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憾◇
◎愿磐如石心,为国作坚壁。◎
萧无忧奔出府外,抽过侍卫的刀砍断马车套索,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行过兴道坊,拐道朱雀长街,街道两侧摊贩林立,行人往来。萧无忧的马撞翻了两个摊子,吓倒数个行人,她方回首这是在闹市,遂赶紧勒缰歇马。
“何人如此不遵要道?”
“就是,怎么骑马的?”
数个暗卫转瞬出现在她周身,拦住吵嚷着上来讨要说法的人。
“殿下可安恙?”后头侍卫首领追上来。
“孤的不是。”萧无忧摇了摇头,“把这里处理好,二倍补偿人家。”
萧无忧隐在暗卫身后,徒步返回府邸。
虽然她提前四天得到了书信,但是已经六天过去。
六天,单骑最慢可到达兰州,最快可以抵达安西。
要是到了安西,再有六日,就可以行至漠河畔。
之后只需三日便可西渡漠河,便是云中城,然后是大青山……
萧无忧被琳琅扶着,踏入府门,只觉足下一软,整个人差点跌倒。正值白氏出来,赶紧上来扶她。
“可是中暑了,大热的天?”白氏见她面色苍白,满头虚汗,只搭脉切上。
萧无忧见到白氏,神色便愈发不好,只频频摆手,推说有政务要处理,独自奔去了书房。
屋中合门,自也无人敢扰她。
萧无忧灌了半壶凉茶,神思定下些,执笔传令。
让北去全部关卡,遇温孤仪而扣押,手令封了加急印。
这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了。
剩下的便是等。
等漠北战场的文书,便可知晓裴湛的消息。
等自己身体的痛感,这样更好,说明他又添新伤,裴湛的危???险就少一分。
然而日复一日过去,音讯全无,她亦无一处疼痛。
日头滚去西边,月亮升上中天。
深夜沉沉,星星不说话。
萧无忧睁眼不敢睡去,死死盯着帐顶。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她闭上眼,心中腾起一个念想,若是就此一睡不醒,是不是裴湛就安全了?
这样的心思浮上,她便重新睁开了眼。
撩帘下榻,她拖着木屐翻箱倒柜。
守夜的琥珀进来问她何事。
她说无事,就想换身衣服。
琥珀便道,“殿下要什么花色的,奴婢给您寻”。
萧无忧顿了一会,道,“你出去。”
琥珀有些发愣。
萧无忧又道,“不折腾了,明日再说。”
琥珀从命退下,萧无忧站了一会,又开始继续翻拣。
她找到了一段白绸,拖着它来到梁下,一甩手便缠了上去,然后便搬来凳子。
原该站上去的,眼下却是坐了下来。
坐在圆凳上,看两条绸缎晃悠。
她又寻来纸笔,开始书信。
“砚溪君夫如晤,妾今以此书与君永诀……”
字到页尾,信成合封。
她回到床榻,拿出枕头下的荷包,捧出里头青丝,欲要塞入信封。
“臣等您好久了,再不想只一缕青丝念你,亦不要你魂魄伴我。”
“臣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妻子。”
“一个活着的您。”
“沙场狼烟血腥,殿下给臣收着,待臣凯旋,您在还我。”
“那白日孤贴身置于小衣内,晚间安于枕下,便是郎君日夜伴孤,不曾分离。”
往昔话语回荡在耳际,萧无忧回首,隔窗看夜色中绵连的土地和江山。
眼泪如珠落下。
她跑回去一把拉下白绸,连带那份信一道塞回箱子,揉成团拼命往里藏去,甚至还不忘推衣物掩盖……
半晌抱着木柜一角伏声痛哭。
没有哭的惊天声响,只有颤栗的单薄背影。
裴湛毒誓诅咒不许她死。
皇兄给了她山河万里的责任要她活下去。
可是温孤仪。
将这些算计起来,成了她不能求死的牵绊,以此禁锢她。
三夜后的晚间,太傅府大火,幸得前两日府中侍者已经散尽,并无人员伤亡。
消息传来,萧无忧正沐浴出来,眼都未眨,只道了声让工部善后。
如果可以,她希望,化为灰烬的是温孤仪。
她心绪平和了些,腾出时间照顾衡儿,亦让太医院看顾还不曾发丧、隐隐散出异味的兄长尸身。
太医院不止一次与她说,还是尽早敛棺的好。
她将衡儿搂在怀中,道是再等等。
如此一等,便到了八月二十这日。
她终于等来久违的战况。
大青山大捷,阿史那默伊被杀,阿史那蓝祁领突厥七部称臣,裴湛率大军不日班师回朝。
前后算来,不是太久,不过十余日。
只是于她分外煎熬,仿若一日三秋。
她捧文书反复阅过,一颗心终于定下。想来是温孤仪到时战争已结束,亦或是他没有寻到机会。
怎样都好,能回来便好。
这日午后歇晌,她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醒来入宫,跪在萧不渝榻前,与他分享盛事。后昭告天下,天子崩逝,命二十四局给帝王敛衣入棺。
萧不渝本就病重在身,近一月不上早朝,不闻政事,甚至不接见百官。三省六部的高官心中多有猜测,眼下闻言原也没多少意外。
加之内有永安长公主镇守京畿,执掌朝务;外有裴湛统帅三军,征战沙场;朝臣的心多来是安定的。
如此,只按礼吊唁守丧,皆无多话。
文书卷宗之外,还有家书。
里头主要提及了卢煜。
原是他伤病多年,又历征伐,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已是时日无多。大军入了内三关以后,裴湛换轻装简行,提前护送他回京畿。
已是九月枫叶满山红。
这日里,天还没亮,陆氏起得格外早,将守夜的白氏吓了跳。
老人家道,“我赌着气,他好多年没敢入梦了。今个夜里也不知怎么他倒敢来了……他来了,我就不能这般干等着,我要去迎一迎他。
陆氏自知晓故人尚在,情绪便一直高昂。萧无忧恐她意外,日夜派人轮流守着,这厢侍者回话,便也赶紧起身。
如此,白氏侍奉她梳头,萧无忧给她理衣袍。
身份揭开的这段日子里,萧无忧给陆氏讲了许多卢煜化身俟利发,潜伏在突厥的事情。亦密信给裴湛,告知了一切,好让他们祖孙早一日相认。
“梳个堕马髻吧。”陆氏看着自己鬓发花白、细纹丛生的面庞,唯有一双眼睛露出两分年少时的羞涩,“卢郎原是肆意活脱的性子,纵是我们打小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偶尔见面也不妨什么。但他偏不,总是翻我院墙进来。有一回我正在梳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一抬眼镜子里侍女全不见了,就剩他笑意郎朗看着我。”
陆氏从妆奁最里层,拿出一支半旧的红宝石嵌金雪梅贺岁簪子,“我问他,大清早巴巴过来,又闹什么?”
“他说……昨晚在公主处瞧见了这簪子,觉得配我好看,便讨来送我。他将簪子给我簪上,又说我理堕马髻最漂亮……”
“后来,我便常梳堕马髻,坐在窗口的位置,看他或是从墙上像个纨绔子弟一样避开诸人跳下来,或是禀着世子爷的身份一身袍服轻摇折扇被我阿耶请进来……”
“一晃,四十余年过去了。”
白氏同萧无忧对视一眼,都眼含热泪,看着她将簪子别入银白发髻里。
“好看吗?”陆氏问。
“好看。”两人颔首回她。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也不知,他是否还能认得我?那年我才十六岁……”
天色蒙蒙亮,从公主府驶出的马车往北地疾奔而去,车内有女子闲话的声响。
“祖父从未忘记你。”萧无忧抓着陆氏的手道,“他在突厥化名阿史那文每。祖母,文每是您的闺名。”
“嗯……”陆氏颔首,“你第一回 和我说,我就想到了,那是我名字拆分。”
文每,左每又文,便是一个“敏”字。
陆氏,郑家嫡幼女,本名郑敏。
择“陆”同“卢”,分明随的夫姓,却又不敢现于世人前。
“现在孤方算明白,您处如何有这般珍稀的手钏。”萧无忧抚摸手腕间那串红珊瑚玉手钏,“这手饰就是在长安高门里也寻不到几副。且还有砚溪学武一事,从来富学武穷学文,这里头的富可不是寻常的富,您是养出了一个武状元啊。”
“到底殿下有见识,妾便未想到这些。”白氏不免惊叹,“砚溪幼时学武,当真耗体力,膳食进得又多,除了三餐外,都是阿娘着人特意给他配的餐,妾还当是阿娘自个不会做膳食!”
“你也不易,寻方开铺撑着一大家子。我的一点细软,实在不好现于人前,虽是珍贵却也无用,好不容易一对项圈折价换了数百两银子,养出武状元便再值得不过,我也没想到砚溪竟是那样想要参加科举……既然他想,纵我再不愿回来这处,也能来的……”
话及裴湛参加科举,萧无忧不由感慨命运的安排,如此兜兜转转。
那日她在未竣工的公主府和温孤仪表白,遭拒之后,回宫路上遇见的裴湛,而裴湛便是因她一句话,起了参加科举的念头。
“祖母后来回京,如何不回郑氏宣平侯府?”
“宣平侯府?”郑敏的神色有些恍惚,只喃喃道,“当年我原是被当做女公子教养的,是日后郑氏的的当家人。可惜年少气盛,偷出家门,有孕无路后,也曾想过归家。奈何长兄,便是如今的宣平侯郑宥献之父,恐我回去争权,又以名节困我,不许我回去。便是当年我阿娘离世,我带砚溪奔丧,也不曾入得府门,只是遥遥叩首……”
郑敏拿出那把匕首,轻轻抚摸上头字迹,“我自负家门,有负双亲。然对郑氏当家人并无歉疚,他不仅不让我归家,还派杀手暗里追杀过我,如此我才逃到了偏远的河东,认识了裴氏旁支的一个跛足儿郎,与他姐弟相称,扶持过日。”
“反倒是后来辅国公主路过河东偶遇我,见襁褓中婴孩,再算时日,不由潸然泪下。原是想接我与孩子回去,是我自己不肯。她便赠我此弯刀,道是信物。又派暗卫护我。至此,日子虽是清贫,却也平安。”
愿磐如石心。
“我常看这五字,以为公主赐我弯刀,是念我对卢郎痴心一片,要我保持忠贞。原来,原来……”花甲之年的老人双目通红,“是了,辅国公主那样的人物,岂会只顾情爱,她分明早早向我暗示了卢郎的下落,是他、他的忠贞未变……”
“不过是他七尺身,已许国难再许我。”
……
同裴湛一行接上,是在距离长安城外百里出的一个关卡口。
许是有情人心有灵犀。
尘满面,鬓如霜。
若无卢煜催马疾行,若无郑敏出城百里相迎,???大抵这对阔别四十五年的恋人,见不上最后一面。
落日余晖里,羁旅漂泊客撑住最后一口气,拥抱他年少未过门的妻子。
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唯有涣散的瞳孔里,跌入红宝石梅雪同岁簪子微弱又璀璨的光。
是年少好模样。
郑敏以未亡人身份,扶棺入都城。
发丧前一晚,郑敏唤来萧无忧和裴湛,将一对弯刀交予二人,后命白氏理妆更衣。
凤冠霞帔,云鬓红妆。
独守灵前,一夕乃崩。
*
郑敏和卢煜同日发丧,同椁入葬。
处理完家丧,便是国丧。
萧不渝入帝陵的第三日,尚在前衙理事的萧无忧,起身时一阵晕眩倒地,至此大病了一场。
白氏并着太医院连番切脉看诊,最后一致的说法,道是忧思太甚,郁气结于胸,虽身体无碍,但心神耗损。
太医又道,主要还是郁气不得排解,乃心病。
白氏自无异议。
却百思不得其解,私下问裴湛,可知殿下到底何事不能释怀,累自己如此伤神。
裴湛看榻上高烧又起,才用药歇下的人,半晌摇了摇头。
只用心照顾她。
她也不是一直昏睡,只是起不来榻,难得下榻走两步,半夜不是咳嗽,便是高烧,亦或者梦魇不断。
一旦惊梦,便总是抓着裴湛不放,颤颤同他说“对不起……”
偶有梦话,裴湛细听,从衡儿,到辅国公府,到千秋社稷,全是托付之词。
人在梦中,他的安慰不及,只得搂在怀中,以体温给她一点直接的力量。
她睁眼,却也是叫人心碎的婆娑泪眼。
病去如抽丝。
整整一个月,萧无忧方才大好。
醒来那天,是晌午时分,秋日阳光落进来,一半洒在伏榻浅眠的人身上。
萧无忧神思清明了许多,然见榻畔人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她伸手抚上他鬓发,指尖突然就用了些力。
“醒了?”裴湛睁开眼,面上来不及欢喜便蹙眉,“你哭什么?”
本来只是氤氲了水雾,他这样一念叨,公主的泪水便决堤,好半晌她才抽抽搭搭道,“砚溪,你有白发了。”
她冰凉的指尖哆哆嗦嗦捻在他耳鬓。
裴湛闻言,不由松下一口气,笑叹,“被殿下吓的。”
他握住她还在打颤的五指,低眸吻了吻,哄道,“无妨,养养便长回去了。”
萧无忧能下榻后,十月里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来西山卢园陵墓看望卢煜。
她对这个与自己流着一样血脉的老人,有着难以言表的感情,钦佩、感激、遗憾……
“上辈子,大限将至的那两日,我懒得作突厥妆扮,有一日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堕马髻,坐在寝殿前晒太阳。祖父看到我,一脸惊诧。后来他坐在屋内阅文书,时不时抬头看我……我当他是在监视我,现在想来,他当是把我看成了祖母……”
回程路上,马蹄声声,萧无忧靠在裴湛肩头,低语隔世人事,感慨万千。
二人不约而同那拿出那对弯刀,看刀上刻字。
――愿磐如石心,为国作坚壁。
祖父和祖母,实在太遗憾了。
萧无忧轻叹。
“遗憾!”
裴湛收起弯刀,喃喃这两个字。
马车拐道入兴道坊,速度不由慢了些。
原因无他,实乃太傅府成一片焦土,如今按着萧无忧的意思,正在建造新的府邸。
秋风拂起帘帐,焦土的气息和施工的嘈杂声一起涌入。