无果。如此想到了被关在大理寺中的温孤仪,乃出身药师谷,或许有良策。
  温孤仪看一眼榻上人,转身看嘉和帝,“心疾?难道太医院诊不出太子殿下真正濒死的缘故吗?”
  嘉和帝久病之人,一开口便是气喘吁吁,只频频颔首,“先生,朕知……但是毒从何来,难不成当真小七索命,这如何说的?方托词心疾……”
  “毒是臣下的,抹在永安尸身和棺椁之上。”温孤仪在床畔坐下,将目光落在萧不淮身上,平静道,“臣的弟子,臣还是了解几分的,伪善,虚荣,为仁德名声,一定会为胞妹祭礼大葬,扶棺守灵。”
  “那日在城外东郊驻军,臣便知晓城中已是刀枪剑戟侯臣。”他伸手将双眼越瞪越大、逐渐涣散的人,遮住他最后的光,“为师被骗一次足矣,断不会受骗第二回 !”
  “你、你……”嘉和帝看着即将咽气的儿子,只惊恐的望向温孤仪。
  殿中帝后二人,自不是他对手,他扼制二人的呼叫,将前后事宜将来。
  虽骇人听闻,然嘉和帝到底在位二十余年,前后想来,只对这尤自不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人,淬了口“孽子……”
  “不――”文昌皇后跪膝哀求,“先生,您还是救救他吧,孤、孤就剩他了呀……”
  “陛下,二郎纵是弥天大罪,可是我们只有他了呀……大邺山河只有他了呀……”
  “那么你死去的儿子女儿呢,你就不心痛吗?”温孤仪俯身质问。
  “痛啊,孤手心手背都是肉,焉能不痛……”
  “你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我呢?”温孤仪一手捂上萧不淮口鼻,断掉他最后一口,一手揪起皇后衣襟,赤眼落下隐忍多时的泪,痛呼出声,“我呢?”
  “我就那么一个孩子,我养大的姑娘,我的妻子,被我、被你、被所有人送去和亲的公主,就活该死在异国他乡吗?就该白死吗?”
  “她至死,都未能回家。至死,都以为是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杀了她!至死都觉得一生错付,荒唐可笑,她死时多难过,多绝望?”
  “我、我……我来生来世里,要以何面目去见她?要怎样和她说,怎样让她相信我?”
  ……
  案上烛火跳动,男人从榻上起身,抓住面前人肩臂。
  虽从记忆中回首,却依旧是三年前疯狂模样。
  “七七,我真的就杀了太子一门,你父皇是当夜一口气上不来去的,你母后暴毙乃心力交瘁所致,我没杀别人,一个都没有……坐这江山,也只是为了更好地找崔氏余孽,我想过扶衡儿上位的,可是国少主疑,难免受人挑拨,离间我们君臣。我还想活,想着师门玄术那样多,或许能迎你回来……至我一生,你若不能回来,我就把皇位给衡儿,这么多年,我没有子嗣,就是为了还政给萧家……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就还在一起。我现在就把皇位换给你们,你们谁要都行,我就只要你……”
  “七七,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温孤仪拥她入怀,俯身吻她。
  烛火摇曳,来时窗户孤影萧瑟,如今叠影交错。
  “你放开我,让我静一静。”萧无忧猛地推开他,提裙奔出殿外,疾步奔走在夜色中。
  九重台阶走过,她突然顿住了脚。
  举目四望,寻不见裴湛身影。
  来时。
  他说,“臣在此侯您。”
  她说,“那你等我。”
  萧无忧抬眸看含象殿映出的影子。
  所以,他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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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进退◇
  ◎您得新生不易,更该得自由。◎
  这一晚萧无忧没有再见到裴湛,也不曾去寻他。
  倒是温孤仪追出殿外,下了两个台阶,见人回首又退后,便不敢再迈出步子,只由得她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萧无忧回了公主府,府中还是先前布置的模样,裴湛的衣物都在,但人不在。
  她独自入净室沐浴,洗了很久也没摇铃。还是琥珀怕她受寒,掀帘去了里头。她便裹着大巾帕子浸着一身水汽出来。
  侍女们擦身的,烘发的,更衣的,推拿的,侍药的……如常围了她一圈,她被伺候了一会,抬手将她们都谴退了。
  “你俩也下去吧。”这话是对琳琅和琥珀说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人一边落了帷幔,俯身退下。
  最后一重帘帐没落,萧无忧抱膝坐在床榻上,隔纱扫视这间寝殿。裴湛的弓,书,衣一样样落入她眼里,最后凝成一截青丝,在她眼前晃晃荡荡。
  她是盯着那截青丝合眼的。
  许是真的累了,没多久就睡实了。
  但是睡得并不好,她一直在做梦。
  将前生又过了一遍。
  那一生,她有过三个七年。
  药师谷里温孤仪将她养大的七年。
  长安城中温孤仪对她愈发冷漠的七年。
  还有在突厥的七年。
  睡梦中口干舌燥,她睁了眼,也没唤侍女,自己起来灌了盏凉茶。
  医官说她尚且需要保养,身不能染寒,神不能多思。
  这夜一盏凉茶入腹,后半夜旧梦缠绵。
  温孤仪的轮廓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他说在她走后,他才惊觉深爱,生命早已被她填满。
  “我就那么一个孩子,我养大的姑娘,我的妻子,就活该死在异国他乡吗?就该白死吗?”
  “她至死都未能回家。至死,都以为是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杀了她!至死都觉得一生错付,荒唐可笑,她死时多难过,多绝望?”
  “……我来生来世里,要以何面目去见她?要怎样和她说,怎样让她相信我?”
  “我还想活,想着师门玄术那样多,或许能迎你回来……
  “这么多年,我没有子嗣,就是为了还政给萧家……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就还在一起。”
  “我就只要你……”
  “七七,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
  从身影到声音,都是他。
  嵌在她的睡梦中。
  如同那样深厚的过往,纠缠入生命骨血里。
  然而萧无忧再次从梦里挣扎醒来,是因为小腹寒凉余痛发作痛醒的,她甚至痛呼呻|吟了两声。
  上夜的琳琅匆忙入内,问她安好。
  她抬眸看露出一抹曙光的天色,拢在被衾中的手捂着小腹,喘息道,“让司膳给孤备碗姜汤。”
  *
  裴湛原本以为萧无忧都能入宫了,自也可以理事,不想就好了一日,公主府传出消息,永安公主又病了。
  而公主这一病,便又是大半月。
  这日,裴湛正值休沐,回来自己府宅中。
  工部来了个同僚,邀他去看新府邸的初步规模。
  他以不善规制为由,又道近日家中琐事繁琐,婉拒了。
  同僚道,“不若问问永安公主的意思,以后总是两头住,天家公主可不似你这般随意。”
  裴湛道,“公主在府中养病,不扰她了。”
  同僚他一眼,叹气走了。
  裴湛浦一回首,白氏正端着草药站在他后头,“家中有何繁琐事?纵是有,你还不是公事为主,十天半月回来一日?”
  “阿娘!”裴湛接过竹篓,帮白氏将草药扑在地上晾晒。
  “公主病了,你怎不去看看她?”
  “府中有的是医官,太医院也紧着她用。”裴湛分拨着手里的草药。
  “没让你去给她治病!”白氏夺过竹篓,嫌弃地推开他。
  忍不住又白他一眼。
  裴湛挨上前,冲母亲笑了笑,继续干活。
  白氏将竹篓扔向他,自个坐回凳上。
  半晌,终于仰天长叹了口气,咬牙压声道,“裴砚溪,你滚过来!”
  裴湛走上前。
  “你和公主十月初一的婚期,先前她缠绵病榻如此延期,自也无话好说。如今纵是身子还不利索,你且去看看,你去问问商量商量,这婚事怎么个说法?”
  “你要么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在任上,要么像块木头一样杵在家里,你要作甚?”
  “等着给我养老送终吗?”
  “你再这幅样子,且告诉你,不耽误你功夫,今个日头落下,你就可以把我送走了!”
  “阿娘……”
  “别喊我娘!”
  “阿英――”内堂传出陆氏的声音。
  白氏浑身一颤,对着裴湛更怒,声音却更低了,“托裴大人的福,你祖母又该训我了!”
  “我就是生了尊佛,压根不是儿子!”白氏别过他,嗔了声匆忙入内。
  裴湛也没吭声,只俯身继续手中的活。
  一竹篓草药,原以十见方、根须往左的顺序铺呈,五六岁的稚子都能干的活。这厢他却反复出错,不是一排多一少二,便是根须左右混了。
  他重新摆好放错的草药,动作却有些迟缓。
  眼前恍恍惚惚出现萧无忧的影子。
  独自一人,他便无可抑制地想她。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绣囊,捻在指端摸青丝的轮廓。
  之前多年,他还不知人有魂魄归来的机会,纵是一缕青丝便足矣慰他平生。
  然待遇再世为人的她,他们不仅有了交集,甚至滋生出情感的交缠,或许与她还不够刻骨,但于他却是燎原的星火。
  原本黯淡无光的情路上,他捧着一点烛火,小心地添柴,细心地增温,想象来日之璀璨。一颗心慢慢起了贪欲。
  贪她眼中的笑,贪她怀中的香,贪她长长的一生。
  原也是有机会的,他们有了婚约。
  然而城郊西山那日,她骤然的昏厥,他从她兄长处知晓,原是同另一个人捆绑了命运,是她重生的反噬。。
  她的新生,是另一个男人给予的。
  她昏迷不醒的数日里,他有一刻曾卑劣地想,她上辈子那样年轻的生命,就是被温孤仪结束的。
  没有隐情,没有误会。
  如此,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同那个男人作竞争,毫无负担地安享她的人生。
  然而,那晚含象殿内他的话,她的沉默,他和她最后的相拥,以及这些日子来她都不曾提及的婚约……
  秋风萧瑟,将人吹得更加清醒些。
  裴湛回神,将手中的活做完。
  回屋预换身衣衫。
  “得亏提前给你制备了两身,不然你连替换的都没有。”白氏见儿子在内室箱柜翻找,没好气进来给他拾出衣袍。
  “你这更衣净面的……”白氏瞧他举止,遂换了慈和面容,上来帮他翻领理衣襟,笑道,“可是要去公主府?”
  裴湛眼睑覆下,清俊面庞带了一抹浅淡的笑,颔首道,“我去同殿下说一说我们的婚事。”
  *
  十月二十,裴湛入公主府的第二日,萧无忧领府兵去了百里外的邙山沁园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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