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先前一月初,裴湛便是奉命前往打开内三关路卡,方便他通过。这回是他已至天水关,又传书信,故而裴湛亲去接之,一路护来长安。
“皇兄能许他过关卡,容他入长安,想来是愿意同他联兵的。”大清早,萧无忧从裴湛口中知晓了如此机密之事,遂与他一道起身入宫。
“如此,还让你来问孤其人如何作甚?”萧无忧掀开车帘,眺望又落雨的天色,将怀中手炉捧得紧一些。
“倒也不似这般说。”裴湛面色冷硬,话语亦淡淡,只将萧无忧手中暖炉搁在一旁,拢在自己掌心暖着,“他若品性一般,或是藏着旁的心思,臣能护他入长安,自也能送去地下。”
萧无忧他一眼,“那孤都你说了,你觉得如何?”
裴湛喉结滚动,一时没有说话。
“烫!”萧无忧蹙眉出声,匆忙抽回手,“裴砚溪,你作甚?”
裴湛今日气息不稳,体内真气翻涌,急咳了一声,方重新抓来公主双手,“无事,臣一时没控好内力。”
“罢了。孤也不是太冷,手炉足够。”萧无忧重新捧过暖炉,“你别耗损内力了。”
裴湛看掌心空空,巴巴搓了搓手指。
半晌道,“臣觉那可汗就一般,待一会论后再做定夺吧。”
“新婚那晚之后,其实便算是孤与蓝祁已经挑明立场,他便明白孤一心向国。左右是虚荣心作祟,想着要征服孤。”
萧无忧捂着暖炉觑他,“孤觉得若是单论他人品,尚可以联兵。他座下有俟利发,名唤阿史那文每,颇懂我们汉家礼仪文化,更是熟读兵书,给了他很大影响。”
“譬如前头蓝祁为何十分在意同孤的关系,是因为在突厥都是强者为一切,虽然他们也不耻苟且偷|情,但人言可畏上并没有我们这般严重。彼时蓝祁在意,乃是他正在提倡学习汉家文化。他自己若身行不正,便难以推行。再有,他能战却并不好战,这是最可贵的。也是当初孤分化突厥,引起他族内乱,他对孤又爱又恨之故。”
“百姓要生???存,民族要融合,版图的扩张凭武力征伐是下策,上策更应该是文化的发展和传播。”
“当年孤身在局中,一心归朝,所视突厥之一切,皆为敌人。多少不如眼下头脑清醒,视线更宽。是故若蓝祁心正,肯称臣,除孤之了解外,还能拿出让我们联兵更好的证明,联兵此举便是值得考虑的。”
裴湛在萧无忧的话语中,眉眼几分松动,又几分漠然,待其话毕,只端坐了身子,还是没接话。
“你哑巴了?”萧无忧撇头压平自己唇角,咽下笑意回首道,“可是往来奔波,身子不适。”
裴湛摇首。
“那你怎么了?晨起还好好的。孤前后讲得详细又费神,你怎就又没话了?”萧无忧搁下手炉,把玩着腰间那个荷包,戳了戳他大腿。
“不是――”这人瞧见那荷包,刚毅面庞垮下一半,深吸了口气,“臣问殿下,其为人如何?您现下说的,他崇尚汉家礼仪,不好战,如此简言之,不亦是清楚明白?”
“您……”血气方刚的状元郎面色通红,话语戛然而止。
“孤如何?”寸步不让的公主还在步步紧逼,“你说!”
“您、您讲那么多那么细作甚?”
“何处那么多那么细?”
“……新婚夜,榻上!”
最后的话吐出,裴湛合眼靠在车壁上。
萧无忧睁圆双眼,一下坐在他身上,拉过他的手抱住自己。
她捧过他面庞,撑开他清亮眸子,把自己全部跌入他眼中,“裴大人,原来您会吃醋啊!”
“臣吃醋,亦心疼殿下。”他睁眼抚她青丝堆盘的云鬓,如花娇嫩的容颜,附耳道,“臣一点也不想接这差事,一路回来,都想一掌了结了他。”
“那怎么就没有劈死他呢?……呜,所以孤同大人之感情,到底比不上大人的家国天下!”
“殿下饶了臣吧……”
*
因蓝祁乃悄悄入的边关,若要联兵,为保大青山兵甲,亦需要突袭之。故而如今勤政殿议事的都是天子近臣。
除了萧无忧,裴湛,内阁三位宰相,兵、户两部尚书,以及久未出山的老辅国公卢煜,还有便是太傅温孤仪,总共九位臣子。
辰时即将过去,诸臣皆到,唯剩温孤仪。
“陛下,我们先论吧,且让蓝祁上来,看看有何物可能说服我们。”萧无忧看了眼外头,率先开了口。
“也罢,估摸太傅也快到了,他鲜少有迟到的时候。”萧不渝传话蓝祁。
他被安置在宫中,来得极快。
故人数年不见,萧无忧抬眸看他,虽做了中原打扮,倒还是昔年模样。
他直面大邺天子,眼光不曾偏移,并未来得及关注殿中臣子,只将一物奉上。
算是投名状。
一个两寸见方的盒子,就地打开,里头以冰镇之,辅以特殊草药,故而待冰雾散开,一颗人头便赫然呈现在诸人面前。
他躬身扣开正面一壁,现出断头面目如生的样貌。
殿中除了裴湛不识此人,其余人都见过他,此乃崔抱朴。
只是还未容蓝祁开口说话,外头内侍监便匆匆来禀,道有急事要奏。
“可是太傅来了?”萧不渝道,“不必多礼,快请进来。”
“回陛下,太傅未来。是太傅府传话,太傅遇刺来不了了,特向陛下告假。”
“可知太傅如何?刺客可抓了?”萧不渝问,“且让太医前往救治!”
萧无忧心中骤颤,直觉所致要出事了。
她身上并无不适,便是温孤仪不曾受伤。
按他的性格,此等重要军事,即便受了伤,只要不是大碍,他都不会告假的。
他没有归还一半虎符。
她恼了,以此行刺他。
他生气,索性不来,以此示威。
“等等,孤也去!”萧无忧心胸来回盘算过。
这里头若是不及时解释清楚,莫说两出虎符合一,如此调兵联兵,怕是大邺也要内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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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风起◇
◎浓云翻涌,平地风起。◎
一个时辰前,太傅府。
这日温孤仪自也接到了萧不渝要求入宫论政的密旨,原已经戴冠上袍,准备出府。只是人从堂前走来,便见永安公主府的马车不疾不徐从府门前驶过。
二月早春风起,吹拂车窗帘帐,现出车中身影轮廓。
自从萧无忧参政,每逢五、逢十,都是温孤仪极期待的日子。
晨起,他府门前的兴道坊是她早朝的必经之路。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
待上了朝,彼此南北相对,虽她极少看他,但不妨他抬眸凝视,他捧在手心养大的姑娘已经亭亭玉立,凤鸣九天。
本来该再等数日,等三月初一大朝会再见她。却不想旨意传召,便又赐他一回看她的机会。
这日他本是期待且欢愉的。
昨日里,萧无忧对他的态度柔软了许多。在承天门口,甚至还关切他身子,嘱咐他照顾好自己。
温孤仪一夜冥想,想着毕竟有数十年牵绊,只要她平心静气,愿意同他说话,愿意抬眼再看他。时日流散,她总会慢慢回头。
他摸着剩余的半枚虎符,心道亏得不曾全部交出,否则小姑娘愈发没有忌惮,怕是彻底和裴湛在了一起。如今刚刚好,这样缓冲的时日里,且让她看清自己的心思。她低一低头,回来自己身边,这虎符且还给她家。
他所要不过一个她,要这半壁江山作甚!
故而在看见她车驾的一瞬,他尚自带着笑意,甚至想抬步出去唤她一声。
然清风撩起帘帐,他分明看见里头坐着两个人。
裴湛是昨晚回京的,今日便出现在她车驾内。无论是晨起去的公主府,还是夜宿府中,原来她心如磐石,坚硬如此,根本已不给自己半点机会。
回想昨日宫门口她温声软语,温孤仪尤觉荒唐。
“大人,伞。”身后郑盈尺托着把伞上来,扶风弱柳,笑意盈盈。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如今小了许多,但尚未停止,依旧绵绵落下。
温孤仪看她,感觉格外碍眼。
尤其是在数日前,从裳满楼回来后,他又一次起了让她回宣平侯府的念头。
最初的时候,就是她一杯药酒,让他从心里变得卑微。
眼下不久前,她又晕在自己府门口,她的侍女跪在公主府门口,他担心萧无忧被扰便允她入府。
如此是不是七七又觉得他可以过得很好,和她一样开始新的情感?
温孤仪已经出了府门,郑盈尺尚在院内。
一槛之隔,一伞之间,似乎是他们再也不能跨过的距离。
温孤仪没有接伞,隔着蒙蒙细雨,他道,“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回家去吧。”
郑盈尺摇首,“妾跟着大人,今岁已是第七个年头,大人就是妾的家。”她的目光越过男人,望向外头空旷的道途。
仿若看到他每隔五日便遥望的马车。即便如此,她也认了。
数年相伴,虽不能走近他心里,但她能清晰感受他的情绪。譬如这两日里,他虽时有静默,但她能感受到他心绪的缓和。
知他心情尚好,胆子便也大些,又敢同先前一般,主动些。
这厢遂笑了笑,“便是殿下,也盼着您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那日在铺子里,是妾的不是,不该再说那些挑衅殿下的话。”
她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为何不能尝试眼前人呢?”
“你能这样想很好。”温孤仪颔首,“但候宁三年只是大邺朝的一段插曲,史书不会记载大宁国,我为君的三年便不复存在。”
“你懂我的意思吗?”
郑盈尺懂的,却还是摇头作不知。
温孤仪本就不欲接这人入府,如今念从心起,便索性将话都说了。
他道,“不存在我为皇的三年,自然不存在后妃。你便不会同我绑在一起。便是这段时日你在我处住了些日子,也没什么,我不曾迎纳,你便始终只是郑家女儿。”
“如殿下所言,往前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去遇见新的人。”
“不!”郑盈尺频频摇首,又上前一步,“妾此生,难动二心,且只要大人一人。纵是无名无分,大人都不要赶妾回家……”
温孤仪往后退开,合眼叹息,“且随你。只是你要清楚,我亦只要一人!”
“下雨了,大人莫染风寒!”郑盈尺咬着唇口,托上伞,“只是一把伞而已,大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也来不及说完了,骤然睁大的瞳孔中映出凌空射来的弓弩,只一把推开了面前人。
一箭贯胸。
她手中没有送出的雨伞跌在雨地里,原本为她撑伞的侍女因要扶她,手中伞晃晃悠悠亦散落在地……
这场雨未几便停了,只是门口堙入泥土的血???迹依旧十分深艳,府中亦弥散着浓重的血腥。
萧无忧入府时,看见的便是这般场景。
一把撑开许久的伞,一把永远拢住的伞,隔着鲜红门槛,没有同淋雨的缘分。
郑盈尺没法挪动,就仰躺在门边。这辈子头一回除榻上外,靠进温孤仪怀里。
数位医官忙了两刻钟,吊回她一口气,容她话别这人间。
“不想还能再见殿下……”她冲萧无忧抬了抬手。
“你说,但凡宣平府人事所行,律法之内,孤权势所达,皆为你保。”萧无忧看那胸膛插着的箭矢。
这日若无她,死的便是温孤仪和自己。
却不想,郑盈尺摇了摇头,“族人自护,各安天命。妾……便是太仗着家族,不知天高地厚,折煞了福气。”
她缓了缓,抬眼看过温孤仪,转首又看萧无忧,“第一,殿下的孩子……不是妾做的……再、再者,也是极重要的,当年是妾用药惑了大人,非大人移情,殿、殿下……你且看眉心朱砂便知,大人他一直爱的是你……”
“你说的孤都知晓。”萧无忧俯身颔首,须臾道,“我与他之间,根源从来不是你。你不必抱歉。”
念故人次第凋零,念少年手帕情意,萧无忧抬手触到她眉宇之间,轻轻擦拭。
却不想郑盈尺瞥挪了头。
“你不想做回自己吗,孤给你做主。”
郑盈尺摇首,气若游丝道,“大人……画的……”
“那随你!既你于家族无求,孤与你亦无话。”萧无忧起身,回了自己车驾中,将时间留给他们。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未干的水汽,湿冷又寒凉,一阵阵灌入姑娘鲜血为止的胸腔中。
郑盈尺打了个哆嗦,睁开疲惫的双眼,看抱着她的人,“妾都同殿下说了,都是妾的错,她不会怪您……”
“你要求什么,你说。”温孤仪声平如水,从被行刺到将刺客毙命,再到此刻大半时辰中,他不过说了一句话,“你撑住些,已经通知宣平侯府。”
“大人,殿下将妾朱砂拭去了些,您能否、能给……”
“去拿朱笔。”温孤仪吩咐道。
侍者来去匆匆,奉上笔来。
“还有什么要的?”温孤仪执笔点朱砂。
拭旧色,点位置,描金边……
“这辈子是不行了,下辈子,大人下辈子妾、妾……能向你求个来生吗?”
“来生――”温孤仪绘得认真,上第二重色,“来生投个平凡人家,做清白姑娘,莫再遇见我。”
莫在遇见我。
郑盈尺耳畔最后缭绕着这话,瞳孔慢慢涣散,最有的意识里,又见男人执笔绘朱砂,是温柔神色。
可惜,这最后好模样,也是她借来的。
*
宣平侯来到时,郑盈尺已经咽气。
温孤仪将人抱还给郑宥献,说了不久前同郑盈尺一般的话。
她只是郑家女儿,自回母家。
“她、她应该是想在大人府里的。”郑宥献看着最后一个女儿香消玉殒。
恍然间想起,他曾用一座银库换了两个女儿的婚约。
结果一个未婚便亡,一个做了多年妾室却死后仍归母家,想到这处一时间老泪纵横。
“温孤一姓,恕我不能冠与旁的女子。”温孤仪拱手,“我什么也给不了她,便也不再虚哄她。”
温孤仪目送人离去,半晌踏出府门至车驾前。
萧无忧掀帘下车驾,“罢了,你先歇着吧。”
本来她是为了担心温孤仪误会她动手,方急着赶来解释。然观郑盈尺死状,对方乃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